闻爽哈哈大笑,像是吐出了许久未能吐出的一口恶气,“爽自昭返佾,途中遭遇山贼,自此伤了双腿。我于榻上一十三年,曾立下宏愿,此生若不能杀进大昭太平都,宁可自裁于东海。”

扶苏苦笑,“殿下伤了双腿,便要杀我昭人两万。我昭人枉死两万,又该回报东佾多少呢?”

闻爽眉眼带了杀气,寒气逼人,伸出双臂大笑道:“公子扶苏若有能,杀尽我东佾又何妨?”

八皇子提锤,冷笑道:“无能太子,睁眼好好瞧着,大昭之民,如何因你父子,惨死殆尽!”

长袖在风中阵阵作响,闻爽举起了令旗,十万兵士齐齐震天呼喊起来。

扶苏手握成拳,惨然笑了,“我闻阳关有笳乐,又闻东海有夜叉,笳乐似如山间雪,皑皑不闻人间怨,奈何夜叉出东海,张牙舞爪皆是君。”

“你!”八皇子闻聆大手一捞,银球捶向扶苏。那少年垂着头,左手却牢牢握住了他的腕,“八殿下,我今日来到此处,若不使君等有生之年不敢再犯大昭,又岂肯自认扶苏,断了自己这一点生机!”

闻聆一愣,似乎未曾想到眼前的瞎子还能接他一锤。他朝前再挥,却使不上力,低头瞧左臂,却一阵剧痛,额上登时浮了一层薄薄的汗,手中的锤也咣当一声,落入黄泥水中。

而后,扶苏松开了手。

闻爽却怒道:“杀了他!取大昭太子首级者,赏金千两,晋三级!”

闻聆痛呼一声,成觉却忽而朗声笑道:“前方瞎子冒充我大昭文和武肃圣德明远皇太子,我军将士凡取这冒认者首级者,赏珠万粒,晋五级,配郡主!”

大昭天子日日思念早夭的太子,每年祭天,便多封一个字,思念愈增,封号愈多也愈美。而这样多的封号,究竟是想要平吉殿中腐朽的太子复活,还是,让群臣心知肚明逃亡在外的公子扶苏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白袍少年云简握紧了双手,忽而从马上翻下,呼出一口寒气,在雨中磕头三呼道:“臣云简向太子请安,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身红衣的章咸之在雨帘中瞧着那个单薄的背影,终于哽咽,从马上而下,跪倒道:“罪臣之女章氏咸之叩见太子殿下,殿下平安千岁,德馨万年!”

三军皆寂,好似这世间本就这样寂寞。

扶苏却没有转身,许久,才涩然道:“众卿同安。”

他从胸口掏出一个丑娃娃,丑娃娃的发上别着一支通体透润的玉簪。

那簪子被少年牢牢地竖立在手心。

缓缓地,白皙的掌心被刺破,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玉簪像不知餍足的婴儿,不停地贪婪地吸噬着鲜血,一截一截发亮起来,变成了血玉之艳色。

章咸之愣愣地瞧着簪子,许久才凄楚道:“臣女叩启殿下,敢问殿下,臣女随身之簪为何在殿下手中?”

天上的乌云瞬间汇聚。

雷霆大作。

黑色的雾萦绕在天边,风卷起了泥土。

扶苏用手摩挲着通体血红的簪子,淡道:“此非姑娘之簪,而是我母亲的遗物。姑娘只是代为保管,何来疑问?”

暴雨不过是一瞬间,再一次从天而降,毫无征兆。

此非上天之意,而是人力。

远方的泥土震动起来。

每一寸黄色的泥土如同龙背上的鳞片一般,裂开了。

章戟的手背在颤抖。他张张嘴,还没说出些什么,那每一寸裂开的泥土中,如春雨之后争先涌出的春笋一般,黑雾环绕中,缓缓浮现出一个个黑甲黑面、手握重甲的战士。巍峨如山,器重千斤。每一个人都闭着双目,面无表情。可是双手握着的千斤重的刀枪剑戟,却指向了东佾人所在的方向。

密密麻麻的,足有二十万之众。

“阴兵,是阴兵!”章戟的嗓音几乎变了。他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见到阴兵。三十年前的他,不过十八岁,却亲眼瞧着这二十万人如何撕碎敌人的铁喉长城。那一次,鬼蜮的兵卒吓破了胆,可是,大昭的军士经此一役,也几乎全军解甲,永不入军门。

那不是人所能承受的东西。鲜血、杀戮、屠城、死亡,没有任何一个词能将战争诠释得如同“阴兵”二字这样清晰。“阴兵”便足够了。

适用于任何一场战争。

在场所有的人瞧着这密密麻麻的阴兵,虽茫然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但腿脚终究发起了抖,心神欲碎。

他们都安静了。无论是昭人还是东佾人。

帐内人咬牙切齿,“昭太子,好手段!”

扶苏冷道:“我要尔等承诺,有生之年,绝不犯昭!”

闻爽握紧了皮套,脸气得发青,“若我不肯呢?”

瞎子无眼,垂头平淡道:“那便俱投东海,做一池夜叉,依君宏愿又何妨?”

额戴明珠,一身枣色铠甲的殿下成觉却忽而拊掌,笑了起来,“佑吾太子华盖天下,运道无双,天助也!”

靠着一支簪,拾了天大的功劳。

“孤无天助,倘使此簪归尔,不过废物。”

没用的,没有人能得到这个令符,包括他的父皇。只有流着秦家血的扶苏才能驱使秦门祖辈相传的阴兵。每一代秦家人与鬼王订下盟誓,死后不入地府,不慕轮回,但成阴兵,魂碎沙场,忠君报国。

扶苏抚摸着簪,低头问道:“大昭主帅何在?”

章戟跪倒在地,哑声道:“罪臣在。”

“传孤旨意,修书东佾上皇,若不赔我大昭枉死两万余人性命,安顿三关百姓损耗,十万佾人同两位殿下,俱填东海。”

“是。”

“传孤旨意,将军章戟私欲熏心,迟不发兵,贻误战机,祸害苍生,罪孽深重,然存一念向善,能迷途知返,犹有可姑息之处。孤命尔为枉死军民修万民祠,跪六十年两万日,谢罪万民,此生寿尽便下一世偿还,你可愿意?”

“老臣…遵旨。”

扶苏摸索着,把红得发亮的玉簪又重新插入了丑娃娃发髻,随后,沉默良久,才道:“传孤旨意,行军阴符者,先后秦族遗。孤及冠娶妻,令符为聘。”

雨中,身着白色铠甲的小将军依旧静静地看着他,温柔不语。

这刽子手啊。

成觉阴冷带怒,用金弓对准了白衣的云简,昔日的黄四。

他却看也未看一眼,白袖化去了厉箭,遥遥伸出如玉一般的右手,微微一笑:“殿下,拿来吧。”

成觉不怒反笑,打量云简许久,才道:“瞧你形容,并非凡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云简不答,走到瞎子面前,握住他的手,轻声问他:“大哥,我杀你,你可恨?”

扶苏几乎捏碎他的骨头。

云简便笑了,“这就好。若无爱的女人、恨的男人,活在人世还有什么生趣呢?”

他伸出手,轻轻一招,成觉囊中的木盒就到了手中。黄衣少年从中掏出两粒眼珠,双手冰凉,缓缓放入了扶苏空荡荡的眼眶中。

“莫要再做睁眼瞎了,相公。”

扶苏睁开眼,少年一手抹面,已变成了那痨病鬼。

是奚山君。

布偶变成了碎屑,随同簪子从他胸口飞出,继而没入奚山君袖中。

她伸手摸索他眉眼,“我知你恨我入骨,可瞧着这事实,你还是要谢我。我杀你,你方有活路。”

她握着那簪子,垂目道:“你的聘礼,我先收下。”

扶苏面无表情,一双明亮的眼睛却不知为何,不停地掉着眼泪,他捂着胸口,与她一指之距,面面相望。

奚山君转目,远远看着脸色已然灰白的章大姑娘,突地笑了,弯着眼道:“你害他无妻无子,归根结底,不过是不愿与他终生为伴。姑娘莫怪本君心计,映得你是蠢了些,只是我亦在此局中,人生长短,须得试一试,才不后悔。”

东佾退兵了,至闻聆继位,终此一生,未曾来犯。东佾答应赔偿两万被坑杀的将士家属,每人十两银。

这场战争结束了。在史册上长久记载着,并被史官不断讽刺着的“乙申之变”,浓墨重彩的只有两桩事:一是贤武天子素爱罚人跪祠堂的癖好由此而生;二是一条人命值十两。

扶苏沉睡了几日,做了许多梦。可是,那些梦如走马灯一般,过去了,便什么都没留下了。

他醒来的时候,奚山君已不在,章咸之坐在他的床畔哭泣。他不明白她为何而哭泣,可是,他在最需要她那些深刻而真诚的眼泪时,她不在。

二弟还没有醒来,但是保住了一条命。

大夫说等到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二弟的伤口就会痊愈了,虽然会留下伤疤,可是行走、奔跑、欢喜、痛苦,都无碍。

扶苏离开将军府的这一日,下起了茫茫大雪。

章咸之赤着脚跑进了雪中,她认真而带着歇斯底里地问簪子为何在他手中。

他掏出了那支簪子,有了胸口的熨帖,暖得润手。他回答眼前的心上人,也或者是曾经的心上人:“章姑娘,这世上,厌恶我、憎恨我、想让我死的人有很多,只因为我是百国的太子,你又何须为此耿耿于怀?可是,爱我的人,却要费尽心机,保全我的性命。虽然,这个世界,这种人寥若星辰,不,或许,只有一二人罢了。

“卖梦者要靠龙凤之气续命。我母亲未死之时,把所有的凤气给了卖梦者。从此,那些船属于我。

“母亲用命为我换了一条洞察先机的金船,外祖秦氏用历代忠魂换了我一条命。”

所以,他知道他的心上人不肯嫁给他,不肯当皇后,宁愿让他无妻无子,也要做大昭唯一的女将军。

章戟大将军老泪纵横,问道:“殿下,您当日求娶咸之,时至今日,可还愿娶她?”

章咸之眉眼呈现出绝望,眼泪像是恐惧到极端,又像是痛苦到极端。

他瞧着她眼中的泪水,想着,三弟生得可真好看。兴许,先前让他对她那样疯狂喜欢着的缘故,也只是少年时那份干净的关雎之梦。这样一个窈窕淑女,不入帝王家,也入别人家。

只是,再不与他相干。

远在千里之外的奉娘遣族中麻雀找到了将军府邸。雀鸟从天扔下一封信,来自已回了金乌的平王世子,信中寥寥数字如斯言道—三皇子数月前从酆都行至平国途中失踪,兄防之。

他想说,那日求娶章咸之的另有其人,并不是他。他若有喜欢的女子,求娶时怎舍得要她保命的东西,只会把全世界能保住她性命的东西给她。

梦中与婴孩时期的乔植再见,他一直在思索,如何才能永远不失去自己想要的东西、想要的人。后来,临死之时,真真让他想出一个好法子。他让她们住在他的心上,走到哪里便带到哪里,记忆有多长,她们便有多么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