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那么喜欢章咸之,许是也因一双眼。她长了一双和乔植一模一样的眼睛。可如今再看,似是自己的错觉。

她是乔植的转世又如何?

“齐大非偶,姑娘志向远大,非吾所能良配。”

穆王世子整兵归国,向将军章戟辞行。花厅的角落,那幅画还静静地待着。他蹲下身,拾起来,再展开,也只是这世间无数个一瞬。

然后,瞧着这皱巴巴的白纸上黄衣的姑娘,许久,才稳住身形。

贴着胸口的那里,也有一幅画。几乎要了他命的画。

画中也有一个黄衣的姑娘。

她们生得一般模样。

又月余,三皇子返太平都,求旨天子,聘娶金乌太守之女恒春。

第九章 奚山卷·冠昏

“大昭国礼,冠与婚同,吉。”

——《旧俗·文帝》

扶苏回到奚山,就听闻奚山君生病了,身子发虚,正喝老母鸡汤补着,敷着块绿巾子哼哼唧唧,据说是离魂太多累着了。

章三弟梦中的仙女、他背篓中的布偶、黄韵黄四弟,扶苏掰手指数了数。

怎么就没累死她。

这厮脸皮厚,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开心地握着他的手,打量了一番,啧啧道:“瞧我儿都瘦了,此番下山三年没吃好饭吧?”

谁是你儿啊,整天跟我抢肉抢酒你自己不清楚啊!

扶苏几乎一口气没提上来。

翩翩少年彻底没表情了。

他已经不知道这厮想要什么了。或者换句话说,他和奚山君中肯定有一个人病了,然后两人还都觉得自己没病,病的是对方。

奚山君和扶苏有些默契,都已懒提此事。这山君掏啊掏,掏出一块馒头,说后山头有个书生饿晕很久了,随你救或是不救。

扶苏知道奚山君说每句话、做每件事,都有些企图,不会没事这么好心,他带着狐疑去后山一观,竟哑然。

原来是真正的云简,云氏族人。

少年穿得破破烂烂,晕在树旁,树上吊着几只翠色小猴子,一会儿晃荡着摸摸他的头,一会儿又戳戳他的脸。

猴儿们见扶苏来了,都作了个揖,齐声道:“给君父夫君请安,这儿有块人肉。君父命我们每天喂他一粒续命的丹药,有太阳的时候拖出来晒晒太阳,说等您回来就开荤,现今您回家了,肉正新鲜着,我们便抬走蒸蒸煮煮吧。”

晕倒的少年脸色苍白,显然饿了许久。

扶苏抱着那些猴儿,驱它们去别处玩耍,径自把馒头撕成一条条,就水喂了云简。

奚山君远远踱步而来,从袖口中弹出一粒赤色丹药到云简口中,又晃晃悠悠去了别处。

约莫半个时辰,少年醒了。他口齿清楚,道自己本去书院求学,途中却被一阵黑色的妖风刮到了此处,之后便再无知觉,只觉腹中饿得厉害,这块馒头真是及时雨,救了命。

扶苏问:“兄何时被卷到此处?”

云简是个温柔和气的人,想了想道:“齐明十年的六月初五。”

距此年岁,已过三庚。

云简说兄长看着面善,又救我一命,真当以手足相待,不如我二人结拜。

扶苏苦笑,连说拜过了,你还有二哥三哥。

云简一愣。

扶苏觉得脑仁儿疼,只能道:“你饿晕了,动不了,有人勤快,帮你拜了。”

佯装散步的奚山君撑着耳朵听,听到此处,笑眯眯转头道:“好孩子,快来快来,你大哥拜不拜不打紧,本就冷心冷肠十分迟钝,只是你须得拜一拜你大嫂方好。”

云简啼笑皆非,觉得这夫妻二人倒是十分的促狭有趣,当然,前提是少年不知道他的“新大嫂”扛着他的脸四处招摇,干了些什么。

三人相谈甚欢,云简细问之下,方知一阵妖风,令他在山中蹉跎了整整三年,如今科举抱负皆是无望,不禁黯然。

扶苏见他此状,心下思揣,奚山君这样一闹,如今这天下之大,怕是没这无辜的云小郎容身之处了。他正苦恼,奚山君却指了指东南方向,扶苏明了她意,便道:“平国世子与我素来有些渊源,我写一封举荐信,你去寻他,自有一番奇妙境遇,定不辜负你。”

奚山君微微一笑,也道:“云小弟不必忧心。这世上真真假假极难分辨,妖风许是帮你躲祸也未可知。我算过你的命数,今年方才起运,鹏程万里,定有高飞之日,耐心等待便是。世人之命皆有定数,他人他国无有变动,又怎助你扶摇直上?”

扶苏心下冷笑,这妖女言之凿凿,却不知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可她此番把他变成了云简的救命恩人,又令云简与章咸之再无缘分,如此肆意妄为,虽不知何意,但倒行逆施,真真狂妄不驯至极。

三两翠氏子孙化成人形,护送乔装过的云简走了,扶苏三年来第一次回到日间喧闹夜间寂静的奚山。他靠在大树上看日出,又想起了自己的魂魄被锁在大树中的时候。昏天黑地的世界,只有晏二弟的一口酒。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比父亲封棺更痛苦的事是什么,他知道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对黄四弟的恨和晏二对他的真心。这些是磨灭不了的东西,他明白自己活着的意义,人都是记忆的俘虏,活着就是为了装满记忆。爱与恨同样重要,因为它们就是彼此。

太阳升起的时候,山变得金灿灿,少年的白衣蓝袖也金灿灿的。一身麻衣的奚山君坐在扶苏身旁,她离他很近,静静地看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她知道那里很快将变得耀眼刺目,就像扶苏原本该在的世界;她知道黑暗与那块土地格格不入,灿烂的人生中,疯狂恶毒要适时隐藏。

奚山君抱膝问他:“会不会画画?”

扶苏点点头。

奚山君慢条斯理道:“春日晴朗,不若画个我。”

扶苏白皙的手握着树枝,垂头画了一会儿,好一个痨病鬼,手中握着春花,也算灿烂。

奚山君轻笑,“记住了吗?”

扶苏抬起头,平静地看了看奚山君的眉眼,点头。啊,真丑。

奚山君摇身一变,变成一个黄衣裳的美人,淡淡一笑,看着他,眼中有些晶莹。

黄衣啊黄衣,山中的三娘也是黄衣,梦中的小孩儿也是黄衣。

扶苏心口一窒,绞痛难忍,他大概已经知道了什么,却有些不想承认。

“长这样能记住吗?”

扶苏伸出手,那样轻柔地触她脸颊,黑眸中有了几分深沉。

可不过一瞬,积极乐观开朗恶毒的奚山君便嘿嘿一笑,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只大蝈蝈,仰头认真道:“长这样可得记住啊,下次变了样,你又记不得谁是你娘子了,到头来,埋怨我唬你。”

扶苏伸出双手,合成半圆,那蝈蝈便跳在他的手掌上。少年手指带着微凉,抚摸着她的头,淡淡道:“莫再胡闹,乖乖坐会儿,闹得我头疼。”

蝈蝈乖巧地坐在少年手掌中,他们一同看着太阳,好像不眨眼,灿烂的生活就要开始。

她不知道,少年慢慢长大了。

他不知道,山君曾经也许可能是个美丽的姑娘,曾经也许可能被他在梦中见过。

沉寂许久的奚山终于有了喜讯,扶苏和奚山君要成亲了。

婚期是扶苏定的。

春天下的第一场雨让小猴子们都有些没精打采,三八在还有些寒气的饭舍添了几个火盆,火焰赤红赤红的,它们围成了一团,扶苏就坐在火盆后教它们习字。

有些乖巧的,诸如二六,就小爪子握着黑炭认真写,有些不乖的,诸如刚满两个生辰的二七、二八双胞,就卷着尾巴在地上埋头胡画。像二五这样渐大的孩子,反而益发不爱说话,浑然不如幼时的淘气天真。

扶苏先写了个“壹”,猴儿们累得手疼,又写了个“大”,猴儿们说无趣无趣,扶苏问他们想要学写什么,这个问“肉”怎么写,那个说“桃”长什么样儿,还有几个小的,嚷嚷着要学写“好吃的”,后来掰掰爪子,发现是三个字,就简化成了“吃”。

扶苏忍不住笑了。奚山君在积压很久的公文后探出了头,也嘿嘿笑了。他就认真教它们写“吃”,学会了“吃”则又依次闹着让写“父”“母”和“君父”。过年时候猴儿们还剩了些果子没舍得吃,扶苏教一个字,小家伙们就塞一个果子到扶苏口中,他看着他们淡淡笑,然后挑眉道:“孤其实是坏人。”小猴子们齐齐摇头,指着奚山君的身影,齐刷刷道:“不,她才是!”

奚山君拿竹卷砸了好几只小猴儿。

其中一只好学的小猴儿指着扶苏在地上画的字道:“扶苏,你写错啦,‘君父’是两个字,你写了一个。”

扶苏食指指着那个字,念道:“‘妻’,这是‘妻子’的‘妻’。你们的君父,是孤的…妻。”

奚山君愣了,扶苏垂着头,淡道:“孤与奚山君,缘分颇深。吾为母守孝三年,如今年届弱冠,正值婚期。”

他是在询问奚山君?不,太子小哥没打算询问,他就是在淡淡地安排,淡淡地通知。

素来行事诡谲的奚山君却未反对,只是顿了顿笔,好一会儿,才道:“你也该有个嗣子了。”

婚礼定得慎重,八月初九。

奚山上上下下忙着筹备婚礼,奚山君收到了一封书函,扶苏也收到了一封。

奚山君是白日收到的,来自翠元的故友年水君。年水君历经三千余年修炼,由道祖下法旨,终于要与下凡修持三十六年的洛水君成亲了。

扶苏是夜间收到的,两名夜叉抬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差,带来了他二弟嬴晏的一封信。信上说他已痊愈,如今在江中徽城查一起公案。原来秦广王过年时,例行巡查卷宗,却发现一件束在轮转镜后的悬案,如今结了好厚一层灰,秦广王翻了一番,什么也未说,只将此案交予了他,说是他管倒十分恰当。嬴晏这便升了一格,做了判长,来到徽城。若扶苏想寻他,只管去江东。

暂且不提晏二。

说起化外事,年水君倒是个人物。他一个坑里的,竟修成了神君,拜在灵宝天尊门下,掌管一方水域,大权在握,如今还要迎娶道祖的幼徒,真真是羡煞旁人。千年前,水坑逐渐干涸,王八阿年等不回莲子和阿元,被逼无奈,背井离乡,去了赤水。谁料王八进了绿水,竟然修炼成了造化,五百年前得以飞升,更因相貌秀雅,行事不拘一格被灵宝天尊看中,收为末徒,从此竟青云直上,二百年前掌管了四水之一八流之二,在三位天尊处都是数得上的神君,百年前,又因天君属意,预将四水中赤水与洛水合流,而洛水历来是道祖门下管辖,谁当二水主君,二位天尊自然相持不下,天君无奈,便命年水君与道祖幼徒洛水君结亲,大婚后二人共治。

这喜日就定在今年五月。

婚礼筹备折腾了月余,奚山君、翠元夫妇连同子侄辈的皆去帮忙了,留守的则为奚山君打造嫁妆,两桩大事赶在一起,奚山上上下下忙得晨昏颠倒,连扶苏也未闲着,替奚山君处理了不少积攒的公文。

正是忙的时节,翠元夫妇却还添乱,他二人自打赤水处回来,就闹起了别扭,不再说话。听闻翠元前些日子老毛病又犯了,同一个蛟女勾搭在了一起,迷了好一阵子,等到年水君夫妇礼成,他才清醒了,把个年水君气得不行,一同从正源时代修行来的精怪,不论品阶高低,翠元大概是唯一一个没修成仙的了,年水君道他不懂清心寡欲,成日与女子厮混,自然是难修成的,多次提携也不见成效,只气得不理他这石头兄弟了。

七月初九是扶苏成人的日子,按照人间的礼俗,他从童子变成男人,要束冠了。

奚山君一个大妖怪,素来没羞没臊,此时竟是十分注重这礼节的,提前两旬,便出山采办。她能一日千里,披星戴月,竟是谁也未带,眨眼便不知去了何处。行前问她何日归,只说少则一旬,多则半月。

半月她也未归,又过半月,已整整三旬,她仍是未回,众人道她素来守时谨慎,从未如此过,均有些担心,询问相熟的仙家君主,却都无人见过他,翠元使通玄术法,令几个方士千里去寻,也是无果,竟像三界蒸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