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平凡的一日,也本是依旧平凡的一辈子。

谢侯也许想起了什么,也许并未想起什么,他年少时便不记得别人的模样,年老时又怎会轻易想起?

马鞭握在手中的时候,那双苍老的长了斑的手也在风中变成年轻时细长稳固的模样。握住了什么,紧紧地握住了,从不肯放手。

所有的血液,从心中流动的声音,他在这一刻,这一瞬间,都听到了。

前方,空荡荡的街道对侧,背对着夕阳,却缓缓从空气中凭空跃出一块屏风,屏风后,端庄地坐着一个小姑娘。

他被她这样挡了路,只能轻轻下马。她听到脚步声,缓缓地抬起头。

他看着她,拱手问道:“姑娘何方人士,为何此时在此处,挡了我归家的脚程?”

四目相对,这次姑娘没有因为羞涩而低头,她只是长长久久地看着他,整张脸,再平凡不过,未搽什么粉。

算不上好看。

他也只是冷漠地看了看,便转过眼。他忍住厌恶,问道:“姑娘何意?”

女孩子揉了揉眉心,呼出一口气,温柔道:“良辰,你其实一直都记得我是谁,是吗?”

谢良辰面容冷冰冰的,他朝着月光,不语。

女子轻轻道:“正如我一直记得君一样,君也一样记得我。我记得君是因为我爱慕君,可是君记得我是因为君厌恶我,厌恶我这样无法自制的欢喜。你得瞧清楚我,才能警惕我的图谋、我的用心。我这样喜欢你,让你害怕了,是吗?”

男子握紧双拳,抿唇不语,面色益发冷硬,许久,才道:“还不肯噤声吗?郡主。”

她叹了口气,又叹掉一滴泪,无奈地噙着泪笑道:“瞧我都办了些什么事?良辰。我在书院连着三年同你说早上好,我与我的父亲把你逼到了绝路,我自作主张为你选了个你不喜欢的妻子,让你喜欢的女子无容身之地,我还有脸天天借着送饭去瞧你。连我死了,都不肯放过你,在你家中阴魂不散。你处处宽容,不同我计较,可瞧瞧我,都做了什么啊…”

谢良辰睁大清澈的眼睛,那目光中都是愤怒和厌恶,他咬牙切齿道:“成泠!”

成泠含笑,嗯了一声,她说:“良辰,你记住我现在所说的话,你一字一句听好。”

谢良辰终于转身,再次恨意昭然地望着她。

她说:“我就此消失,祈求奚山君夺去我在你脑海中的记忆,这样,你此生便可如高岭之雪,不受玷污,成为第一等诸侯,得到第一等封邑,娶得第一等娇妻,福寿双全。”

风起云涌,屏风渐渐随着风化,屏风内的那张干净的面庞也随着屏风一寸寸变成沙尘。

她说:“谢良辰,我知道你觉得我配不上你,不该奢望。可是,你何曾配得上过我那样的喜欢?故而,打从今天,从这一刻钟,从我们初初见面的那一眼,从夏虫鸣了,桃花散了,竹叶青了的时候算起,我们两不相欠。”

本是深闺梦中人,日头月头霞光雾霰万象变幻,自哂自嘲自污自怨不自量力,不过是,怕人听见。

你怨我欢喜得卑鄙,欢喜得浅薄,可是你前生,又爱我到如何,才叫我今生从头清算,迎头一棒,鲜血淋漓,这样去还。

谢侯是夜高热不退。

奚山君遵成泠嘱咐,为他消除记忆,手才触到谢侯苍老布满皱纹的额头,却被攥住了,老人有些疲惫道:“够了。”

约莫三更,江东谢侯辞世。

奚山君再一次伸出了双手。

扶苏问道:“你看到什么?老侯爷临死之前在想什么?”

奚山君的脸变得有点苍白。

谢侯有晨起舞剑的习惯,鸡鸣起身,一身薄汗地回到厢房,却要再假装早起一次,推开窗,耐心地听她每日问候。

他的父亲问丞相:“百国之中,可有一二配得上吾儿?”

丞相笑了,“魏郡主淅,美貌无双;韩王孙潆,权势逼人。”

他却说:“齐王夫妇为人豁达,王女谨慎温和,可为贤妻。”

他骑着一匹骏马,在无边的黑夜中奔驰,听着风呼啸,然后昏倒在成泠灵前。

他为报妻仇,带暗卫杀到楚王处,却看到他的妻子站在他的面前。她张开了双臂,他拿着剑。

她抱着他晒太阳,连下巴上都是阳光,手指中带着缱绻,他睁开眼看她,怔怔地,似乎一抬额,便能碰到她柔软的嘴唇。

他坐在墙外,握着藤结三日三夜。

他托恩师云琅保她性命,又为夫妻团聚,参军沙场,九死一生。

他战胜返朝,途遇天子细作赵姬。天子恐他势大,又怕他再翻案,他将计就计,派家臣之女扮作成泠,击鼓鸣冤,一石二鸟,以便成泠自明身份。成泠为他选了个清清白白的妻子,他在堂上撑了许久,才没有因心痛和羞辱而昏倒。

他使人差成泠为他送饭,可三月之久,成泠无一语,默默无息。成泠自惭身世,不肯认他,他使家臣之女假死,报丧,本预娶成泠,以婢女之身。赵姬看出端倪,预报天子,他假借娶赵姬为名,将其软禁府中。

成泠因前生伤痛,爱听风雨之声,她夜夜静坐,他便立在暗处,静静陪她。他年少时,在老山宗处读过一首诗,诗的原话已记不清晰,可大抵想起寥寥片语:“卧夜坐起风雨,推窗广厦明烛,天也有十分心愿,宁可千万人顺心如意,到头来,磨难重重,换一人,白首不离。”

他等着她有一日因她口中的那样喜欢,而告诉他,我便是你的妻子成泠。他没有等到那一天,成泠一日复一日,更加不快乐。家中婢女问道,平生夙愿为何?成泠答:居齐地,耕齐田,守父母陵。他亦有平生夙愿,愿她真的快乐。

他放了她,最后一次问她,可有夫家可回?她说路途遥远艰辛。

她嫁给齐人的那日,他就坐在她家的院中,喝着女儿红,看她一步步走向别人。也曾想过有一日掀起盖头,瞧见旁家好的淑女,可是若不是她,连呼吸都觉不洁至极。他唯愿旁人不曾受他如此之苦,虽一张脸光鲜至极,可只有自己看得到,一颗心日益麻木废弃。

他是她口中的九天玄女、齐王英灵、田埂上的神仙。他简居琅琊,整五十年。

她死的那一日,天上飞来许多雀鸟,那鸟儿眼瞧着就要自由。他让人打落了所有的鸟儿,葬在她的坟前,祭奠她此生可贵的自由,他此生卑微的囚途。

年轻时,他曾与友人吃酒,席中有巫。人问巫:“阴阳相隔,可有相见之时?”巫答:“鬼若欠人多,不还不入轮转台;人若欠鬼多,世代还够便了结。然若结良缘,不亏不欠死同穴。”她欠他这么多,如何才入轮转台?他此生注定死在江东,他的妻子又如何与他同穴?

如何才能?

她说她那样那样地喜欢他,他真愿她真如她所说,曾经那样那样地喜欢他,这样,他也不必这样地爱着她,爱到寒了,倦了,死了,还不肯放手。

她欢喜他,叶公好龙,他爱着她,尾生抱柱。

他缠绵病榻,掘了她的坟墓,预与她同穴。她变作一个鬼,却依旧躲着他。

他一直等着,待到下辈子,他与她不亏不欠了,便莫要欢喜过甚,钟情过疾,骄傲过命,只是结个良缘,也能好聚好散。

谢良辰死的时候,手中握着一纸婚书。

婚书的右下角,是小小的“泠”。

那时节,他们在山宗处求学。他戏弄她,心中生了浅晦爱意,可顾惜她名节,从不肯有片刻懈怠。她却说她必不讹他。

齐郡主成泠果真没讹江东侯谢良辰。

第十一章 大昭卷·乔郡君

“乔君者,佞徒。少年作王术,万古书。”

——《昭史·卷一》卫异人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天上也有一个帝国。凡间的人叫凡人,天上的人就叫天人。凡间有四通八达的街道、拥挤的人群、各色的摊贩,有笑声,有歌声,有哭声,天上也有。凡间的人用丝线做新衣,天上的人用云朵扯布。人间的新衣用染料变出不同的颜色,天上的云朵分为霞光色、夜色、阳色。霞光色是霞光中的云朵,夜色中的云裳黑得深沉,太阳照耀过的云朵只有生得好看的天人才敢穿。凡间的人用刀币买东西,天上的人用云朵换东西。一块肉要用一朵云换,一把斧子用两片云。凡间的人需要劳作,采集谷物,再用谷物换钱,天人却不必,天人只种云,种完之后采集,一片片云放在褡裢中,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就去集市买。

人间的国叫大昭,天上的国叫太平。

大昭的人生在摇篮中,太平的人降临在天河中。大昭的人死了埋在尘土之中,太平的人死了埋在星星里。每一颗星星都是一座坟墓。太平人死了多少,天上的星星就有多少。明亮的生前德馨仁厚,黯淡的死前祸国殃民。

春风吹过大昭之时,昭人开始劳作;风吹过太平之时,云便散了。云散了,星星高了,天国便无人了。那些卖蔗糖的摊贩、卖馄饨的摊贩、耍猴儿耍蛇的人也都不在了。他们回到了各自的家中,女孩子们开始认真学习琴棋书画,不再对着哥哥吵吵闹闹要出去玩耍,出去看很多很多的人,等待变成最好的姑娘,嫁给这世间最好的人;哥哥要看很多很多书,救很多很多人,努力在死后,住在最亮的星星中。

很久很久之后,哥哥出征了,妹妹出嫁了,他们都得偿所愿。

三百一十年前。

“然后呢?”

“然后你该回你自己的闺房了。”少年瞧着裹成一团蚕蛹的小孩儿,静坐床畔。

小孩儿撇嘴,指了指外面的天,“下着雨哩,哥哥。”

小孩儿怕下雨,一到雨天,就赖在哥哥身边。她哥哥是个类似母亲的存在,自幼抚养她长大。

少年一袭白袍,玉扣方取下,腰间松垮垮的。他也有些倦意了,准备就寝,就抱起那蚕蛹,预备扔给宫女。小孩儿却伸出两只触角一般的手,紧紧地抱住少年的脖子,趴在他耳畔,轻轻道:“哥哥,我们做个交易吧。”

少年微微一笑,眼中却没什么笑意,“又想抄《女诫》了?”

上回下雨,小孩儿也这样同他哥哥说,而后开始漫天胡扯,从海棠园的猫说到春荷池的金鱼,又从芙蓉阁的盆景中生出一只长得特异的昆虫说到厨房周大娘居然用蛤蟆肉做了一碗羹给她老头子补身。她越说越兴奋,二郎越听越恶心,最后只得合上她双眼,拍她入睡。第二日,二郎越想越觉得被这孩儿哄了,便罚她抄了一百遍《女诫》,后又命她将《礼记》中“七年男女不同席”写了千遍。

小孩儿轻轻地将软软红润的小脸贴到少年脸颊上,狡黠道:“哥哥,你真的真的不想知道,新来的仙女表姐欢喜谁吗?”

他挑眉,把她从棉被中抽出来,放在眼前端详,微笑道:“好孩子,什么叫欢喜?”

小孩儿偷笑,“就是后花园里,爬进来一个才高八斗以后会中状元的书生,刚巧碰到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长得像仙女一样的小姐。他们一见面,便是欢喜。”

少年被玉环扣着的黑发微松,他又温柔问道:“谁同你说的故事?”

小孩儿笑道:“你莫要再想着罚谁,我从书里看的哩。同谁都没关系。”

少年也不急着扔她走了,把她放在床畔,微微笑道:“我也同你做个交易,如何?”

小孩儿点点头。

少年却道:“我告诉你,你表姐喜欢谁,你便把你看的书借我一瞧,如何?”

小孩儿被他绕晕了,“不是我告诉你吗?”

少年淡道:“那我们一起说,看谁说得对。我说得对,你便把书交予我。”

憨孩儿想了想,点了头。

她在哥哥手上连撇带捺地比画,她哥哥却用冰冷的手指轻轻点在了她的额上,“你表姐自是欢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