颅骨森然,尸身似化了两三年之久,已然不见皮肉。

成婴左手尚托着婴儿的头,这个孩子,是他那薄情寡性的妻子留给他的一点血脉。

婴儿不停地哭着,眼泪全滴落在他手心上,又从他指缝间滑落。

云简那厢拾起,继续念道:“为父以山中整石雕琢,悬棺崖间,石生奇木,与儿做伴。若非天塌地陷,山平为原,安能复现?太子敏追问儿来世,不堪扰,唯此处儿可得一二松闲。儿为鳏寡鬼,想必误轮回。三百年后尚有机缘,只需尔儿婿精血蓄养魂魄,三年若不产子败了修行,定可重生。然则此番由来并不光彩,为防后人探究,败吾家声,只为儿立无姓碑。墓中陪葬若干,皆吾心爱之物,复有昭王旨意一卷为证,儿切自为珍。”

“旨意安在?”公子问道。

晏二观石棺,角落中却有烧焦的书卷一副,可字迹已不可辨,似有人刻意摧毁,不欲被人瞧见。

“何种不光彩之由来?”公子又问。

云简一目十行,扫到末尾,有些惊诧,却未再念。他眯了眯眼,成婴下马,走到那碑文之旁,定睛,赫然是小不可辨之字迹。

成婴平静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孩子,又步履安稳地踩到马镫上,只道:“无头公案,不查也罢。此石与树同生,有些灵性古怪,尔等依旧埋好尸骸。至于石碑,砸了便是。既是无姓,索性成全。”

众人依旧将骸骨葬下。成婴挥了挥手,命起程。

约莫走了十里,天降大雪,马蹄溅雪。

又行了十里,雪厚,深一脚,浅一脚。

再行十里,季裔请示安营避雪,成婴点头,许。

他一身白裘皆是雪,只垂目把那婴孩呵护得滴水不漏,又递与一旁守着的翠二五。小猴儿照顾婴孩十分细致温柔,却也未将他逗笑。这一日天气好怪,连经风霜雨雪。

成婴忽而觉得喉中不适,却也未当事,只翻身下马。

“公子!”众人惊呼,上前。

他已翻身滚落马蹄之下。

白净无瑕的雪地上,一摊暗红的血迹。

他喘息着,不停喘息着,唇角的血还在滴落。

有些奇怪怎么会生出血,可是呼吸已然急促起来,连喉咙的呻吟都支离破碎。

风的声、雪的声、马的声、人的声都很清晰,但他都已经不大听得进去。

他爬了起来,茫茫然上了马,茫茫然转了转身,百尺千里的雪。

他想起了幼时曾经听到的鼓乐。那鼓点并无雅致,只是敲打着,再快再快,像溅了雪的马蹄,很快很快。

于是,许多与现在相干的过去,与将来相干的现在就这样缓缓打开。

他咂摸着,就笑了起来,也不见泪,只是咳了阵子,喉头的腥红淅沥不断。

他得庆幸,此后再无人揣摩石碑上的最后几字。

“植,三百年,嫁乔荷。”

可阿植死啦。

从不知相思,安知相思死。

有些时光太远,我瞧古书只有粗陋几言,譬如我妻阿植,也只是短短两语:“元后奚山,荒无踪。生子凤奴,日下无影。”

此后余生,我已不大爱翻书卷,搁置了海棠花枝做了书签,等待来年,可来年还是那一页。

想了想,停在此处,便好。

不必翻到翻不下去,一片空白。

吾儿凤奴是个鬼子,生来体弱,日下无影,却性喜热闹。然我不喜热闹,也不喜他。

年迈时昏昏欲睡,太极殿外的海棠花悄悄地开了,树上有一条黄色的臂帛。

我眯着眼走了过去,有些记忆慢慢就回来了。

那里仿佛藏了个小人,大气不敢出,她想要逃开我,故而躲在此处。

我见她在树间闭着眼默默祷告,眉头紧蹙,我觉得好笑,轻轻张开了双手,哪管她拜的是苍天还是诸位神仙。

她若低头,便能瞧见我眼底那些奇异的东西。

点点滴滴,历数来,都是些随时戒备隐藏的爱。

可她顽劣,不曾跌倒,我便只好倚靠在海棠树下抚琴微笑。

我在等她发现,轻轻喊一声“哥哥”,我便好装作不大喜欢她,牵着她的小手回家。教她读书识字,也为她讲些故事。耗着年头,一日日地,累积溺爱。

我的爱比别人廉价,满了便溢,没什么可惜。因我知终有一日,它还会满。

寥寥草草,这本章书目又岂会封缄?

它在待我死去那一天。

朝朝暮暮的不再相见。

第十三章 番外一 赌戏 昭奚旧草结局

二十六年前,平吉殿一场大婚,五皇子打赌输了。他得去娶太常卿家的丑女。

丑女自幼母死,祖母、父亲嫌她不祥,将她送到了道观寄养。女自幼修道,道观中无人知其姓名,只唤丑儿。六岁上下,玄机观观主临真子到太常官邸中做法事,却见一小小女娃躲在泔水车旁啃食残羹冷炙,走上前问询,才知竟是府中的小姐,心中不忍,便收她做了徒弟,谎称除她身上厄运,带到身边教养。因此,她小小年纪,便在李耳像前许下宏愿,一到十五岁,便入道,了却尘缘。

待到她十三岁,有个美貌的小姐去道观为父亲祈福,临真子让她陪那小姐玩耍,如若那小姐问什么,自己便都要一一如实作答。美小姐是个古怪的姑娘,听了她的遭遇,鼻涕比眼泪倒多上许多,擤脏了好几块干净帕子,才吸溜着走了。过了几日,她的父亲竟然亲自来接她回家了。

听闻早前大将军弹劾了她父亲,在朝堂上揪着她爹爹骂了个狗血淋头,说她爹爹枉为人父,不慈不义,陛下当时也震怒了,申斥她爹爹道:“虽然姑娘生得丑,但是她若不是你生的,指不定落到谁家,还是个天仙呢!你堂堂太常卿,竟做出抛子灭女的行径,当真糊涂!”

第二日,她便稀里糊涂回到了太常府。

十五岁上下,将军府的小姐做了皇子妃,她听闻美小姐嫁得如愿,心中总算了却一桩心事,去道观求了各样的平安符,悄悄踮脚挂在将军府的石狮子耳朵上。一转身,对街一个卖字画的书生一身粗布麻衣,瞧着她,神态柔软暖和,像一块她幼时一直渴求的棉袄。

那一瞬间,她摸着石狮子,吓了一跳,它的心跳得可真快。

她在太常府,从没人搭理她,只有吃饭时才有人送饭。为了那种暖和,她每日拿着年幼时跟随师父做法事、大人打赏攒来的一点铜板去买那书生的字画。一个铜板一幅画。

府上有丫鬟私语,说五皇子与三皇子打赌输了,本来准备给咱们家里的丑姑娘下聘,可是五皇子实在不愿,三皇子便说算了,用几本书和古董换了这个赌约。

傅氏想了想,难过了一小会儿,却又开心了。教个好好的皇子娶她,可不是让大家都难受吗?她可是个要去做道姑的姑娘。

第二日,她再偷偷从狗洞爬出来,去买字画,那个书生却不在。她坐在树下等。等了好久,等到夕阳落山,才又悄悄地从狗洞爬了回去。

第三日,那个书生依旧不在。

她依旧在那里等,等了一日两日三日四日…等了一月两月三月四月…

后来,就不等了。侍郎府院子里有一座挺高、挺漂亮的凉亭,夏日酷暑,她却总是爬到亭子的顶端。下人道她疯了,太常卿却恨恨道:“累及父母的东西,死了岂不更好?”

八月的一日,依旧很大的太阳。她依旧坐在亭子上,遥望着远方。她的庶兄带了一个人游园。那人生得真好看,那人拿着描金的扇,那人头上是金色的冠。

那人看到亭子上黑如焦炭的丑陋之人,侧身回避道:“似是太常大人府上的女眷,小王今日唐突了。”

小王今日唐突了。

亭子旁边的湖水晒得早就烫了,那些小小的银鱼都张着嘴巴吐出一连串泡,眼见无法呼吸了。

她的庶兄对着那人笑得如同一只哈巴狗,“五皇子哪里唐突了,不过是个疯了的丫鬟奴婢,逐了去便是。难得您要来臣家中逛园子。”

转眼,她的庶兄已对着她恶狠狠地道:“还不离去?!”

她爬了下来,走到五皇子身边,想了很久,才说:“我快要当道姑了,就要等不到你了。”

五皇子合上扇,静静看着她,不语。他们想必都会称赞他那样高贵俊雅的模样,可是,只有她知道,他穿着粗布麻衣暖和微笑的样子更好看。可是,夏日如此,她的丑既然益发丑,他的暖和便早已变成被团团困住的东西,滚烫无力。

“殿下,亭子虽瞧着不起眼,却是内城官宅最中间的位置呢,前面挨着老太傅家,后面是张相府上,啊,对了,右边依稀记得正是大将军府呢。我父亲同我说,他小时候爬上去过,四巷八道,卖什么的都能瞧得一清二楚。”她垂目走着,身后却传来庶兄殷勤的讲解。

十五岁的生辰就到了。师父问她可做出决定了,她点了点头,竟有些开心。自幼,她只有姓,却没有名,如果成了一个道姑,便有法号了。人人叫着她的法号,便知她虽丑,却也是个人。

她入道观的那日,一份聘礼下到了太常府,玄机观被五皇子拆了。

自此,她成了皇子妃。

而后,成了穆王妃。

穆王常常道:“本王打小与陛下打赌,从未输过。可唯独这次,他赢了,我输了。”

穆王此生,最恨道士。

第十三章 番外二 爱子 昭奚旧草结局

我是当今昭王陛下的爱子,在众兄弟中行三。

父亲十分爱我,这皆是因为他爱着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是世家司姓的嫡长女,是家族本预备养成皇后且细心呵护长大的女孩子,却变成了这世上最尊贵的人的妾。

是的,我不是嫡子。陛下只有一个嫡长子,成婴。陛下的妻子是个善良的人,善良的人活得都不长。听说当年他也深爱他的妻子,可是,我的母亲如今却是天下万民都知道的宠妃。陛下从开始至皇后死,约有十年未入暄阳殿。偶尔在国宴上,娘娘坐在陛下身侧,他距她很远,眼中带着我看不明白的厌恶和深意。

皇后生得很美,从婴如今的长相便能看出。我不清楚父亲为何更宠爱母亲,但这个事实令我受益良多。

至少父亲为母亲冷待了皇后,冷待了婴,皇后死的时候他未现身,只命众皇子扶柩。成婴被逼死的时候他未掉眼泪,只是给了他许多封号。

天下皆言父亲是个昏君,他在位数十年,诸侯倾轧,势力已不受控制。万民深以为患,似已回到春秋时周的窘境。我深知父亲是守成之君,心地宽宏,爱国爱民,但是他没有如同太宗一般的手腕和魄力。他需要一个优秀果敢的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