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了解到当年她过茵茵一巴掌的真相之后,皇帝对她的一些行为都开始不自觉地揣测。因而表情只是有所舒缓,并没有如何高兴的意思。
“皇上今儿是怎么了。”舒妃收拾起怏怏的情绪,关切地问,“可是还记挂着朝堂上的事?若真个不想陪我出来,不必勉强。国家大事到底更重要些。”
皇帝摇了摇头,“无事,你不用操心这些。”
舒妃暗中的面色也有些难看起来,眼里火光一闪而过,反愈加温柔地说:“既不是朝堂大事,能让皇上这般烦恼的人,想必是楚妃了。”
皇帝眸色稍黯。
虽是飞快,但用心观察的她仍然注意到了这一变化,暗自欢喜。尽力用平和的语调劝道:“上回是我不该,因嫉妒楚妃得皇上的心,才没遮没拦说了那些话。楚妃不肯怀胎,想必只是还惦记着那个孩子,伤心之余才会如此,并非是怨恨皇上。等过一段时日想开了,必然就好了…”
她这一招挑拨之技素来百试不爽,皇帝但凡还在记恨这件事,只会让他和楚妃的感情更加没有转圜的余地。
但一向稳操胜券的她,迎来的却是皇帝的滔天怒火。
“朕不想提,是为了让你安胎,你倒上赶着找不痛快。”在被那番话深深地刺痛之后,皇帝眯起的眼睛里透出浓郁的肃杀之气,不怒反笑,“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加害她,究竟居心何在!?”
“加害?”舒妃猝不及防之下,怔愣地问,“什么…加害?”
上回皇上解了她的禁足令,难道不是查清了事实真相,知道楚妃擅自服用避孕药吗?怎么突然又说她加害那个女人?
皇帝冷冷瞥去一眼,竟是连句和她解释说明的话都不想说。
实则是,他一旦想起这件事,便觉得心如刀割。抛开别的考虑不说,原本他与茵茵可以有一个可爱的孩子,甚至不只一个。然而现在,因为眼前这个女人,茵茵或许再也没有机会当一个母亲。
每当记起她看见孩子时明媚温柔的笑容,他都遏制不住痛意在四肢百骸里蔓延。
如今再听见舒妃说诸如“不肯怀胎是伤心所致”“惦记着原来的孩子”“等想开就好了” 的风凉话,他更是险些无法克制心底肆虐的戾气。
“如果我真的不能生呢…”
“你有朕的福泽庇佑,如果连你都不能为朕孕育子嗣,还有谁可以?”
连他的茵茵都不能有孩子,这个女人凭什么有?
阴鸷的气息在那一刻布满了皇帝的眼。
舒妃被皇帝的眼神吓住,她突然不安地发觉,他对自己的孩子并没有多少期待,相反…他投注在自己肚腹间的视线,有一种厌恶痛恨的情绪。
她甚至觉得…
皇帝下一秒就会亲自杀死她,杀死他们的孩子。
后位
“皇、皇上…”舒妃嘴唇轻微地哆嗦着,十分不安地问:“你说我加害楚妃,是从哪里得来的谣言?”
“谣言?”
皇帝的黑眸暗沉一片,薄唇开合间,尽是无情的字句。
“难道她小产不是因你之故?她上回她吃避孕药的事,也不是你苦劝朕去查?你既然对瑶华殿的一切了如指掌,她无法再怀胎生子的事,你又怎会不知!”
一件件事接二连三被他抛出,郁怒的情绪如风暴聚积,皇帝怒极反笑。
舒妃乍听这消息瞬间睁大了眼,眼底有一丝不容错辩的喜色划过。那是发自内心的欢愉,几乎无法控制,让一直紧盯她的司徒延看个正着。
司徒延几乎想要大笑出声。
这就是他宠了许久的女人!
茵茵因为救她,落得自己抱憾终身的结果,她毫无愧意,反而为此欢欣喜悦!
她或许真的不知道这则消息,可是,她在真切的为这个消息高兴。
纵然一开始他是为了保护茵茵才选择了她,但正因此,他对她心怀愧疚,在其它方面极尽可能地补偿她。她还不满足,在茵茵落魄时犹能掌箍她,如今知道了茵茵在他心里的地位,她又怎么可能真心以待?
派遣宫女离间,自己言辞挑拨,誓死谏言…一桩桩一件件,她的丰功伟绩,到如今他汇聚在一起,才突然通透明白过来。
这样一个女人!这样一个蛇蝎心肠、心机深沉的女人!
他当真是瞎了眼!
舒妃不知对面男人此刻盘桓在心头的阴影,她的眼角很快垂下来,像是难过地颓丧,喃喃道:“怎么会…楚姐姐宫里的消息我如何得知?即便是避孕药一事,也是因为一心向着皇上…”
“楚姐姐她…当真无法受孕了吗…”
皇帝就这么冷眼看着她。
她像是想到什么,贝齿紧咬下唇,脸色越来越苍白,惶惶怆然地说:“我知道你喜爱楚妃,你们经年的情分,并非是我能比得过的。可——”
“皇上今日摆出一力要问罪我的架势,难不成,想让我的孩子出世后,交由她来抚养?”
她一贯温柔解语,真正软弱卑微的时候很少。然而此时,她泫然欲泣地看着他,将那双充满黯然和期冀地目光对准他,像是在祈求他否认。
真正如菟丝花一般,少有的模样,让她显得更为可怜。
皇帝也确实否认了。
一旦提起生子之事,他便无法遏制体内复杂情绪的流窜,那让他几欲疯狂。再见她如此惺惺作态,他的手背当即青筋浮现,发泄砸了手边的茶盏,漠然地看着被割碎的琥珀茶渍,冷冷一笑。
“你?你不过是朕挑来为她迷惑皇后的挡箭牌,你生的孩子,还不配贯上她的名字。”
·
很快,舒妃胎位不稳的事传遍后宫,这一回似乎尤为严重,太医院的太医整日交流讨论,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保住龙胎。
但这紧张的气氛丝毫没有影响到瑶华殿。
皇帝大步迈进殿门之际,就听见殿内传来一阵清脆欢快地笑声。是茵茵的声音。许久都未曾见她这么开心过了。
纯粹温暖地笑脸随即浮现在眼前。
他面部微僵,停下了脚步。
外面伺候的小太监一看见他赶紧跪下磕了个头,没等他阻拦就刺溜儿窜起来尖声喊了一句,那笑声果是戛然而止。
他收敛了情绪,面无表情地走进去。
清爽整洁的屋内布置,彰显身份的珍玩古董并不多见,倒是窗台长几上摆了几盆小巧别致的盆栽,其中茉莉开着秀白清新的花儿,浅浅的馨香飘散到每一个角落。
司徒延有些恍惚。
绢帕拎在腰间行礼的女子一身云白色的窄袖衫儿,外罩着件孔雀丝线绣华鸟儿的褙子,在日光下流光溢彩。她乌发如云,斜挽出简单的发髻,之间一支红翡珠凤步摇轻轻晃动。
整个人便显得生动起来。
他面色一缓。
紧接着便注意到她身后站着个伺候的内侍,宝蓝制式的宫装,一顶帽子压着前沿,面色因阴影投注而晦暗不明。
他的眼神在落到对方身上时刹那产生了细微的变化,复杂难辨。
他先把女子扶起来,“你身子不好…”说到这里蓦地喉中一哽,但他很快自若说了下去,“何况以你和朕的情分,也不必行礼来去,显得生分。”
白薇尚且没有答话,那边厢小太监就自发斟了一盏茶,泉水清澈的注入瓷杯,水声在一室静谧中格外明显。
司徒延黑眸里寒光一闪,瞥向那个小太监,“不懂看眼色的奴才,朕和楚妃说话,还不快下去。”
“皇上恕罪,容小的先奉茶。”小太监躬下腰,张着一口白灿灿地牙笑,把杯子递给白薇,亮润地太监音悠长,“娘娘请用。”
白薇就要把杯子接来,那杯子却纹丝不动。
等她微微施力,他才迅速地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勾了勾她的手,举止轻佻而暧昧。
再一抬眸,果然见到他冲她一个龇牙。
她险些就笑呛出来。
严肃地一咳,她悄悄瞪他,待他不再闹人退了出去,方松一口气。
皇帝早就察觉到屋子里的气氛不对,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像是不在意,又像是刻意避忌,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她那支红翡雕凤的步摇。
“皇上今日来,所为何事?”
她不如以往一般清冷疏远,可显而易见不欲与他多加相处。
他神色微黯,凝沉的黑眸宛如深潭,注视着她道:“茵茵,朕想封你为皇后。”他说这话的语气坚定,却不曾和她对视,像是无法面对她似的避开了。
之后他才抬头观察她的反应,震惊、悲郁、嘲讽、冷漠…
唯独没有欢喜。
“皇上这回又想要筹谋什么?”她问。
犀利直白的话如一柄利剑,直直刺入他的胸膛。
“朕是真心的。”他吐出一口气,将她的手贴近胸膛心脏的位置,五爪金龙在心脏的跳动下仿佛蕴有生命。他沉稳端正的姿态像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朕封你为后,无关乎任何人任何事,是朕想把天下最宝贵的位置送给你。”
白薇心跳飞速急了一拍。
毕竟她也是女人,杀手的身份将她武装,让她变得冷漠,但不代表有朝一日,一个皇帝对她珍视爱惜,郑重地把女人最梦寐以求的东西捧到她面前,她会不心动。
并不是你有多重要,而是眼前的男人将你视为什么。
皇帝给你后位,不代表他喜欢你。但如果他连后位也不肯给你,那这份喜欢绝没有到与他的地位并驾齐驱的地步,你不过是他的附庸。
可惜了,这话不该是对她说的。
她从他微微出汗的掌心里抽出手,摇了摇头,“我不要。”
“为什么?”
他怔忡之下,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问。
“于我而言,天底下最宝贵的位置只有一个。”她笑起来,闪动的眸光那样动人,“你的发妻之位。”
“你已经送给别人了,阿延。”
发妻发妻,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这是原配嫡妻才能有的待遇和称呼。楚茵即便成了皇后,也只是继室、继皇后。
他的脑海里霎时空白一片。
连日来兴致勃勃的筹备,满怀欣喜的期待,此生最欢喜最叫他情绪难抑的事莫过于此。连张明德都壮着胆子和他开玩笑:“人生喜事精神爽,奴才瞧着,皇上连着几日批阅奏章,可是一丝疲态都不显呐。”
他在御书房一贯沉稳肃然,遭此打趣竟无不悦之感,反是忍不住露出笑来。
他终于能够为心爱的女子做点什么了,这让他心里满胀着说不出的滋味,满足而悸动。
可是再多的期待,再多的欢喜,都抵不过她一句话。
“你的发妻之位,已经送给别人了。”
自从知道真相,他就一直害怕,害怕会有一日要失去她。他急切地想用什么把她绑缚在自己身边,他以为她会高兴。
还记得当初她认真地说,要做他的妻子,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
可是如今——
他倒在八仙椅上,撑着额头,一时之间像老了十岁,疲态顿显。尘世间最易不过后悔,最难不过后悔。他做事从来不悔。
从来不。
猝不及防地,一股腥甜气涌入喉间,他一声闷哼,口中瞬间呕出一口逆血。
弥漫开来的血腥味和衣襟上的脏污让他怔了许久,最终低低一笑。
他竟然被逼到如此境地…
连续数十日的思考、后悔、愧疚、痛苦都换不回她一笑。至如今,他渴切而欣喜地抓住了一条出路,以为终于可以回到过去,可是她告诉他:那只是你以为的。
他还能怎么办?
发妻之位,这是这辈子都没有办法给她的东西。
“茵茵。”他一开口,嘶哑到难以辨认地嗓音将她吓了一跳。
“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
真容
楚歌穿着宝蓝色的太监服大摇大摆地从瑶华殿走出来,一路上但凡碰见的人,见到他的腰牌就先问了好。
近来皇上的筹备各宫都隐隐听到些风声,虽不知真假,先小心着些没错!
楚歌也不躲着走,扬着下巴冲他们一点头,颇有些傲气。倒弄得他们摸不着头脑,楚妃身边还有这么个人物?
渐渐地,人影逐稀,他踏着沙沙作响的青草走进一片竹林。种植在皇宫里的竹林占地自是不大,走不远就见到一处空地,摆着一方石桌,四张石凳。
皇帝正负手背对他立在石桌旁。
飞贼步伐一顿,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来了?”
司徒延率先开口,继而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他,“朕该叫你飞天大盗,还是——十一弟?”
惊天的秘密被揭露,两人都没有过于震惊的意思。
楚歌不过是在他身边收住脚步,有些讶然,又有些玩味,复大方地揭开脸上的人皮面具。
“皇上好本事,连这也查到了。”
当然,他把最关键的线索都送给对方的举动,也是功不可没。
“你惊动了朕的官员,难道不是打着这个算盘?”皇帝挥袖冷哼,“既然蛰伏了十数年,为何不继续下去,朕放你一条生路也未尝不可。”
“那你猜猜我的目的,是为了你的皇位,还是——你的美人儿?”
皇帝眸光陡然一寒,字有千钧之力,“凭你的卑贱身份,也敢肖想皇位?”
他这位十一弟仅是一个不入流的宫女之子,受过先皇一段时间的宠爱,因柳腰纤纤,被封为纤嫔。后纤嫔回家省亲,却半路遭遇歹人劫持。待到找回,已然纤腰不在,小腹微鼓,显见是珠胎暗结。这偌大的讽刺使得先皇大怒,三尺白绫赐她死罪,她喊冤不已,道先前早已有孕,只是未曾告之先皇,歹人也并没有近她的身。
她指出好姐妹馨嫔作证,说是怀胎之事曾与她说过,然而馨嫔矢口否认…
她被人一路拖到白绫垂挂的地方,犹自不肯赴死,挣扎着打翻踩凳,把头磕得鲜血淋漓。
最后还是太后出面,悯她可怜,免了死罪,只打发她回府事了。
后来,听说她将要饮先皇赐下的那碗堕胎药时,众多下人突然眼前一黑不省人事,她又一次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