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小小的城池从脚下掠过,一日半之后,崔败收了剑,停在一座灰色古镇外。

修无极早已立在门楼下等待,虽是来查案,但这人癖好始终不改,隐藏了身份,只穿着普通门人的服饰,腰悬一柄寻常寒铁剑。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身着青色纱衣的秀美女子。

见到崔败与鱼初月走近,女子盈盈行来,垂首施礼,音色软糯甜美:“二位想必就是天极宗的仙家。妾乃镇守之女,顾妙莹。镇内人心惶惶,家父忙于照顾处理,便由我来接待仙家。”

若不是远远看见她‘不经意’地碰了修无极好几下,鱼初月还真信了她是个大方利落、巾帼不让须眉的好姑娘。

这一位,和林怜怜相比,更要技高一筹。

是来抱修仙者大腿的。

这种事也能理解。镇守之女,嫁个门当户对的也就是个官夫人,还要面对满后院姬妾,实在烦心。还不如趁此时机搏上一搏,若能攀个仙人,自然是一步登天的机缘。

顾妙莹拜了一拜,抬起剪水双眸。看清崔败长相的霎那,不禁睁了睁眼,双颊泛起两抹赤霞。

本以为方才那位修姓修士已是人中龙凤,不曾想,天极宗这一位,才真正叫做公子世无双。

不等她上前攀谈,崔败已拎着剑,径直向镇中走去。

“哎……”

鱼初月笑吟吟地拦下了她:“顾姑娘可否说一下镇中的情况?”

顾妙莹知道鱼初月是天极宗的仙人,不敢得罪,便忍下不甘,走在她身边大致地介绍起来。

“是这样的,数日之前,镇中出现了第一位受害者,死状十分凄惨可怖。接下来几日,形势竟是愈演愈烈,受害者成倍出现。爹爹觉得事情不同寻常,怕是有妖魔作祟,便向圣上请奏,求了仙门中人前来查看。三日之前,这位仙长的同门来到镇中,进入城南探查,不料,竟连仙家也遇害了!”

顾妙莹取出丝帕半掩了面,泫然欲泣,可怜得紧。

她望向修无极:“仙长,可千千万万要当心,大意不得!”

一面说,一面紧走两步,不动声色地轻轻拽了拽修无极的衣袖,一触即放,分寸把握得极好。

关心则乱的小小紧张,无害温和的距离掌控。

鱼初月心道,这个果然入门了。

修无极被温水煮蛙,压根没意识到这个普普通通的凡界女子已经攻破了他对陌生人的警戒范围。

他扫了鱼初月一眼,想起比斗台上丢的大脸,下意识就放缓了语气,对顾妙莹说道:“安心,定会查明真相,护你全镇平安。”

“多谢仙长!”顾妙莹垂头便拜。

此刻她与修无极站得极近,这一拜,额头便撞上了他的侧臂,她窘迫又羞涩地笑着,急急退开的同时,随手扶了扶他那健壮的臂弯。

或是换了个寻常弟子,这一下恐怕要被撩到心肝发颤。

可惜修无极不是平常人。

能在剑之一道上修到尊级,绝非等闲之辈。

当初穿越女那是对症下药,从根源处破他心防,这才得了手。

顾妙莹虽然成功近了他的身,但距离他那颗冷硬的剑心,仍有十万八千里之遥。

说话时,三人已走进了古镇。

崔败方才先行一步,此刻停在了前方不远处。只见他的面前搭着整整齐齐的路障,有官兵严阵以待,封住了前路。

顾妙莹双眼一亮,小跑着追了上去。

“仙长仙长,不可再前行了,危险!”

她没收住奔跑之势,踉跄着,险些撞上了崔败。

站定之后,拍了拍胸脯,冲着他娇美地笑:“吓了我好大一跳,仙长,可大意不得,里面死了好多人了。”

崔败黑眸一转,冷沁沁地望下来:“死了人你很高兴?”

顾妙莹没收住脸上的笑容,噎了个气嗝。

鱼初月:“……”有崔败在,好似无她用武之地了。

“不,我不是……”顾妙莹委屈地红了眼,视线一转,看见修无极到了近前,便可怜巴巴地扯了扯他的衣袖,“仙长,您知道我有多难受。”

修无极本就看崔败哪都不顺眼,这一刻,他下意识地就代入了那个保护弱小的侠客身份,长眉一吊,冷声道:“崔败,你过了。向顾姑娘道歉。”

崔败冷冷瞥去一眼,视线如剑般碰撞。

鱼初月当场就不爽了。

虽然她很想搞死吸血怪,但那是天极宗内部的事情,外人怼了同门师兄,那就是不行。

鱼初月悄悄从袖袋中摸出一枚黑乎乎的辟谷丹,捏碎。

就在崔败与修无极的剑意开始搅动风云时,只见鱼初月一个箭步蹿了回来,重重牵住了顾妙莹的纤纤玉手,不动声色抹她满手黑乎乎,然后打圆场道:“大师兄不会哄女孩子,还望修道友多担待些,顾姑娘也勿见怪!好了好了,该去查案了。”

她调皮地冲着崔败挤了挤眼睛。

崔败收了剑意。

修无极冷哼一声,也就此作罢。

受了委屈的顾妙莹凑到了修无极身旁,用一双无辜的眼睛注视着他,时不时挽挽他的胳膊、拽拽他的侧面衣袖。

只见修无极那件白色剑袍之上,一道接一道不停地增添黑黑的指印子,开始只是袖管上,后来渐渐向着后腰蔓延。

崔败瞥了鱼初月一眼。

吸血怪和他的血食之间,诡异地多了一重奇妙的默契。

顾妙莹只顾着嘤嘤嘤不曾低头看一看,而修无极眼高于顶,更是留意不到这点小事,他提着剑,一身浩然正气,昂首阔步行向案发之地。

一代剑尊,果真是道骨仙风,霸气凌人。

如果不看那件密布着深深浅浅黑爪印的袍子的话。

第8章 脸上开了花

修无极一行并没有直接进入被封锁的地域。

这件事说起来还有那么一点点曲折。

第一名受害者是位独自居住的老汉。老汉从前有个养子,离开千万古镇许多年不曾回来。

老汉这些年一直自己生活,人死了好几日,味道出来了才被邻居发现。

邻居报了官,衙门前来查看之后,认定是一起极恶劣的凶杀案——老汉在睡觉的时候,被人用铁锤之类的硬质物件砸坏了脸。

最可恶的是,凶徒行凶之后,还将一朵成年男人巴掌大小的洁白玉兰花端端正正地插在了受害者破碎的面庞上。

官差追着凶器、玉兰花以及老汉那名失踪养子三条线索分别下手去查,还没查出头绪,衙门中的仵作就出了事,变成第二个受害者。

仵作死在了当天夜里。挣扎过程中,他碰翻了油灯,点到幔帐,整间屋都烧了。

灭火之后,众人发现烧得焦黑的尸身脸上,竟然端端正正插着一朵雪白玉兰。

官差立刻收缩了侦查范围——仵作遇害,极有可能是因为他的探查方向触到了凶手的真实身份,才被灭了口。而那朵娇艳欲滴的玉兰花,显然是灭火之后才被凶手扔在尸体上的,所以凶手当时一定就在现场!

官差们仔细盘查在场所有的人,却未找到什么线索。

这一日,查案方向尽数转向了仵作生前在查的线索——第一个遇害者老汉的尸首,那具腐尸被官差们翻来覆去,查了又查,可惜的是仍旧没有什么发现。

就在所有人都在猜测仵作究竟是查到了什么才惨遭灭口之时,情况竟是突然失控了。

一夜之间,灾难彻底爆发。

最初被发现的受害者是衙门的捕头。

这名捕头当夜查案查到深夜,便在衙门打了个地铺睡下,次日衙役们上值,发现他还在那睡着,脸上罩着朵玉兰,众人还笑话他查案查到魔怔。

上前一看才发现,捕头早已死去,尸身都凉透了。那朵玉兰并非放置在他的脸上,而是自他的颅中开出来的,由内而外绽放的花朵,将脸盘子顶得四分五裂、面目全非——先前两名受害者,一个死了多日,另一个被火焚烧过,以致没能及时发现真相。

正在众人惊慌无措之时,噩耗接二连三传来,昨日参与了查案和救火的人,竟是有接近一半已经遇难。

至此,案件终于从凶案转成了妖魔入侵案,上报朝廷,请动仙域出手。

距离千方古镇最近的仙门便是万剑门。

修无极最初并没有很上心,听闻此事,以为只是寻常的花邪作祟,便随意派出了两名弟子,带上净化符到此地降妖除魔。

没想到的是,一夜之后,二人竟双双中招殒命,临死之前,其中一人自爆元婴,以自身元血来感应存放在宗内的本命魂牌,沁出‘端木玉’三个带血大字。

这一下,千方古镇直接就炸了。

连仙门中人都解决不了,可见形势有多么严峻。

朝廷当机立断,封锁了事发的区域,以免情况再度恶化。

如今,整个镇的南部已被官兵彻底封锁,任何人不得靠近路障。

此时局面已经稳住,往回看倒是不觉惊心动魄。但经历了整个事件的人,当真是步步惊心,每一日都在寻到线索的希望和线索断去的失望之间反复徘徊,直到最后灾难爆发,每个人的性命都悬在了那朵小小的白玉兰之上,此间心路,非亲身经历难以体会。

说话间,顾妙莹已将修无极三人带到了镇守府。

还未踏入那朱红门槛,便听到一个尖声尖气的嗓音传了出来:“我说顾镇守,你还在犹豫什么,莫非,你想抗旨不成?”

“下官怎敢。”青衫中年文士急急拱手,“许公公,只是小女已前往镇外,迎接万剑门与天极宗的仙长,是不是等到仙长看过之后再……”

“顾镇守!”瘦长的宦官吊起了眼睛,语声冷厉,“倘若就在你耽搁的一刻半刻,花邪散到了外头,你全家的脑袋,可都不够砍的!”

“可是镇南足足居住了七百户人家,无辜者甚众啊!若是就这样放火的话,实在是太多人枉死了!公公还请再宽限少少时间,待此番仙长看过之后……”顾镇守急得鬓角冒汗,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

宦官尖声斥道:“东去百里便是国都,天潢贵胄、达官贵人齐聚,那是何等重要之地,难道还比不得你这小小一个镇上的平民要紧?!呵,仙门所谓众生平等,将那些平民性命看得与皇族一般重要,这是何等的颠倒乾坤!我们做奴才的,绝不能允许天子安危受到半分威胁!顾镇守,你再拖延,咱家可要直接拿你了!”

顾镇守嘴唇直颤:“这,这……”

直接放火,让整个镇南变成一片火海,用这样的手段来消灭邪祟,着实是惨无人道!顾镇守苦心经营千方古镇多年,扎根在此,牵绊实在是太多,这样的命令,叫他如何下达?!

“爹爹!女儿已将仙长请来了!”顾妙莹见势不对,拎起裙摆急急跑进了镇守府。

顾镇守与宦官齐齐望过来。

修无极虽然隐藏了身份,但毕竟是一代剑尊,在任何场合,气势上绝不会输给后辈弟子去。他一马当先,沉着眉眼,大步踏入了镇守府。

宦官骇得不浅。

方才说的那些话,对仙门可算得上是不敬了。

一身冷汗刚刚打湿了衣裳,忽然视线一凝,目光落在了修无极黑乎乎的袖管以及指印斑驳的腰间,愣了片刻,心中的惊惧尽散。

仪容都不整齐,定不是什么厉害人物。

该不会是仙门打发个烧火的过来敷衍一下吧?

便见那宦官刚刚低下去的脑袋又重新昂了起来,趾高气扬地朝着东方虚虚一拜,然后说道:“咱们陛下,与仙界万剑门第三代大弟子严宵仙长交情亲厚,便是仙长亲至,必定也会以陛下安危为重!”

人间帝王将相是承着万民信念香火的,这一份玄乎的功德因果,修真者都十分避忌,轻易不会沾惹,偶有交集,双方的态度俱是友好客套。

修无极剑眉微蹙,脑海中略略过了一遍。

第三代弟子,那便是他徒弟的徒弟的徒弟。连徒孙都算不上,他哪记得这个严宵是谁。

顾镇守的视线也落在了修无极那黑乎乎的袖管上。

仔细看,能看出是一个个秀美的小小指印。

单看这些痕迹,便能脑补出娇俏的女子缠住他,攥着他衣袖撒娇的种种姿态。

顾镇守:“……”此人,一望便知极不可靠!定不是什么要紧人物!

堂堂剑尊,顷刻便被顾镇守与宦官齐齐嫌弃了起来。

崔败与鱼初月也踏进了院子。

甫一亮相,宦官与顾镇守便被那清冷的冰山剑仙给镇住了。

看来,这一位才是真正的大人物!

便见宦官二人绕过修无极,疾行到崔败面前,拱手便拜:“见过仙长!”

修无极:“???”

不是,等等,这是怎么一回事?虽然自己扮猪吃虎,穿的是门人服饰,但万剑门的服饰哪里输给天极宗了吗?一样的用料考究做工精致,这两个不长眼的干嘛一见崔败这个小小元婴就舔上去?真是有眼无珠!不识泰山!

这一下打击不轻,一代剑尊,道心都微微错乱了起来。

宦官猫步疾行,到面前,冲着崔败拜了三拜,这才谄媚地笑着说道:“仙长初来乍到,容老奴给您说说里头的情况。如今那花邪更加厉害了,无形无影,触到就要沾染,性命难保!朝廷作出这样的抉择,牺牲半个镇子,亦是为了大局,其实谁能不心痛哪!”

“放火烧了整个镇南么?”鱼初月问。

“不错。”宦官道,“仙子万万不可心软,大局为重呀!若叫这邪祟跑到外面,那真真是生灵涂炭,世间大劫!”

鱼初月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道:“天真。既是花邪,又岂会怕你区区凡火,到时火借风势,平地而起,将那邪种散向四面八方,你这大昭,亡国指日可待也!”

宦官思忖片刻,倒抽了一口凉气,急退两步,挥着双手招呼手下:“快,快快快,传咱家的命令,让他们切勿动手,切勿动手!”

一听这话,顾镇守目眦欲裂:“许公公!您将我拖在这里说话,其实竟是早已派人去放火了么!”

崔败已拎着剑径自向外走去:“走。”

鱼初月心中有些发毛。

花邪这般厉害,连万剑门的弟子都未能幸免,她这个还没筑基的小身板,去了不是白白送死吗?不然她先留在这里查查卷宗什么的……

心中小算盘刚刚一转,便见崔败停下脚步,冷眸微侧。

鱼初月顿时耸了:“……大师兄等我!”

见仙长们要走,顾妙莹急急抓住了修无极另一边衣袖,哀哀凄凄地朝他摇头。

她好不容易逮到个长相俊朗,且眼睛没长在头顶上的修真者,怎么能放他去死呢?事情能不能解决对于她来说根本无关紧要,只要能攀上个仙人,将自己和家人带到仙域去,哪还管它凡界洪水滔天?

修无极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

低头一看,看见黑乎乎的袖管,嘴角不由得连续抽了七八下。视线再一转,发现自己前后腰侧,都密布着无数指印。

这女子……在不经意之间,竟已摸了他这么多次么!修无极总算是发现自己被温水煮了蛙。

“顾姑娘,你出门都不洗手的么。放开!”话一出口,修无极自己都气乐了。

顾妙莹:“……”

她讪讪地松开手,望着自己漆黑的手掌,樱唇无望地翕动了几下,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嘤嘤哭着奔回了深闺。

可恶!这些修真者,一个比一个可恶!太欺负人了!

修无极面露无奈,拔脚向外走,一边走一边抬起袖管来嗅了一嗅。

辟谷丹。

剑目一扬,盯住了那尾红色的小鱼。

“鱼初月。”他暗暗磨了磨牙。

崔败很快就回到了路障附近。

镇南人心惶惶,户户都紧闭着门窗。

局势比想象中要稍好一些。

那个宦官派来放火的人,已被镇中的官差给拿下了,捆住扔在一旁。任凭他们尖声呼喝威胁,官差们只当做聋了听不见——想要放火烧死镇上无辜百姓,那就是不行!门儿都没有!

顾镇守并没有放弃镇南的百姓。他安排了专人,个个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推着一车车干粮,挨家挨户发放,摆在每一户的门前让他们自取。

这些差人行走在邪祟泛滥的区域,已是置生死于度外。他们发放完干粮之后,并没有离开镇南,而是住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以免沾到花邪,带到外头。

所有人都只有一个心愿,盼着尽快查清真相,救小镇于危难。

鱼初月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说来也奇,她被穿越女带到过许多地方,但不知为什么,那时眼中所见都是蝇营狗苟、惟利是图。

如今自己亲自去听、去看、去感受,却总是在这冰冷的人世间看到一些令人心脏重新变得温热的东西。

这一刻,她很想为里面的人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