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山之前其实会有一波特别猛烈的日光,寻常不太容易注意到,今日在这金光灿灿的无量天中,便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回光返照’。

处处爆发出耀眼金光。

转瞬即逝,夕阳西沉。

鱼初月扬头望向无量天中部,眯着眼,回味方才这一蓬金光残留的尾波。

金光随着夕阳一起沉寂下去,但那些光芒特别密集炽盛的区域,却是留在了她的脑海里。

她想象自己从原地缓缓升起,就像进入本源碎片时一样,逐渐与大地分离,纵观全局。

重叠的金光区域渐渐在她的脑海中铺展分离,当她的意念悬浮在天量天正上方之时,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金光特别密集爆发的区域,组成了一个硕大的‘卐’字图形,无量天四部,全部纳入其中。

目光一转,落在一道道缠在金色建筑内外的红布幔上。

“这些都是福禄诞那一日布置的?”

“对。”景春明道,“出了事,便无人收拾了。”

鱼初月若有所思。

夜色降临,点在金殿和道路旁的长明莲花铜灯便幽幽地亮了起来。

“无论看见什么都别慌。”景春明僵着咽喉道。

鱼初月本来没什么,被他这副紧张兮兮的模样一闹,也无端多添了几分忐忑。

二人走进了一处纵深的寺堂。

“我大师兄,缘空。”景春明指着远处一道打坐的身影,低低地道。

鱼初月抬眼望去。

隔着一重重前后敞开的堂室望进去,端坐在最深处的那道身影有些模糊,仿佛融进了夜色中。

缘空在念清心经。这个调子鱼初月都听熟了。

无论身旁有人无人,她总会感觉经文仍在脑海中盘旋不去。

缘空的身边同样缠着一名女子。

那名女子死死粘在缘空身边,只因他在念经,她始终被无形屏障弹开,无法真正贴到他的身上——和外面金殿中的情形一般无二。

鱼初月略有些疑惑地瞟向景春明,压低声音问道:“不是说你大师兄已经破戒了么?看着并没有什么不同。”

景春明指了指天,“嘘。”

就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时,变故陡生!

那名女子前一刻还在痴缠缘空,后一刻却如见了鬼一般,尖叫一声,跌坐向后,手脚并用便向边上逃。

仿佛缘空是极可怕的恶魔。

女子叫得凄厉,一听便知是吓破了胆。

鱼初月瞳仁微缩,心脏在胸腔里打起了鼓。她偏头一看,景春明也没比她好多少,一副随时准备拿她当挡箭牌的鬼德性。

反倒是茂学,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勇敢地扯了扯景春明的衣袖:“师父师父,别怕,没事的,也不是第一次看见了!”

鱼初月无语地扫了景春明一眼。

就他,还敢收徒弟。

也不怕误人子弟!

“走。近些看看。”鱼初月毕竟是山村里的孩子王,偶像包袱很重,哪怕心里在打鼓,脸上也得装得波澜不惊。

“不能叫他发现我,他会追着我不放。”景春明颤着声道。

鱼初月视线一转:“从旁边回廊潜过去。”

二大一小三个人摸到回廊下。

穿堂和回廊里每隔一丈便点着青铜莲花灯,烛光微微,平日是庄严清幽,此景此情,便只觉阴暗诡异。

檀香、木香、烛香、腻香混在一起,感觉难以言说。

每穿过一间双敞的堂室,都像是打了一场恶战一般,就怕远处的缘空突然来个猛回头。

幸好他的注意力全数放在了那个女子的身上。

女子已彻底瘫在了地上,惊慌失措地往后挪,半天没挪出一丈远。只看她的姿态,便知道是吓得浑身绵软,使不出力气来。

缘空转过半个身,面对着她。

鱼初月想象中那些可怕的情景并没有发生。

缘空只是把清心经念得更大声了,诵经声中,俨然多添了几分净魅驱邪的庄重感,远远听着,便觉振聋发聩。

鱼初月与景春明,已潜至最后一间穿堂。

从木棂往外看,能将缘空的禅室看得清清楚楚。

此刻,女子已逃到了门槛边上,她连滚带爬,根本没有起身的力气,只能手足并用在地上挪动,声音嘶哑惊恐,仿佛缘空是什么恐怖的恶鬼。

而缘空,也转过了身。

他依旧在大声念诵清心经。

景春明紧抿着唇,拽拽鱼初月的衣袖,示意她闭紧嘴再看,别叫出声来。

鱼初月假装不屑地扯唇笑了笑,将眼睛凑在窗棂上,望向禅室中的缘空——

……

……

唔,也不过如此嘛。

第39章 惊魂无量天

也没多可怕嘛。

鱼初月微笑着,把视线从景春明的大师兄缘空大师身上收回。

景春明双眼向上翻,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空,嘴唇翕动,默念‘阿弥陀佛’。

“不就是脸上发绿光吗。”鱼初月不以为然地说着,不让自己的声音有丝毫抖动。

她的镇定让景春明缓和了不少。

他颤巍巍地转过头来,深吸一口气,盯住鱼初月的眼睛:“鱼猴子,数年未见,你是否罹患眼疾?”

说她眼神不好。

鱼初月保持微笑,优雅地补充道:“绿光下面,透出了骨头而已。还好啊,并不十分可怖,尚在可接受范围。”

景春明:“……”

给她这么一说,他也觉得没那么可怕了。

咋就把自己给吓坏了呢?

他将信将疑地瞪了她一眼,战战兢兢地眯缝起眼睛,透过最后一重穿堂的窗棂,望向大师兄缘空的禅室。

缘空正庄严地念诵清心经,声如洪钟,一身正气。

化神佛修,净化一切魑魅魍魉。

如果不看他的脸。

就像那邪骨铃铛一样,缘空的脸发出幽幽绿光,无比骇人,尤其是一对眼睛,深绿、浑浊,望一眼,便有错觉魂魄要被攫进恐怖炼狱。

在那绿色邪光的浸润之下,皮肉似烂非烂,如半透明的脓水,能够透过皮肉,看到里面的骨骼。

乍一看他的脸,便是一枚绿骷髅。

这枚骷髅,却在庄严地念诵着经文,看起来对自己身上的异状一无所知。

景春明连打了三五个哆嗦,用一副狗被人骗进屋里杀的谴责表情幽幽地对着鱼初月。

“这不可怕么?”

鱼初月微笑:“还好啊。”

“行吧。”景春明偏偏头,“现在知道破戒是什么下场了?走,回。”

鱼初月有些不解:“我记得你曾提过,你大师兄缘空修为高深,很容易便能收拾你。为何别人都没有出事,偏偏他……”

景春明脸上浮起一个恍惚的笑:“谁说别人没有出事?我特意带你跑这么远来,一个是因为大师兄的禅院与我的住处之间,有一条无人的夹道,方便你我全身而退。另一个便是让你看看外面的情形,对比鲜明些。”

鱼初月略一细想,脊背上立刻蹿满了寒流:“你的意思是……外面那些白天看着正常的佛者,其实到了夜里,都会变成这样?!”

惊悚程度立刻飙升无数倍。

景春明沉重地点点头:“很大一部分,是的。”

震惊的鱼脑一时无法思考。

半晌,她点点头:“明白了。那为何这些女子夜里见到这么惊恐的场景,白日里还敢贴上去?”

话音未落,听到身旁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原来那名手脚并用、瘫软逃命的女子,已仓皇穿过了不大的回廊庭院,爬到了景春明和鱼初月身处的穿堂。

她惊慌失措,连滚带爬摔进了门槛。

鱼初月看见景春明后脖颈上‘刷’一下竖起了汗毛。

念头一晃而过时,地上慌乱的女子已抬起了头,对上了鱼初月的眼睛。

‘嗡——’

脑海中传出一声嗡鸣。

谁能告诉她,被缘空吓得半死不活的女子,为何自己也是一只绿骷髅?!

这骷髅到了近处,比远观可怕一万倍。

鱼初月本就怕那种头发遮脸的女鬼,此刻这白衣女乱发糊了半边脸,陡然抬头,露出另外半边绿盈盈的骨骼和一只幽深无比的深绿眼珠子,恐怖程度简直是直线飙升!

“跑啊!”景春明颤声大喊。

他一把攥住了鱼初月的衣袖,另一只手抓住小和尚茂学,拔足就往回飞奔。

地上那个顶着一张绿骷髅脸的女子,方才还被缘空吓得浑身瘫软匍匐前进,一见到景春明,立刻双眼发光扑了上来:“郎君救命~郎君等等我~”

鱼初月:“……”

明白了。中毒太深,白日见到佛修们恢复了人样,便被本能支配了大脑,继续往上扑。

景春明三人飞奔向夹道。

那里有一道木质小门。

“挡她一下,我得取钥匙开门!”景春明大吼。

鱼初月:“……”

这么一个张牙舞爪的绿骷髅,她也很毛啊!

鱼初月心一横,撸起袖子准备上前拽那女骷髅的头发。

景春明一边颤手颤脚从门顶上取钥匙,一边提醒道:“别让她碰到你!这骷髅身上的腐汁是蚀骨之毒,一碰身上一个坑!”

鱼初月:“……怎么不早说!”

女骷髅已挥着绿骨爪抓了过来,险些就抓住了鱼初月递上去的胳膊。

鱼初月急急向后一闪,余光瞥见夹道边上靠着一排木钉耙,立刻挥手一掀,让它们斜斜卡在夹道中,暂时阻住这只发了情的骷髅的脚步。

“那是耙粪坑的!你手别摸到我!”景春明已取下钥匙,拧开了青铜锁,整个人立刻得瑟了起来。

鱼初月一脚把他踹进了木门,闪身进去,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拽回来。

“速度锁门!”

一边说一边用他的袈裟把右手来回擦了好几遍。

门外,女骷髅已从粪耙堆里爬了出来,扑到木门前,‘嘭’一下,差点撞飞了景春明手中的青铜锁。

他手一颤,更是瞄不准那锁扣了。

“你一个大乘佛修,怎么这么怂!”鱼初月恨铁不成钢,劈手夺过青铜锁,肩一顶,顶住木门,‘啪嗒’一下扣紧了锁环。

“大、大乘佛修怎么了!”景春明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反驳,“不能动灵气,不能施法印,我他妈和凡人有什么区别!”

鱼初月:“……”我竟无言以对。

“快走!”景春明踩着猫步,牵着茂学,急急向后撤去。

鱼初月跟在他身后。

一墙之隔,便有金殿。

只听那金光甬道之上,处处传来女子们惊恐的怪叫声。鱼初月略一脑补,便觉牙酸——这些人,个个顶着骷髅脸而不自知,以为自己是怪物群里唯一一个瑟瑟发抖的正常人,每个人都被吓得半死,同时也把别人吓个半死。

“你那些没破戒的师兄弟呢?”鱼初月问。

景春明摊了摊手:“破戒变了骷髅的,丑而不自知,就像大师兄一样,一直念清心经,防止一错再错。至于没破戒的师兄弟们……”

他指了指身后被女骷髅撞得‘砰砰’直响的木门,道:“你想想,这女鬼要是跑到外面,看到一个面目正常的和尚,不得疯一样缠上去。没破戒的师兄弟们,自然也只能不断诵经阻挡这些东西,以及抵挡那毒香的影响。”

鱼初月明白了。

所以无论破戒还是没破戒的佛修们,都没有选择,只能不分日夜坐在原地诵经。

而迷乱的凡人们几乎已全数破戒,变成了这白日像人,夜里是鬼的东西,自然也不再需要饮食。

这也是鱼初月一开始便疑惑的问题——无量天已沦陷了这么多天,凡人们的膳食由谁来负责?

如今,情况已大致明朗了。

三个人在夹道中穿行,景春明时不时便得捉起茂学来嗅上一嗅,不知情的人看见,还以为这年轻和尚有什么怪癖。

一墙之隔的外面,高高低低的诵经声合成了一股奇异的旋律,响彻耳际。间或还夹杂着痴缠声、吓破胆的怪叫声,种种声色融合在一起,让整个氛围变得极为诡秘。

时不时地,鱼初月脑海里便会浮起当初被瑶月占据身躯时,自己曾在魔域看到过的一处色彩浓重的壁画。

单论场景的话,这二者其实风马牛不相及。

那壁画画的是欢喜地狱,欲与死亡交织,种种不堪,超出想象。

明烈的色泽绘在壁上,以橙、红、深蓝为主色,美之极,恶之极。

壁画正中是火刑献祭,身穿袈裟的佛者被缚在火刑柱上,张口仰天,神色痛苦。周遭却密布着举止不堪入目的男女,以‘卍’字型铺开。欲与杀戮并存,血与火焰共沉沦。

壁画无声,但立在那一方浓厚色泽之下,耳畔却仿佛响彻着奇异的音调,既让人恶心欲呕,又能勾起心底最深处的种种隐秘。

壁画的下方,却是一只青面獠牙的恐怖恶鬼,恶鬼的色调是阴暗的深青色,它大张着鬼口正对上方的欢喜地狱,唇角像蛇口一般撕裂到耳后,仿佛一口就能将整座欢喜地狱吞入腹中。

那时,魔主伽伽罗极力引诱,想与瑶月双修。可惜瑶月心中有‘大业’,只想撩他,并不与他更近一步。

那日只在壁画下待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但那些画面带给鱼初月的冲击是巨大的、颠覆的,久久难以回神。

此刻望着眼前这条简易的砖石夹道,不知为何,鱼初月的脑海里竟频频唤起了当时的记忆。

魔主曾说,那壁画是什么失传大阵,禁欲与破灭的极致,在壁画下交和,如冰与火二重奏,再加上献祭、死亡、梵音与魔欲,可登极乐。

她正凝神思索时,忽然听见隔墙之外,传来一个极清正呆板的声音——

“再要这般,休怪我不客气了!”

声音里带着喘意,极力抑制的同时,亦有些忍无可忍。

颇为耳熟的男声。

“来呀,来呀……”是女子的痴缠声。

男声怒道:“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