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朱颜对他已经失望到了这等程度,以致取向都变了?

夭寿了!白景龙很想狠狠拽自己头发,还想原地暴躁地转几个圈圈,然而……他什么也不敢做,只敢委屈巴巴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尽量不碍人眼睛。

那一边,鱼初月在桌面上铺平了一张大宣纸,偏头对景春明道:“画地图,无量天地图,能画多详细就画多详细。”

景春明怪异地看她:“这是不需要我带路的意思?”

一副逃出生天的表情。

“是,快点。”鱼初月把笔塞给他。

半个时辰之后,地图画好了。

鱼初月吹干了墨渍,把地图收入怀中,催动逆光诀,消失在众人面前。

她走到木门边,拉开门,又合上。

她并没有离开禅房——这样走肯定不行,某个人的目光还凉飕飕的呢。

她轻手轻脚绕到了崔败身边,俯身贴住他的耳朵,吐出细细的声音:“大师兄放心,我一定不会冒险,只简单探一探便回来。”

崔败随手一拽,令她跌坐在他的身上。

他只是幻化了外观,身体依旧结实坚硬。

鱼初月撞上他的胸膛,感受到他不正常的体温,心脏不禁胡乱地跳了起来。

崔败垂下头,嘴唇不经意地擦过她的额心,偏到了耳畔。

“去,有我。”

鱼初月微有错愕,下意识地偏头看他。

有他?

崔败显然不打算给她深究的机会,他很自然地抬起手,摁了摁她的脑袋,然后将她推向门口。

鱼初月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景春明所处的大刹部位于无量天西北。

鱼初月离开禅房,放眼一望,只见白日里金灿灿的无量天,此刻笼罩在一片夜色之中,只有青铜莲灯发出昏黄幽光,将条条甬道照射得明暗斑驳。

金殿中倒是灯火辉煌,人和骷髅同坐在一间殿堂,都在念诵清心经,情形无尽诡异。

道路旁时不时便会蹿过一两具绿莹莹的骷髅,是那些吓破了胆的女子。慌不择路的两具骷髅一旦迎面撞上,便双双被对方吓成了尖叫的土拨鼠,令人啼笑皆非。

鱼初月独自穿行在这佛刹地狱之中,心中感触难以言说。

忽而有种错觉,前日种种,皆是虚妄,她其实早已经死了,死在被夺舍的第一日,或是守护者之域喂剑之时。

此刻的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被遗落的孤魂,赖在尘世,经历种种妄想执念。

踽踽独行,谁能证明她真实地活着?

身旁忽然刮过一阵风。

一只大手忽然便攥住了她的小手。

鱼初月心头一跳,惊愕地望向左侧空无一人处。

目光绕过了一个看不见的物体,落到了后方的金殿中。

蒲团上,人与骷髅交错端坐,都在念诵清心经。

但自己的身边,确确实实多了一个人。

那只手很霸道地扣住了她的手指,将她捏在掌心,拖着她大步向前走。

诡异至极,安心至极。

“大师兄……”鱼初月喃喃道,“你来了。”

“嗯。”

她的胸口轻轻一悸,眼睛忽然便有些发酸。

“你也会逆光诀?”她说了句废话。

“呵,这有何难。”仗着她看不见他,崔败的语气里多了几分轻飘飘的骄傲。

鱼初月瞪着虚空,片刻,忍不住垂头笑了起来。

这个崔败,只要不做人,总是非常容易暴露本性。他,根本一点也不稳重,不清冷。

也不知出于什么样的执念,平日他偏就是要端着那样一副绝世剑仙的架子。

她傻乎乎地笑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堵断壁前。

“……大师兄也不认得路么?”

某人肯定不会承认牵着她的小手在这里散步的感觉很好让他有些忘乎所以——虽然环境鬼气森森时不时跑过几具绿莹莹的骷髅,但那实在无伤大雅。

他镇定道:“地图不是在你身上?”

鱼初月很不好意思地掏出了地图,借着一旁幽幽的青铜莲花灯看了看。

“唔,此刻我们在这条道路上……”

她艰难地辨认着那些粗粗细细的线条。

“嗯,不需要它了。”崔败道。

地图被抽走,一个角角垂在了豆大的灯火上,点燃。

“嗯?”

看不见的大手攥紧了她,向着左侧行去,姿态气势极为沉稳笃定。

“三部执印以及无量天的长者,都在藏经阁查阅典籍。”崔败道,“我们去那里。”

“好。”和她的原定计划不谋而和。

走了几步,她忽然意识到一件很不对劲的事情——他从身后赶上来,牵住了她的手。

也就是说他可以看见她?

那上次在凡界城池之外,他还装模作样把她拽到怀里,假借‘验身’的名义把她吻了又吻……

真是个乌龟王八蛋!

二人在庙殿之间穿行,约摸半个时辰之后,一面巨大的牌匾出现在眼前,藏经阁,到了。

藏经阁是一座塔状的小阁楼,漆着金粉,八角之上挂垂挂着铃灯,阁楼中亦是燃着金枝排烛,在这一片幽暗的建筑群中显得异常灯火通明,鱼初月恍惚间感觉自己抵达了佛家常说的彼岸天。

崔败牵着她的手,踏上了台阶。

乍然从阴暗处来到这金碧辉煌的藏经阁,鱼初月心中莫名感到发虚,总觉得身形潜藏不住。

二人刚走到藏经阁的大门处,忽有一名身穿金色袈裟的长者不知从哪里蹿出来,急匆匆跑上台阶,险些就撞上了鱼初月。

崔败伸手一拽,将她拽进怀里,旋身抵在了门柱一侧。

他的气息顷刻间淹没了她。

炙热,侵略性十足。鱼初月刚一张口,便被他精准至极地捕捉了唇瓣,将她险些脱口的低呼声尽数封回。

她大睁着眼睛,看着那名身穿金色袈裟的白胡须佛修略带些兴奋地冲进藏经阁,喘着气,大声喊道:“三位执印,铜钥匙寻到了!”

佛修带起的风吹得她的睫毛略有些发痒。

看不见的崔败仍堵着她的唇。

这种感觉,当真是奇妙非凡。

藏经阁中顿时响起了数道脚步声。

“啊,总算找到钥匙了!”一名脑袋生成葫芦型的大佛修叹道,“习惯了使用禁制结界,忽然不能动用灵气,真是什么都乱套了。”

“是啊,三个执印大长老,抵不过一个小锁匠。”另一名极瘦的大佛修笑着摇头,“小小一扇古籍门,难煞我等!”

“谁说不是?”

高达五丈的古木书架中,又走出了另一位执印,这一位,是位女佛修。

统领四部的掌印鉴空大师发狂重伤,被封入无量天中心的地下镇邪倒塔之后,各部执印便成了如今无量天的管事人。

原是四位执印。在景春明的师父、大刹部执印身亡之后,便只剩了这三位。

送铜钥匙过来的那一位长老修为略低些,奔波一路,已是抵挡不住毒香的侵害,一屁股坐在门边,念起了清心经。

崔败抱起鱼初月,像托着一个小小的女孩一样,将她高高举起来,绕过这名诵经长老,悄无声息地进入了藏经阁。

鱼初月警惕地盯着前方三道人影,仔细打量。

人祸人祸,必定就藏在无量天高层之中。

如今掌印重伤被封在镇邪倒塔,景春明的师父身死道消,无量天剩下的最强力量,便在眼前。

只不知这三人中,谁是黑,谁是白。

还有,那股能够一击杀死大乘佛修的力量,究竟从何而来?

鱼初月一边跟踪这三名执印,一边绞尽了脑汁。

单从外观上看,完全看不出谁有问题——三位大乘佛修都中了香毒,都没有动用灵气,只凭借强大的体魄与意志力在与这香毒对抗,三人皮肤都呈现出不自然的红色,后脖颈里全是冷汗,只能勉强维持仪态。

三位执印向着藏经阁深处走去。

藏经阁中处处布置着金枝排烛,灯火通明,光线重叠,地上都照不出影子。

穿过层层古木书架,眼前出现了一道旋转小木梯,三名执印相互谦让片刻,由葫芦头型那一位手执铜钥匙走在最前方,女佛修次之,瘦长那位殿后。

三人‘咚咚咚’踏上木梯,鱼初月试探地伸了下脚,忽然被崔败旋身抱了起来。

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低沉气声,伴着炙热吐息。

“抱紧我。”他无声无息地走上木梯。

木梯狭小,不够他打横抱她。

他便把她竖直抱了起来。二人面对面,她的下巴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双臂环在他的身后。

她缩着腿,生怕踢到旋梯的木板。

脑海里浮起了一个很羞耻的念头——若是盘住他的腰,应当会安全又省力,还很顺腿。

……她及时打消了这个可怕的想法。

旋转木梯很长,绕着藏经阁的塔壁,向上旋了七八圈,然后抵达正中处一间小小的木室。

木室半悬挂在塔顶,环着金灿灿的禁制结界。

领头那位葫芦脑袋的执印等待片刻,眼见一把金色透明小锁飘过来,他眼疾手快,将手中的铜钥匙插进了锁孔中。

‘咔哒。’

金色禁制从四周处着锁孔处收拢过来,金光一闪,汇入锁中,透明的金锁渐渐凝实,变成了一把古朴的铜锁,挂在一扇平平无奇的小木门上。

葫芦执印打开了锁,三人走进了这间看起来不大的密室。

鱼初月感觉崔败变成了一阵风,轻飘飘地带着她掠了进去。

这里便是无量天存放古籍之处。

鱼初月的目光扫过这些珍藏孤本。

“当是欢喜秘法类。”葫芦脑袋的执印缓声道。

另外二人沉重地点点头,相互谦让着,行向最里侧的存书架子。

三位竭力抵抗毒香的大佛修,开始翻阅一卷卷古籍。

欢喜秘法类的典籍往往深入浅出,怕读者看不明白,特别喜欢配上些栩栩如生的图。

三位执印大量查阅这些很不正经的古籍,连耳朵根都红得透彻。

时不时得停下来,默念片刻清心经,然后再接着查阅。

崔败把鱼初月抱到了一旁,轻轻放在地下。

解除了禁制之后,存放古籍的密室便露出了真容,它是藏经阁这座八角塔楼顶端的那一粒大宝珠,圆圆的木室中,留有八扇窗,站在窗边,可以览尽无量天的风景。

他从身后环着她。

“小师妹,我毒发了。”

方才她便感觉到他的气息热得不正常。

她小心地举起手腕,凑到了大约是他嘴唇的地方。

带着薄茧的修长手指摁住了她的腕脉。

“外伤,会破了你的逆光诀。”低沉气声隐有不稳。

鱼初月担忧地转过身,整个人贴在了他的怀里,悄声问道:“那怎么办?”

崔败很明显地犹豫了一下。

她感觉到极沉的呼吸落在她的脸颊上。虽然看不见他,却仿佛能够感觉到炙热的视线自虚空中来,攻击性十足地在她脸上扫来扫去。

终于,一只大手从后方摁住了她的脖颈,呼吸凑到了近前,静静等待。

鱼初月心尖一悸,正打算咬破舌尖取血,他忽然便吻了上来,三番五次抵住她的牙齿,不允许她咬自己。

他的动作和气息中,多了几分贪婪。

像是要把她吃掉一般。

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心中不由自主地想,此刻的他,脸上是不是多了动情的模样?

少顷,他松开了她。

“这样便够了。”

大手抚着她的脸颊。

鱼初月很担心自己的心跳声会被远处三个翻书佛修听见。

解了毒,他却依旧把她团在身前。

仿佛眨了眨眼的功夫,窗外的地平线上翻起了一线鱼腹白。

天都快亮了。

鱼初月脑海中不由得浮起了一个念头——难怪人家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人晕乎乎的时候,时间过得未免也太快了一些!

便在这时,女执印忽然惊喜地喊道:“二位师兄快来看,是不是这个!”

三名执印迅速碰头。

崔败也懒懒地动了动,抱起鱼初月走到不远不近的地方。

葫芦执印一目十行,将那本紫色的破烂古籍略过一遍,然后交到瘦长执印的手中:“师弟你看看。”

瘦长执印看着是个古板人,接过了古籍,用一根枯树枝般的手指一行一行点着字,一字一句看了过去,看得极为认真。

半晌,合上了书。

“大毗邪罗。”瘦长执印道,“此邪法有‘阵’与‘印’两部,‘阵’已缺失不可考,就书中记载的关于‘印’的部分来看,困于印中、媚人神智、夜化邪鬼,与此时的情形确实极度吻合。只不过……”

三个人对视,沉默片刻。

瘦长执印继续说道:“大毗邪罗印,至邪至毒,乃是绝对的禁术。唯有常年杀佛子,生吞舍利的大乘邪修,方能施展得出。邪修施展大毗邪罗印,他自身便是印眼,只需七日,邪印彻底生成,届时,印中破了淫戒之人无一能逃脱,身躯魂魄全数化为邪修的饕餮盛宴。”

“即便我等不曾破戒者,也要身受重伤,修为减损大半!届时,绝不是那邪修的对手!”女执印沉下脸道。

瘦长执印紧锁双眉:“杀佛子、取舍利的邪修,据常年掌握的情报来看,只有邪佛戎业祸一人。可是,戎业祸转生出了岔子,不是已死在天极宗弟子手中了么?就连尸骨,亦被妖兽吞食殆尽。”

女执印瞳仁收缩:“会不会是金蝉脱壳之计?”

葫芦执印沉默地凝视着师弟和师妹,没有贸然发表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