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六暗道不好,却也不敢在这个关头把事情告诉贺见霜,只好暗自搜索,祈祷雁翎也命硬,能够在贺见霜出关之前平安回来。可惜,事与愿违,他们找遍了勾越,最终只在某个悬崖边,找到了一处比较可疑的地方——丛林中被丢弃的□□,射偏到树上的弓箭,昭示着这里曾发生过激烈的追逐。沿着追逐的地方走,便能看到一大片有焚烧痕迹的废墟。众人在附近翻找了足足半个月,也没有找到一具尸骸。

韩六自然明白,在烈火之下,人骨也跟着融化是很正常的事情。雁翎怕是早已凶多吉少。

半个月后。

废墟前。

贺见霜刚出关便听到了这个噩耗,面色惨白,匆匆赶到了茅屋所在地。他甩开了韩六的搀扶,双眼猩红,跌跌撞撞地冲到了最前面,一下跪在废墟中,伸手疯狂地翻找着残余的砖瓦、瓦砾,连指尖出血了也毫无感觉。

朱雀之火所焚烧过的东西基本不会留下痕迹,就跟气化了一样,莫蕊丧生的那处茅屋找不到尸骸,房梁也化为了灰烬,早已被山风吹散,只除了一些房子的框架、断壁残垣还存在着。当晚火势旺盛,但焚烧的范围蔓延了十多米便没有继续扩大了,像是有人在刻意控制着。火烧的范围之内,土地焦黑,枯叶遍布,却什么也找不到。

从天亮到天黑,贺见霜如疯魔了一样,在那片方圆不过二十平方米的废墟中翻找着。韩六等人没有办法,只好也帮着在那片他们早已翻过无数次的废墟中找,哪怕是找到一块骨头也好。

直到入夜子时,依然没有任何发现。天空响起了几声闷雷,倾盆大雨从天而降,浇湿了他们用来照明的火把。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韩六在暴雨中叹了口气,走上前去,蹲在了贺见霜身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低声道:“少主,别找了,人已经没了。”

贺见霜的手停住了,发冠凌乱,乌黑的发丝被雨水彻底打湿,粘在他瘦削的脸颊旁,挡住了他的表情,更有雨水顺着他的发丝滑落。

韩六的手叠在贺见霜的手腕上,刚好被这顺着发丝滑落的雨水砸中,不由一愣——这雨水,竟然是热的。

很快,韩六便反应了过来——不,这不是雨水……

贺见霜伏倒在瓦砾上,不甘心地捶打着地,在闷雷声中,韩六离得他近,能隐约听到他如受伤的野兽一样压抑的哭嚎声。

魏真瘸着腿走上前来,一言不发地跟着跪在了贺见霜背后,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贺见霜早就知道,上天对每一个人都是不公平的,但对他却分外残忍苛刻。它会把世间最美好的东西送到他手上,让他尝够甜头,开始依赖,开始相信自己这样的人也会有人爱,有人放在心上。在给予了他希望,让他离不开对方的时候,再狠心把这希望打碎、夺走。仿佛就为了看他痛不欲生的模样,让他饱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暴雨下了许久,等雨声渐渐停下的时候,四周也安静极了。

韩六耳力极好,但也没有听到贺见霜有啜泣声,大概是早已止了眼泪。

然而,等贺见霜抬起头来的时候,众人都猜不到他的反应竟会如此——

那是阴冷的残虐嗜血,又是绝对的平静死寂。正是这种反差,才显得可怕,以至于此刻竟然无人敢先开口说话。

所谓软肋,如果不忍毁掉,便只能妥帖收藏。如果小心翼翼地护着软肋,却被狠狠挖走,徒留下血淋淋的伤口,有的人可能会因此一蹶不振;有的人犹如失去了最后一层温情的束缚,激发出骨子里的暴虐,今后,再也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依凭喜好行事,掀起腥风血雨。

*

雁翎猛地睁开眼睛。

墙上的空调呼呼作响,她正维持着上次离开前的姿势,侧躺在了自己家中的弹簧床上。床头柜上的蜡笔小新闹钟滴答滴答响着,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这和上一次她离开现实世界的时间是一样的。可见,虽然她在书里度过了小半年的时间,但现实的时间果然是静止的。

如果每逢离开书中世界,里面的时间也能静止,那该多好。

雁翎从床上弹了起来,焦躁地来回踱步。

诚然,为了保证贺见霜的安全,莫蕊和沈照都的确不能留下活口。而在那个情形下,当场把莫蕊杀掉,是唯一最好的方案。

当然了,她又不是傻子,自然是思考才得出最佳方案的。毕竟,雁翎早就深深领教过莫蕊对原著的影响力不容小觑。所以,在动手之前,雁翎才会谨慎地问了好几遍莫蕊自主死亡的后果。对此,那个世界给她回答是——没有惩罚降下。

就是这样,有了官方的保证,雁翎才放心动手。

她万万想不到的是,那个世界竟会对她隐瞒了一件不是惩罚、却胜似惩罚的事情。那就是——莫蕊的死亡,会导致书中世界的崩塌。

注意了,这里面的逻辑很简单——只要莫蕊死掉,世界就崩塌,和莫蕊的死因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也就是说,即使莫蕊是因为打喷嚏过猛而挂掉的,书中世界也会崩塌,也会进行维护。

届时,雁翎作为一个外来者,即使和莫蕊的死亡没有一毛钱关系,也依然会受到维护的影响,被迫离开书中世界五个月。

可笑的是,虽然都是把雁翎扔出书中世界,可这一次的名义是“维护”,而不是“惩罚”,所以,那个世界没有事先告诉她。同样的,雁翎在这之前从未听说过“维护”这个概念,所以提问的时候,也完全没往这方面问过。

往阴谋论的方向想一想,这个世界之所以故意隐瞒,说不定是因为它在努力促成贺见霜走向既定的命运。贺见霜是修炼秘笈而死的,这个世界为了让他按条路死掉,先是给了他一个练《霜泷寒水》的理由——保住一只手。发现贺见霜不打算练到九重后,便又再一次出手,以“维护”的理由把她也带走,让贺见霜回到了原著里的自暴自弃、对人世已无眷恋的厌世状态。

——这个世界的确会为她提供咨询帮助,但这份帮助,却会让步于人物命运轨迹的齿轮。

如果她知道莫蕊这个人一旦死去就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那么,雁翎发誓她会想尽办法,即使负点伤也要保下莫蕊的命。把人抓回去后,再亲自与贺见霜交代清楚自己的去向,然后才杀掉莫蕊。这样的话,即使离开五个月,也算是打了招呼,也有约定的回归日期。

可是这也只能是假设。毕竟,在没有武器、不能还手的大前提下,一边保护自己、一边把手拿利剑的莫蕊活抓,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傻子才会采取这么迂回还不利己的方式。正常人面对这道选择题,百分之一百都会选择直接在原地干掉莫蕊,这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雁翎捂住了眼睛。

三十倍的时间流速,那么说,等她在现实呆够五天时间,被送回书里的时候,那边已经过去了一百五十天——差不多半年了。

上一次,她就已经在贺见霜眼前失踪了一个月。在重逢后,她在马车里向重伤的贺见霜承诺道——今后绝不会离开他。那之后,雁翎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构建起贺见霜对她的安全感。所以,雁翎无法想象,在这么一个关键时期,她再一次不告而别,突然消失,还一走就是五个月,贺见霜会怎么想。

在焦灼却无能为力的等待里,雁翎也不忘登陆终点,看看《师兄雅蠛蝶》的原著连载得如何了。

上一次离开之前,原著还卡在了【第四十九章:贺见霜之死】那里。然而,这一次点开,便发现它已经连载到了六十五章,原本四十九章的标题也变为了【青楼刺杀】。看来,雁翎对贺见霜命运的改写也投射到了现实,原著里的这段情节也跟着消失了,变为了贺见霜成功刺杀玄霄真人与那两个师弟,并重伤出逃西域。一切情节,与雁翎所经历的所出无二。

除此以外,还有值得注意的一点改动,那便是——莫蕊消失了。不是在中途死掉了,而是她整个人从一开始就没出现过。和她有所牵连的人物全部都丧失了和她共处过的记忆,包括曾与她坠入爱河的楚逸衡。这和游戏中的虚拟人物数据清零的道理是一样的吧。恐怕现在就只有雁翎知道莫蕊这组“数据”曾经存在过了。

不由想到,如果死的人是她,那么,贺见霜或许也会忘记她——某种程度上说,这种数据抹除,其实相当残酷。

《师兄雅蠛蝶》接下来的第五十章到第五十五章,则着重描写正道为了铲除泷教余孽分子的准备。武林同盟的建立,领军人物的推选,甚至还有门派之间的针锋相对。而贺见霜与他身后的人在这十章里面都只是偶尔出来打个酱油,给读者一种他们深藏不露、并且在暗处不断壮大的印象。(=_=)b实际上,最清楚内情的雁翎在心里默默吐槽——这都是错觉好吗!贺见霜那帮人加起来才十六七个,壮大个毛线啊!

当五十六章的标题跃进雁翎眼中时,她蓦地怔住了。

——【第五十六章:邪功九重】

☆、第81章

这一章讲述道,深居简出、销声匿迹的贺见霜花了短短的数月,就已经把《霜泷寒水》练到了六重,那之后,他开始做出了和原著最初版本的他一模一样的事情——卷土重来,把当年有份参与过灭教事件的中原门派,一个一个拔除,一雪灭门之仇。

这一次和设局杀玄霄真人不同,贺见霜不仅仅是在针对当年的主使者复仇。只要是那个门派里的人,都会被他如牲畜般屠杀干净,一个也不放过。但是,他屠门的手法非常简洁利落,所有人都是一击致命的,并没有受到过剥皮等酷刑的招待。仿佛是因正道门派之故,让贺见霜痛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腔悲痛无从发泄,只能以那些门派为缺口,向中原武林发泄自己的仇恨。

尽管贺见霜那帮人的人数少,但是,每一个人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再加上贺见霜早已把《霜泷寒水》练到六重。光凭一人之力,便几乎能单挑一个门派。他们往往在子时发起攻击,在天亮以前,浓稠的血液便积满了地上。等援救的人得到消息,贺见霜等人早已离去。

在不知道当年泷教渊源的旁人看来,贺见霜选择灭门的门派似乎没有规律,只是杀人必屠门,不会留下一个活口。在贺见霜出关后的短短一个月内,便有三个门派被他以这样的方式连根铲掉。为此,中原武林人心惶惶,生怕自己会成为贺见霜的下一个目标。

贺见霜已不再是那些拥有江湖梦的待字闺中少女的春闺梦里人,而是带着杀伐凌厉的气息,成为了众多人心中的魔头。

他正在一步一步地……走上既定的道路。

从六十章开始,情况便发生了一些变化。贺见霜一众人行踪鬼魅,神出鬼没,天霄派为首的剿杀团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查清了他藏身的地方——西域天罗山。

这个时候,书中世界已经过了差不过五个月。距离贺见霜的上一次露面,也已经超过一个月了。《霜泷寒水》一旦开始修炼,便是日日不同。众人纷纷猜测,贺见霜很可能是在闭关修炼,已经把《霜泷寒水》练到了九重。再加上他们不熟悉天罗山地形,因此完全不敢掉以轻心、贸贸然就进攻。

六十一到六十四章,都是讲述楚逸衡在勘察地形、制定攻击的路线和进行人员分配。

雁翎颦眉,一直看到了最新章节——【第六十五章:攻击前夜】。楚逸衡一行人已经准备就绪,在天亮时便会发动号角,一举剿灭贺见霜等人。

这五日,是雁翎穿书以来,过得最煎熬的五日。五日后的晚上,她早早地锁好了房门,躺在自己的床上,等候再次被带回书中。

在六十五章发表后,原著作者或许是卡文,就再也没有更新过了。不过,没有更新,其实也是最好的消息。如无意外,她回到书中的时间,就是楚逸衡进攻天罗山的前夜。

雁翎躺在床上,看向自己的拳心,心中哀伤,更多的是坚定。

剧情的轨迹——终于还是发展到了这一步,不同的是,原著中的楚逸衡没能和贺见霜真真正正地斗一场。而现在,命中注定的对决却已经来了。

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把贺见霜救出来不容易。但是,即使局势已经走入了死胡同,她也一定要试着——扭转乾坤。

时间一到,一道白光裹挟过她的身体。雁翎消失在了原地。

*

寒气料峭的春雨下了一夜,傍晚时分,天色阴阴沉沉的。

魏真神情冷凝,从廊下走过,忽然停住了脚步。

明日便是一场死战,他们每一个人看似平静,其实都各怀激越的心事。不是怕死,毕竟人固有一死。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因当年的泷教灭门之事而家破人亡、流落各地的。他只庆幸自己有机会、有能力亲手了却当年的灭教之仇,亲手为自己被屠了个干干净净的父母、姐姐、弟弟复仇,而不是恨得咬牙切齿也无可奈何。正道武林不能理解也没关系。明日,他将痛痛快快地与之一战,即使注定战死,也轰轰烈烈地活过一回,性命交付后,也不会带着遗憾离开!

魏真猛地解下了腰间的酒壶,仰头灌了一口烈酒。忽然,他听到远处的草堆里传来一丝响动,瞬间掷下酒壶,喝道:“谁鬼鬼祟祟地躲在那里?!”

草堆里,慢慢升起了一个乌发凌乱,顶着草叶的脑袋。那人撩开头发,眯起眼睛,定睛一看,不由喜道:“是你,魏真!”

能看到魏真,这就说明了这一次她直接被送到了贺见霜的大本营来了!

魏真也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霎时惊得面无血色,冲到草堆面前,手指颤抖地指着雁翎半天,激动道:“你、你、你是人是鬼,不对,你……你还没死!”

“没死,我侥幸逃掉了。”雁翎晃了晃眩晕的脑袋,站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现在是傍晚吗?贺见霜在哪里?”那么说,距离明天楚逸衡的进攻,还有半天时间。

魏真怒道:“你还好意思问!你既然没死,为什么不早点回来!你可知道,你可知道少主他……罢了,别说了,马上跟我去见韩大哥!”

说罢,他不由分说地扯着雁翎就走。

韩六得知雁翎没死的消息,并看到她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也是吓了一大跳。等平静下来,他长长地叹了一声,道:“你稍等,我带你去见少主。”

雁翎心中不安:“贺见霜现在如何了?”

“活着,但也不像活着。”韩六道:“跟我来吧。”

韩六带她绕过了七拐十八弯,穿过了层层叠叠的宫殿,随口道:“这里是泷教从前一个分部的遗址,机关极多,明日大概能替我们挡住一部分的攻击。你能安全从山下上到这里来,也是命大。”

雁翎无意解释自己是直接降落此处的,此时沉吟了一声,道:“一定要战吗?”

韩六一愣:“什么意思?”

“我沿路上已经听到了你们这几个月做过的事情。你们的仇人是玄霄以及他两个师弟,还有那几个被你们灭门的门派。实际上,你们的仇已经完全了却了。山下的人与泷教当年的仇怨无关,你们没必要和他们战斗到死。只要从此隐姓埋名,就能活下去。”

韩六苦笑道:“若有一线生机,我们自然会离开。但是,天罗山的一切退路已被法阵死守,只有一个地方没人守着,可是,往那里走,也只是死路一条。说起这个,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突破天霄派的七杀法阵上来的,但是,你其实不应该上来找我们。现在,你和我们一起困在一起,明早或许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那个没人守着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韩六的眼神越过了重重屋檐,遥遥投向远方:“天罗山的西面是一道笔直垂落的悬崖,悬崖的壁如刀削一样,没有任何落脚之处,下面则是万丈幽壑。摔下去的人,即使有轻功傍身,也只会是死路一条。”

说着,两人已经到了目的地。韩六让雁翎稍等,先自己进去了。

雁翎站在外面,没有听到里面传来什么大的声音,而且,已经是傍晚了,屋内却很暗,就好像没人一样。过了片刻,韩六才出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进去吧,我已经和少主说了。”

雁翎轻声踏入了房内。窗外暮色四起,偌大的屋内却没有点灯。这对雁翎来说不算什么,她小心地避过了各种障碍物,如香炉、椅子等,慢慢靠近了内堂。

在重重的幕帘下方,有一个人背对着她站着。他穿着一袭拖曳到地上的繁复的衣袍,黑发垂落背后。仅靠着最后的暮色照明的室内本就晦暗,贺见霜所站的地方,更是把窗帘都全部拉上,整个人便彻底溶于黑暗之中。

雁翎道:“贺见霜,我没死,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你本来就不该上来。”贺见霜的声音有些晦涩,片刻后,忽然道:“你走吧。”

雁翎倏地抬头,上前两步:“为什么?”

贺见霜急促地道:“站在原地!”

雁翎脚步一顿:“贺见霜……”她摇了摇头,继续上前来。

贺见霜继续低喝道:“别过来,不要看我的脸!”

闻言,雁翎心中一阵难受。不是因为贺见霜对她前所未有的粗暴态度,只是因为明白了为什么贺见霜那么害怕她看到自己的脸。

——没错,事到如今,她又怎么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正因为知道,所以才觉得心疼。

九重——短短五个月,贺见霜已经把《霜泷寒水》练到了九重。

练到九重的后果是什么,雁翎自然是很清楚的。寿命缩短,英年早逝,面目全毁,性格也会变得极端阴晴不定。

雁翎深吸一口气,道:“我不会走的。”

贺见霜的声音幽幽,却仿佛被一股浓重的苍凉包裹着:“你不会走,只是因为你还没看到我现在长什么样子罢了。要是看到了,你多半马上就会走。”

雁翎站在原地静了片刻,忽然伸手解开了自己的发带。一头青丝垂落背后。她伸手,把发带绑在了自己的眼睛前,挡住视线,道:“好,你不想我看你,我就不看你。但是我也不走。”说罢,她便摸索着往前贺见霜的身边走去。

☆、第82章

屋子里很暗,原先这光线对雁翎而言,构不成什么阻碍。但是现在,眼前绑上发带后,因为那发带是深黑色的,雁翎这下是真的睁眼一抹黑了。如盲眼孩童一样一边伸手在空气中摸索,一边往前走,一下便踢到了香炉,发出咣当一声巨响,人也跟着摔倒,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贺见霜见雁翎像只死狗(雁翎:……)一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就好像晕死了过去,顿时惊疑不定:“雁翎?”

没人回答他。

贺见霜上前两步,借着暮色,忽然看到雁翎的额角被台阶磕破了,光滑的石阶上已经积聚了一小滩暗红的血液,顿时吓得心神俱颤,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上前两步便把她扶了起来,雁翎软软地依偎着他,没有一丝反应。贺见霜连忙把人搂进怀里,去探鼻息。

谁知雁翎虽然是真的磕到了头,也有点晕,但却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只是趁机装晕,让贺见霜靠近。此刻,她一下子便趁机搂住了他的腰,紧紧地抱住了他。

贺见霜得知自己上当了,连忙拨开她的手,恼怒道:“你竟又是在骗我!放开!”

雁翎也是跟他拧上了,死活都不放手,也不去擦额角的血:“霜霜,我什么都看不到,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听话!”

挣扎了半晌,雁翎却跟粘上就摘不掉的牛皮糖似的,怎样都不放开。贺见霜虽然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脸,但是也不忍用内力把她震开,最终也没辙了。

两人都是用尽力气在互相拧着,谁也奈何不了谁,贺见霜先一步停止了反抗,雁翎才松了口气。两人脱力地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喘气。

雁翎在蒙眼的发带下睁开双眼,低声道:“我什么都看不到。你不想让我看到的,我都不会看。所以,你不要赶我走,别不要我,好吗?”

贺见霜沉默了许久,才苦涩地哑声道:“我怎么会不要你。可是,你却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模样,若你看到了,便不是嫌弃这么简单了,恐怕想到与我的过往,都会后悔至极。”

雁翎沉默了半晌,忽然抖着手从地上悄悄捻了一块香炉装饰的碎瓷片,用力就往自己脸上划去!

手腕猛地被贺见霜握住,瓷片划向脸的轨迹因此改变,惊险地错开了,只划伤了浅浅的一道血痕,可见如果贺见霜不拉住她,雁翎是没有留力的。

贺见霜怒喝道:“你做什么!”

“既然你觉得自己见不了人,那我陪你一起啊!贺见霜,你觉得我说不嫌弃、不想走是在骗你是不是?”雁翎提着他的领子,大声道:“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在想什么——我在想,这半年以来,你脸上、身上的每一道伤都因我而起,为我而受,我心痛你、怜惜你、爱你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嫌弃你?!”

贺见霜的呼吸声粗重了起来,雁翎继续道:“换位思考,如果今天你我互换位置,你会嫌弃我吗?如果你还是不相信我在想什么,我便把自己也划成大花脸,你便会明白我现在的心情了。还记得你很久以前对我说过的话吗?我现在便把它还给你——我喜欢你,断没有和你分开的道理。”

贺见霜的手有些抖,急促道:“明日午时,便是天霄派攻入此处之时。山下已满是人马,插翅难逃。以我十五人之力去迎战,除了不断战斗到最后一刻,最终力竭而亡,便不会有其他结局了。你留在这里,是会死的。”

“我知道,我不走。”雁翎心里默默道——我也已经想到了办法救你。

见说服不了雁翎,贺见霜又道:“即使我活得过明日也无用。你可知道,我已经把《霜泷寒水》练到了九重。我活不久了,至多再过两年……”

雁翎COS复读机:“我知道,我不走。”

“不可能,你已经知道我变成什么样了……”贺见霜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雁翎感觉到抚在他脸上的指尖有些湿润,心酸至极。

以前听过一句话,在童年时代得不到重视的孩子在人格上多有缺陷,总爱把自己放在天秤上,衡量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地位,也总是自卑而患得患失,不相信自己的重要性。

贺见霜大概一直在衡量自己的价值。原本的他强势坚定,容颜尽毁后,却觉得自己筹码尽毁,害怕心爱的人会露出嫌恶的表情,所以才想先一步缩回自己的壳里。也更不想雁翎在面目全非的他与逃生的机会之间两难抉择。

——与其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放弃,还不如先一步主动推开对方。

说起来,贺见霜上一辈子看似得到了无上的力量,却也悲哀至极,孓然一身、孤独死去。这一辈子的他得到了很多未曾有过的东西,但又多次饱尝痛失所爱的滋味。而相同的是,无论是哪一辈子,似乎都从未有人坚定地肯定他的重要性——和别的人、别的东西相比,你毋庸置疑是最重要的,我放弃什么也不会放弃你。

也因为这样,他的心底里,其实从来都不相信,自己对谁来说是不可替代的。到了这一刻尤为明显。雁翎还没放弃他,他就已经替对方做了决定。

想明白了这点,雁翎平缓下情绪,直起上半身,捧着贺见霜的脸坚定道:“贺见霜,你听好了,也许有很多次,在你和别的事物之间,别人都不要你。但是,你怎么能够那么简单粗暴地把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归到此类呢?他们不要你是因为不识货,我要你啊。我只害怕你不要我。同理,你在别的人心里或许不算什么,但是,在我心里却排第一。所以,不要自轻自弃,拿出你平时的强势和自信来,和我一起活下去。我对你来说很重要,但是,你对我来说,也是无可取代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贺见霜低声道:“我懂。”

雁翎心里安慰,伸手捧住了贺见霜的脸,温柔地吻了吻他的嘴唇,柔声道:“要是明天我们一起死了的话,至少还能一起待到天明。当然了,我更倾向于我们能活下去。即使逃出去以后,你的生命还剩两年也不要紧,我们可以隐姓埋名地生活。你瞧,这样多好——我还能再给你刷碗两年,你还能为我做饭两年,说不定还能留个小娃儿。可是,如果我现在就走,那么,我们这一辈子,至多只能再和对方相处两个时辰了,你愿意这样吗?我不愿意。”

说罢,雁翎便低下头,这一次没有试探,温柔地深吻住了贺见霜的唇。他一开始想躲开,雁翎却一遍一遍缠绵地吻着他,直到他不再躲避,终于软化,并开始回应,一手搂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抱住了她的脖子。

就在雁翎以为贺见霜已被说服,没有丝毫防备的时候,贺见霜的手放在她后颈的手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某个位置狠狠一按。雁翎便一下子软倒在了他怀里,昏了过去。

贺见霜圈住雁翎虚软的身子,紧紧地抱住了许久,在她耳边哑声道:“对不起,这一次是我骗了你。”

能够在今天听到雁翎说的这些话,已是死而无憾。他不再自卑于容貌,也不再畏惧死亡。雁翎说的“一起多活两年”是很美好的愿望,只是,明日一战,他没有把握能活下来,更别说护着雁翎。因此,他从来都没打算过让雁翎在他身边陪葬。

贺见霜痛苦地吻遍了雁翎的眼皮、鼻子、嘴唇,依依惜别后,才终于放手,把她放在了软塌上。

韩六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进来了。贺见霜冷声道:“韩六,我把她交给你了,按我说的话,不论如何,都要把人安全送到山下。”

韩六单膝跪下,掷地有声道:“是!下属定不负少主嘱托!”

黑夜里,韩六把雁翎抱在身前,快步穿堂而过,翻身上马,往山下疾驰而去。

天霄派所布下的七杀法阵一共由七帮人在守着,只要没人靠近禁地,法阵便不会启动。韩六摸黑下山,到了最后的一段路,往前个百八十米便是七杀阵由蒿山派所镇守着的第七个阵地。

韩六下了马,咬了咬牙,把雁翎固定在马腹下,随即狠狠地朝着马屁股一抽,马匹受惊,朝着阵地飞奔而去。

远处,蒿山派一个弟子听到了疾驰而来的马蹄声,顿时惊叫道:“秦柏师兄,有人闯阵!”

秦柏蓦地抬头,眼神凛冽:“启动法阵!”尹灵忽然道:“等会儿,那马背上好像没人。”

众人愣住了,任凭那白马越跑越近。秦柏伸手拉弓,在马匹前进的方向射出了几根竹箭,挡住它的去路。马匹果然受惊,两足高抬,一下子便露出了马腹下的人。

“马腹下面有个人!”

马蹄重重落地,丝绸断开,雁翎滚落在地,黑发下露出了一张绝美的脸。

尹灵道:“不好!马要把人踩伤了!”

秦柏连忙上前,雁翎被他一捞,躲开了一下重重的马蹄踩踏。白马受惊之后,闪进了丛林,往来路飞奔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