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陵城到京城,一直沉默寡言的郁观音,也不由地纳闷地看向范康,猜不透范康到底决定了什么。

皇宫外早有人等候在那,随着人进了宫,穿过一道道宫门,最后进了御书房,远远地就瞧见御书房的一面壁上,挂着先皇后陆繁英的四幅画像,四幅画像里,陆繁英都是坐在轩窗之后,轩窗外摆着的,先是桃花,后是牡丹,随后是菊花、梅花。画中人栩栩如生,叫金将晚、范康二人不由自主地多看一眼,此时见不得年轻貌美小姑娘的郁观音更是颇有些嫉恨地目不转睛看个不停。

叶公好龙!郁观音心知一个男人若当真极爱一个女人,是不会把她的画像挂在书房这等地方,日日叫进来的男人看一眼的,这皇帝太巴不得人家说他是个痴情种子,如此才更可疑。

“金爱卿、范道长、郁贵妃一路辛苦了。”虞之渊乐得瞧见金将晚告老还乡,不然,金、玉两家权倾一时,叫他这皇帝怎么处?

金将晚带着范康、郁观音跪下,三呼万岁后,就道:“臣等不辛苦,皇上日日为天下万民忧心,才是真的辛苦。”

“金爱卿过谦了,平身吧。宫里已经设下宴席,三位随着朕小酌几杯,再各自回府吧——郁贵妃,宫里殿宇空下不少,你不若挑一间,再接了南山小王子来同住?”虞之渊看不出郁观音身上一丝风大绝代的影子,心说金老夫人气度潇洒不凡,瞧着才像是个年轻时貌美无双的美人儿。

郁观音听见南山二字,立时道:“皇上,民女随着南山借住金家吧,宫中乃是皇上与娘娘住的地方,民女福薄,不敢冒然住进来。”若是她年轻个十几二十岁,倒是巴不得住进来拼搏一番。继而,想起宫里此时只有个皇后,又想,狗改不俩j□j,莫非皇帝当真不好色?

“如此也好,只是要有劳金将军好生照料郁贵妃了。”

说是照料,但金将晚、郁观音都知道实际上就是监视。

虞之渊又瞧见太监们把范康的银子抬进来了,就说:“范道长,这些银子既然是人家送你的,你便收着吧,留着修葺无着观也好。”不等太监把装着银子的箱子放下,就叫他们把箱子抬出去。

范康噗咚一声跪下。

郁观音眼皮子跳个不停,金将晚也是纳罕。

“范道长这是……”虞之渊问。

“禀皇上,贫道,”范康脸上涨红,似乎是豁出去一般,磕头道:“贫道愿意把人家送贫道的银子献给皇上,求皇上不拘什么芝麻官,且赏给贫道一个。贫道一生夙愿,就是为官做宰。贫道不缺银子,也不缺名声,又是半截身子已然入土的人,贫道若为官,定然两袖清风,一心为君为民。”

郁观音心一跳,咋舌道:师兄莫不是疯了,竟然向皇帝买官?况且,世上的人追名逐利的多了,但直言自己想做官的又有几个?这般说,岂不是叫人耻笑他终于扯下了道貌岸然的幌子?传出去了,那第一神算的位子都保不住。

金将晚并不如何诧异,只在思量着虞之渊震怒后,他该如何替范康描补。

“范道长,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虞之渊果然沉下脸,他虽听许多人说过范康的本事能耐,但每每追问玉入禅范康人品等等时,瞧见玉入禅那欲言又止的神情,他便对范康的品性有些怀疑;且金阁老、玉老将军等老臣对范康的人品也颇有非议,是以他不敢冒然重用他,于是思来想去,就决心还叫范康还去做算命的。

青色葛布衣裳在身,范康抖了抖下巴上的胡子,心知成败在此一举,因此道:“贫道昔日舍身救下金阁老,一心想请金阁老为贫道的仕途开路,”仔细回想,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出岔子的?“又不好将话直言说出,便假说身受情伤,想遁入空门。”

“这是为何?”金将晚诧异了,听范康这么一说,他不禁想兴许就是范康叫人打劫金阁老,然后再现身去救人的呢。

“贫道以为,金阁老会开解贫道,待贫道为生计苦恼时,便会替贫道奔走——那时,钱家尚在,金家又日渐崛起,若是他肯相助,慢说是县令、府尹,再高一些的官,那也是轻而易举。可惜,金阁老误会了,他听说贫道要出嫁,就替贫道去无着观打点,贫道骑虎难下,只能去无着观出家。”

“原来,私下卖官鬻爵,竟是那么稀疏平常的事。”虞之渊望向身边的大太监。

大太监一凛,赶紧低头。

范康心说虞之渊怎地跟金阁老一样总是找错重点?“贫道去瓜州、出塞,都是为做官。求皇上给贫道一个芝麻小官做做,若皇上肯叫贫道做官,贫道定对皇上感恩戴德,至死不忘为皇上歌功颂德。”两手按在厚厚的绒毯上,额头重重地磕下来。

金将晚哑然,咳嗽一声,道:“皇上,范神仙……”反复斟酌措辞,只觉得范康太对名利……不,他要名有名要利有利,追逐的就是官位,可是,怎么听他的话,都不像是正人君子说的,可若说他是个蝇营狗苟的小人,又不像是那么回事,毕竟其他人做官是为了名利,范康却是不贪图名利的,“其情可悯,皇上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师哥,哪有向皇帝买官的?”郁观音低声道,虽史书上也有那样的皇帝,可那样的皇帝都是昏君,虞之渊龙椅还没做热乎,三宫六院还没充盈起来,哪里就会忙着卖官了?

虞之渊扪掌,忽地就笑了起来,“范神仙果然快人快语,只是这官,朕是断然不会卖的,银子嘛,还请范神仙拿回去。九品芝麻官,范神仙想做,朕也能叫你屈就了,不如,范神仙在锦衣卫里担任统领一职,替朕查一查,这京城内外,卖官鬻爵的事,如何?”

“皇上不可!”金将晚立时道。

虞之渊先觉好得很,此时闻言便怔住,“金爱卿觉得那里不妥?”

“范神仙的性子,若做了锦衣卫,那京城内外文武百官,必然人心惶惶、惶恐不可终日。”金将晚偷偷地去观察虞之渊是否羞恼了,毕竟,皇帝那么高兴地拿出来的主意,他说不可,岂不是打了皇帝的脸?

虞之渊不明所以,又去看范康,喃喃道:“范神仙的性子……范神仙,你可否告诉朕,你是个什么性子?”

“……”范康揭穿自己对做官的渴望,已经是到了极限,若叫他再揭发自己的性子,岂不是要逼着他自绝于人世?

“……无所不用其极。”郁观音见范康不说,便替他说了。此时却也不是要陷害范康,而是觉得做皇帝的,一般都爱显示自己与众不同,说得难听一点,他兴许会反着想。

范康面如死灰,只觉得自己一辈子的体面,都交代在这边了,“……贫道一生卑鄙,半生无耻,大仁大义、大奸大恶的事都曾做过。不料,蹦跶了一辈子,竟然,落得个被金银葬送,仍觉寂寞的下场。”忍不住苦笑起来,随即,眼角落下一滴浑浊绝望的眼泪。

“……范道长想做个什么官?”虞之渊好奇起来,头会子遇上只为做官而做官的人。

“……国师。”范康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正在悲鸣,听皇帝这般问,就把自己的心愿说出。国师二字出口后,脸上就火辣辣的疼,不用看旁人,他也能猜到金将晚、太监们心里的想法,他们一准想着:自不量力,一个草莽之徒,牛鼻子道士,胆敢肖想国师之位。

“本朝没有国师,这个,范道长知道吧?”虞之渊脑筋有些混沌,早先,范康还是个光风霁月的人物,如今,这人自诩一生卑鄙、半生无耻,叫他一时间不知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他。

“……贫道知道。”范康说得有些心虚,唯恐虞之渊联想到柔然、慕容等部落有国师这官位后怀疑他要卖国求荣。

“皇后如今身怀六甲,范道长不如准备准备,来宫里做太傅吧。”虞之渊咳嗽一声,那无所不用其极正合了他的心意,初初听说皇后有喜后,他便想起陆繁英肚子里不见天日的儿子,继而开始想自己想叫自己儿子成个什么样的人,是成个时时刻刻忍辱负重的真君子,还是做个时时偷奸耍滑,却总有便宜占的伪君子?想来想去,他觉得自己的儿子,该是叫人防不胜防的人。

“皇上?”金将晚疑心自己听错了。

范康更是如此,微微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虞之渊,“皇上,贫道没听错吧?”不是该请个忠孝仁义礼智信、知廉耻的人做太傅吗?

“范神仙名声好得很,本事又大,叫范神仙来教导皇儿,最是不错。”虞之渊上位时日还早,不惯被人这么看着,脸上浮现出薄薄的红晕,唯恐被金将晚看轻,干脆地拿出怜子之情做挡箭牌,感慨万千道:“朕不曾做过人父,但料想,金将军跟朕是一样的心思吧,宁肯叫儿子欺负旁人,也不能叫他被人欺负了。若既欺负了别人,又能得个好名声,那就再好不过了。”

金将晚的怜子之心被唤起,叹道:“皇上说的是。”可,难不成,将来他们要有个跟范康一样虚伪无耻的太子?

“范道长请起。”虞之渊亲自过来搀扶起范康,“待皇儿产下,拜师礼并聘书便送入无着观中。”

“多谢皇上器重,贫道感激不尽。”范康一边是欢喜,一边却又惴惴不安想,杞人忧天地想:万一皇后生下来的是公主呢?

“皇上,宴席已经摆下了。皇后娘娘叫人来问,郁贵妃要在宫里哪一处歇下?她这就叫人去收拾。”一个太监在门外问。

“郁贵妃要去金家歇着,叫皇后歇着吧。”虞之渊亲自携着范康的手向宴席去,路上忍不住要打听范康是如何“一生卑鄙”的。

范康恶贯满盈的一生,原是一旦向旁人诉说,便会引发声名狼藉的大事,可如今,皇帝看重的就是他的卑鄙无耻,若不说几件事,兴许皇帝还会以为他那句“一生卑鄙”是夸下海口,于是遮遮掩掩地,拿了年轻那会子初试牛刀时做下的几件“小事”说了一说。

金将晚将头扭开,不忍直视范康,疑惑地想:天下的人都不长眼睛吗?竟然会叫这无耻之徒做了受人敬仰的活神仙。

虞之渊心内大呼好无耻好过瘾,搓着手,脸上笑容越发多了,又催着范康再说,看着范康,不禁想,若是他的儿子也能这么着,他早早死在儿子手上也值得了。

范康见虞之渊不怒反而越发欣喜,胆子大了一些,便又悄悄地提起在瓜州坑死虞之洲一群人的事。

虞之渊听说瞽目老人、金折桂一老一小,默契地配合范康,惊诧下咬到了舌头,又看向范康的断腕,踟蹰道:“太过卑鄙,便过犹不及。”

范康心提了起来,唯恐皇帝反悔了,后悔方才把瓜州的事说了出来,继而又想,皇后这次十有j□j、不,是百分百会生下公主,且不等他放弃做太傅的念头,皇后会一直生公主——怎么说呢,不是皇后命不好,是他范康命中没做官的运数。

“也罢,再找一个正人君子做太傅,亦正亦邪,也算相得益彰。”虞之渊一次慈父之心为将来的太子做打算,却不知,冥冥中自有注定,范康一早就料到他一日坚持叫他范康做太傅,他的后宫就生不出太子来。

郁观音眼瞧着范康“得偿所愿”,感触颇深,心想若是范康认命了,安心地给人算命赚银子,便也没了今日的造化。比起韧性,自己到底不如他。醒悟后,便打起精神,心想范康的卑鄙都有用场,她的无耻定也有用武之地。

第178章 对面不相识

后宫十分安静,安静得有些寂寞。

范康、郁观音、金将晚三人陪着皇帝饮酒说话,酒过三巡,范康能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剩下的话,是再也不能向旁人说的。至此,酒席上就冷了场。

“皇上,娘娘说天渐凉了,请您少喝点酒。”皇后的婢女过来传话。

虞之渊只觉得这话熨帖得很,就算是陆繁英也不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一时间,全忘了自己是皇帝,只当自己是个请人来做客的主人家,于是道,“请娘娘出来叫范神仙给她推算推算命数,虽不可全信,但听一听玩笑玩笑也无妨。”

“是。”

郁观音身为女子,最先察觉出虞之渊对这位皇后的不同,斟酌再三,想起老慕容王最初对自己的不同,恍然大悟道:原来皇帝对先皇后痴情,乃是因为对现皇后真心的缘故。料想,当是如今的皇后进宫时,宫里只剩下皇帝一个人,是以二人也算是相依为命,如此朝夕相处,皇帝自然对皇后有了几分真心。既然有了真心,就要护着她,若护着她,就不能打出自己因对她痴情而不选妃的幌子,免得朝臣攻讦她狐媚惑主,只能把先皇后挂出来。

郁观音正想着,腹大如箩的皇后便扶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宫女过来了。这两宫女个个唇红齿白、插金戴银,映衬得略施脂粉、身量臃肿,又只穿着家常衣裳的皇后越发平凡。

“失礼了,因想着此时裁的衣裳,就只这会子能穿未免太可惜了,就没叫宫人裁剪这会子的衣裳。”皇后声音婉转,虽举止大方,但气度莫名地像个小家碧玉,细细观察,脸上还有一抹羞红。

虞之渊起身快走两步把石氏搀扶过来,边走,便道:“金将军乃是朝廷的栋梁之才,范神仙又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得道高人,见一见他们也无妨。”把皇后搀扶着坐在自己身边,便有些微醺地眯眼瞅向范康。

打死金将晚,金将晚也不信做了这么长时间的皇后,隔三差五地见那些诰命夫人后,皇后还能留有小家碧玉的气质,思来想去,就想:皇后虽杏脸桃腮,但容貌不说比不得戚珑雪、金折桂,就连金兰桂并沈家的一干女儿也不如,料想,皇后是觉得自己的气度容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便干脆把自己捯饬成寻常女人,以叫皇帝感受到寻常人家夫妻恩爱、父慈子孝的柔情,借此来笼络住皇帝。

果然,皇后才坐下后,对着面前的酒盏眉头微蹙。

“快把酒杯收走。”皇帝立时察觉到皇后的神色,又叫范康给皇后算一算她能生出几子几女。

范康眼瞅着皇帝啰啰嗦嗦地叫人再布下屏风给皇后挡风,又婆婆妈妈地叫人把给皇后的补汤拿来,掐指算了算,再三望了望皇后的面相,心里一坠,暗道:果然,皇后这面相,虽是大富大贵的面相,但与子嗣上,只怕要足足生下四个公主,才能得一男胎。心一跳,又想,生四个公主,若快,只要八年,若迟,也顶多是十一二年——毕竟三年之期转眼就过,谁知道后宫里到时候会进来什么艳冠群芳的人物。

“范神仙?”虞之渊幼时也算是在浓浓温情中长大的,及至他懂得了利害后,才明白太上皇对他的捧杀,是以,他内心十分怀念曾经的温情,便暗暗发誓一定要真心真意疼爱自己的皇儿,再不像太上皇一样去弄那些虚情假意,因此,此时携着皇后的手,便殷殷切切地注视着范康。

范康毕竟是老江湖,不能坦言说皇后面相里儿子来得迟,便哈哈大笑地指向金将晚:“今日合该叫金夫人来才是,娘娘这面相,跟金夫人的仿佛,都是享女儿福又儿女两全的面相,最要紧的,便是夫妻和睦,一辈子平安康泰。”

“果真?”皇后闻言便笑了,虽沈氏成亲多年才产子有些不尽人意,但她儿女双全、夫妻恩爱,倒是惹人羡慕得很,回眸抿嘴对虞之渊一笑,“皇上,既然是享女儿福,莫不是,咱们也要有个厉害的女儿?”她跟旁人不同,旁人提起金折桂,甭管心里如何羡慕眼红,嘴上说话时,总要带出几分鄙薄不屑;她惯会察言观色,心知虞之渊因自身遭遇,巴不得妻女个个都跟金折桂一样甭管何时何地都能自保,因此言语里就十分推崇金折桂。

果然,虞之渊欢喜起来,喜悦之情遮也遮不住,当即便向金将晚请教起教育女儿的法子。

金折桂出嫁前的大部分时光都是漂泊在外,金将晚一时想不起自己是如何教导她的,只说道:“臣幼时就带着她去见部下,是以,她跟严邈之一群人熟悉得很,人家也都服她……”

“说的是,倘若没人认得,出了什么事,拿着令符去求援,人家也未必会搭理。”虞之渊点头道。

皇帝这是又想到政变了?金将晚又道:“再大一些呢,她要做什么,甭管多少人阻挠,都护着她叫她去做。我们家不兴把女孩儿关在家门里,叫她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出了什么事,一问三不知的。”

虞之渊连连点头,若是那会子陆繁英懂得趋利避害躲起来,她也不会出事,深深地一声叹息后,就道:“金将军说的是,咱们这些人家的女孩儿就该纵着一些。”

金将晚待要说不敢跟皇帝相提并论,但眼瞧着皇帝一心闲话家常,就点头称是。

范康暗暗擦了一把冷汗,庆幸皇帝没追问他这胎是不是儿子,再略喝了些酒水,便抢先告退。

金将晚、郁观音也紧跟着告退,眼瞧着天越发黑了,皇帝也不留人,携着皇后先回寝宫去了。

“皇商这两年,不知道穷死了多少。”郁观音道,后宫里没人,胭脂水粉、钗环玉佩、绫罗绸缎,乃至砖瓦奇石花卉,这些个都没人用了,那些靠着赚皇帝银子的皇商们指不定都要数着米粒下锅呢。

“也不尽然,指不定人家等着选妃的时候,大发一笔呢。”范康道。

“不是说像金夫人吗?既然像,那还选什么妃?”郁观音道。

金将晚讪讪的,他原本也有几个妾,后头因忌惮金折桂、金蟾宫姐弟,便出了嫁妆把她们远远地嫁了,细说,沈氏的命也不如何好,不过是如今金老夫人年纪大了折腾不起来了,才略好了些。

三人出了宫门,上了轿子便直奔金家去,半路上闲看街景的金将晚在一间酒楼下瞧见了十分眼熟的三个鲜卑人,当即令人停住轿子,下了轿子,便抬头向酒楼上去看。

不等他出声,就先瞧见有个小厮当着他的面风风火火地奔进酒楼里,嘴里还嚷嚷着:“两位少爷,老爷夫人今儿个回来了。”

范康、郁观音二人纳罕,范康从轿子里出来,郁观音因人在京城,便入乡随俗地留在轿子中,并不出来抛头露面。

只见小厮奔进去后,便有两个穿着雪青色衣裳的小公子争先恐后先外奔来。

“父亲?”金蟾宫出门的时候一眼瞧见正站在台阶边上的金将晚,脚下不留心一脚踩在了门槛上,当即身子向前倒去,随手抓向身边的人。偏身边又是吃惊地叫了一声“干爹”的南山,二人脚下齐齐绊在门槛上,索性二人身手矫健,又齐齐伸出手臂支在地上,把身子撑起来。

“爷!”小厮们乱叫一通,赶紧把二人搀扶起来。

金将晚向后瞧了瞧,听见几个女人的声音传来,他年轻的时候,也曾被人撺掇着来酒楼,心知酒楼里定请了几个妓、女来助兴,当即一言不发地回了轿子。

“干爹!”

“父亲!”

金蟾宫、南山二人赶紧尾随过去,眼看着金将晚钻进轿子里,金蟾宫便也要进去,被推出来后,讪讪地跟在轿子边。

南山也是一脸惭愧,瞧见了鬓发苍白的范康,认了半天看出他的断腕,才叫了一声师父,虽是如此,却不走到范康身边,瞥见一顶轿子里,一苍老女人目光灼热地看他,心里纳罕,虽知道郁观音也被皇帝换回来了,但他总以为郁观音当是跟沈氏一般年纪,因此并不以为轿子里的女人是他母亲,只看了一眼就转开头。

“父亲,你们不是过几日才回来吗?”金蟾宫道。

“我与你们母亲不在,你们倒是学会了狎昵妓、女了。”金将晚在轿子里沉声说,因在大街上,声音压得极地。

“干爹,我们没有……只是我们有个桃花二公子的名头,被人一请再请,才赏脸过来露个面。”南山大步流星地跟在轿子左边。

“桃花二公子?莫不是你们二人轻浮放浪,做了几首桃花诗,就被人捧成了个什么桃花二公子?”金将晚不屑地道。

“不是,人家说我们面若桃花,是京城女人梦中郎君。”金蟾宫手握一柄玉扇,虽金将晚的轿子向前行得快,可他的速度也不慢,跟在轿子边,依旧风姿翩然。

金将晚怔住,脑海中浮现出在乐水时,金折桂跟金蟾宫说的话,“蟾宫,将来要做什么?”“风流才子。”

“混账!风流才子出名也要靠着诗才,哪有靠着面皮的?”金将晚猛地撩开左右轿帘子,只瞧见轿子外街灯昏沉,模模糊糊中,金蟾宫、南山二人已经有了大小伙子模样,虽还稚嫩,但俨然是满身风流一身潇洒,尤其是脸庞,一个凤眼斜飞、剑眉入鬓,一个五官精致得炫目夺神,两人俱是一样的穿着打扮,称他们为桃花公子,也不算过分。

“我们有面皮,何必再去巴巴的苦思冥想作诗?”南山道。

大街上,金将晚不好训斥人,只能闭了嘴不说话,只等着回家再教训他们。

到了梅杨路上,便有家人来迎接,到了金家门内,才一下轿子,金将晚便呆住,疑惑地搀扶着金蟾宫,问:“那正房后头的,是假山?”只见那边影影瞳瞳,依稀是山峦的模样。

“不是假山,是堆出来的山坡。”金蟾宫道。

金将晚微微握拳,他记得他们家是一马平川的地,金老夫人弄出这么一座山坡来,得费掉多少银子?“……原来,宫里不用的东西,咱们家都买来了。” 眼瞅着南山扶着他另一只手,想起郁观音也跟着,便拉着南山,领着他去见郁观音。

郁观音因南山要走过来,不禁激动起来。

“父亲,母亲在祖母房里?”金蟾宫忽地喊了一声,颀长身子立时向正房后的山上奔去。

“我母亲也在那边?”南山二话不说,也甩开金将晚的手向内去,对着郁观音只是客套又仓促地一拱手。

“郁贵妃,小孩子家不懂事,你别放在心上。”金将晚道。

郁观音见南山还没走到她跟前就跑开了,心内满是酸楚,“小孩子不当那么娇惯,连将军的手也甩开。”话说完了,登时又觉自己并无立场说这话,万幸金将晚急着去见金阁老夫妇,也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三人又径自向后去,绕过一道挡屏,进了正房院子,出了后门,进了一条巷子,眼前便豁然开朗,只见两排灯笼前高高地挂着“黑风寨”三个大字,范康、郁观音就如大梦一场,梦醒了人还留在子规城内一般。

“这……”范康抬头看向山上那比真的黑风寨精致华美的寨子,哭笑不得道:哪怕是吃臭豆腐,金老夫人吃的臭豆腐也要比别人的金贵。

“将军,阁老、老夫人等着您呢。”庞铮家的笑盈盈地带着一队丫鬟来迎。

金将晚激动起来,顾不得范康、郁观音二人,先向内奔去,一层层台阶爬上去,万幸碍于规制,这假山不高,不一时便爬了上来,上来后,瞧见金阁老、金老夫人等在门外,金将晚便磕头跪下。

“孩儿不孝,这么多年,不能侍奉与双亲跟前。”金将晚磕头道。

“快起来吧,如今不是回京了吗?”金老夫人笑道,眼瞧着范康、郁观音来,叫金将晚起来,便又笑盈盈地去迎他们二人。

郁观音眼睛离不开南山,只见此时南山跟金蟾宫二人立在金老夫人、金阁老身后,金阁老的亲孙子并庶子反而站得远一些,心知金家对南山不薄,暗暗谢了金家一回;又看南山满脸泪痕,心道他这是寻不到她哭了?随后,又见南山迷惘地向他们身后寻找,不禁心里一坠。

“干爹,我母亲呢?”南山问。

可怜对面不相逢,金将晚感叹一声,指向郁观音道:“你母亲在这,快些见过她吧。”

南山先疑惑,随后眸子里水光潋滟地瞅向郁观音,见她两鬓苍苍,嘴唇张了张,随后眼中泪光消逝。他原以为自己见了亲生母亲,当是激动欣喜万分,不料,此时眼瞧着郁观音苍老如斯,却不由地想:倘若她不是这样了,此时,当是还野心勃勃的留在草原吧。

“好孩子,搀扶你母亲进来给她磕头。”

南山脖子上一暖,回头见是沈氏理着他脖颈上的碎发,当即乖巧地点头,“母亲,里头请。”

虽叫着母亲,但郁观音明显地察觉出他言语中的客套,这份客套,远不如南山对着沈氏、金将晚时亲昵。

果然,进了屋子里,南山给郁观音磕了头,却是站在沈氏身后。

同样是山寨,但是金老夫人的山寨华丽至极,屋子里也不知用了多少南珠做灯,照耀得屋子里恍如白昼。

闲话家常一番后,岑氏便道:“给郁贵妃的屋子准备好了,若缺了什么,贵妃只管叫人来取。”

“多谢。”郁观音眼巴巴地看着南山,身上再无一丝枭雄气焰,只盼着南山从沈氏身边走开。

沈氏一眼看穿郁观音的心思,推了推南山,见他不动,便也无法,忽地嗅到南山身上有胭脂味,就问:“你们哪里野去了?叫人找了你们一天也没找到人。”

南山只是笑,金蟾宫也忙看向金将晚。

“你还不知道,你这两个儿子成了桃花公子了。堂堂男子汉,靠着一张小白脸扬名,还算本事了?”金将晚冷笑道。

沈氏不明所以,但口中道:“桃花公子?这名字也算雅致。”

“哼。”金将晚暗暗去看金阁老、金老夫人,言下之意,便是他们二人管教无方。

“才回来就教训儿子,你年轻那会子,不也这么着?小孩子家爱玩,又没误了大事,也没不知轻重地跟什么下三滥女人做那偷鸡摸狗的事,怕个什么?”金老夫人道。

“就是,母亲说要我晚娶,谁知道如今遇上的女人是不是我丈母娘,我哪里敢打丈母娘的主意?”金蟾宫说着,便跟南山一左一右坐到金老夫人身后。

金阁老鲜少开口,但此时不免对金将晚道:“你母亲最爱他们脸庞好,每常领着他们去见人,一众七老八十的娘儿们最爱拉拉他们的手、拍拍他们胸口夸他们是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