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百里缓缓捏住了手中纸鹤,有些迟疑地往庙门那处走去。

就在门边上,有一个人靠墙盘腿,低头坐着。由于正好被庙门阴影挡着,他的情况看得不是很真切。

一步、两步、三步

纪百里走过去站定身子,而后沉默了。

那个人的衣衫沾满了发黑的血迹,早已没了气息。而他穿着紫云山的鞋子,那熟悉的衣衫,还有熟悉的身形,正是丁松丁师弟无疑。

“啊!”尹夕惊叫一声,捂住嘴站在原处不觉就红了眼睛。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陆原面上满是不敢置信。

封时远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也走到了门边,和纪百里一起静静蹲□□查看了起来。

丁松的眼睛依然张着,满脸都是死前的绝望。

致命伤在脖颈,就一道伤口,深可见骨。

“不是刀,也不是剑。”纪百里伸手阖上了丁松的眼睛,声音很是沉重,“丁师弟脖子上的伤口更像是被撕扯而成。”

封时远比量了几下,“常人怎能撕扯伤口至此?”

就像是活生生被撕咬开一般,却还没有齿印。

“所以,丁师弟一定是遇到了不同寻常的人。或者不是人。”纪百里心下悲痛,说话也带着压抑的感觉。

“一定是那个鬼妖!”尹夕早已泪流满面,“我们在天霜城找了那么多天,她早该需要吃人生气了。想不到,她竟然出了城还找上了丁师弟!”

确实,这么多天没有找到那个鬼妖,她的人形应该已经撑不住,需要吃人补充了。但是城内一直太平无事,而现在丁师弟又这么一说也是很对得上的。

丁松的身上已经出现了尸斑,也许由于最近天气比较寒冷,是以尸身才能保存。

他死不瞑目,想必心中大有仇恨。

尹夕哭得止不住,其他三人也红了眼眶。

“丁师弟离我们这么近,却还是让丁师弟入土为安吧。”

陆原抹了抹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大男人哭哭啼啼不像话。

“好。”纪百里低声应道。

封时远点点头,伸手帮丁松理了理衣襟,干涸的血迹有一些散成了粉末。

他轻声说道,“师弟,一路走好。”

哀伤的情绪蔓延开来,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折鬼的鲜血。

土地庙旁的林间,几个人静静垒着那座新坟。

春日到来之前,不过十六七年纪,正是风华正茂,却抵不住一切戛然而止。

因冬日而凋零的树木已经抽出了青嫩的绿芽,可现在,这一抹生机都似乎带上了悲凉的情绪。

天霜城不过一步之遥,他们却没有等到他的身影。

仿佛就还是昨天,几人一同下山,说着折鬼之途,谈着鬼妖之流。

茫茫林原,容颜依稀,却只剩黄土新坟。

微微林风,其声似哀,拂不尽生死两茫。

“师姐一定会帮你报仇的。”尹夕放上了丁松坟头的最后一块石头。

丁松,你等着,我一定会帮你报仇的。

墓碑上,五个简单地字就此概括了一位少年。

——“灵山派丁松”

小小的坟堆,掩埋了一个少年还未成行的折鬼之途。

这,仅仅只是开始。

折鬼一出,阎罗亦伏。

勾魂断肠,夺死定生。

“巫姑娘,觉得怎么样?”

“大娘?”有些费力地睁开眼,她看到了站在床边的吕大娘。

“可算是醒过来了。我这就去叫司马大人。”吕大娘一下就兴冲冲地跑了出去。

巫双有气无力地躺着,头还有些昏昏沉沉。

对了,自己拔钉子,留了很多血。

钉子!

她猛然坐起就想去看自己的腿,却抵不住一阵头晕眼花,又直接倒在了床上。

“唔——”

这一倒,倒是拉着筋了,她忍不住低哼了一声。

“你失血过多,需要好好休息!”司马钦大步走了进来,伸手就帮她盖好了被子,问道,“想吃什么,你应该饿了吧。”

此时的巫双哪里管得了那些,就躺了那么一小会儿,待头晕好了些,她又直接掀了被子要看腿。

司马钦见她这般大动作,一把扯过被子又把她盖上了,“急什么!你这腿上的伤要好好养着,别冻着!”

“嘿嘿。”

那边的巫双却兀自傻笑起来,边笑还边止不住的嘶嘶抽气——刚才这一拉一扯被子,她的腿很自然就动了!虽然还挺疼,但是!腿能动了!

“瞧你开心的。受这么大罪。”司马钦指了指在她床头的两枚钉子,“你倒是下得了狠心。要不是尊上来得巧,这条小命丢了都没人知道。”

说到尊上,巫双敛了笑,有些忐忑地转头看向司马钦,“尊上他救了我?”

“嗯。”

“那他”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司马钦,眼神在询问。

“其实,我也不知道尊上是个什么想法。”司马钦皱了皱眉,“不过,现在钉子都取出来了,毕竟是好事。只是”他看向巫双,有些探究,“你的手竟然好得那么快?都能自己取钉子了?”

她默默低下了头,看着被角不说话。

“不想说就算了。反正都是好事。”司马钦摸了摸她的脑袋,“等小双妹子你腿也好了,哥哥我带你好好出门逛一逛。”

“嗯。”

接下来的几天,巫双一直有些惴惴不安。

腿倒是一天一天地好起来了,可是那位尊上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她还是有些担心的——你说,该不会那个尊上是想着等自己腿好了再把钉子钉回去吧。

这么一想,她越发不安。

万一,只是说万一,那个尊上真这么小气怎么办?

这些时间,由于腿上有新伤,巫双不能沐浴。终于等那伤口结痂了,她觉得自己也快发霉了。

手已经全好了的她,自然能自己洗澡了。

泡在热乎乎的水中,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舒服。

试着慢慢蹲下,水没过鼻尖,膝盖处传来明显的痛感,这是她第一次为疼痛这般高兴。

虽然肩头和膝盖都是一边一个疤,而且可能一直消不了,但只要想到自己以后又正常了,就开心得不得了。

现在她的肤色很浅,毕竟一直躺在屋子里,都捂白了。

你别说,还有了那么一点娇嫩的感觉。

嘿嘿,她美美地想着。

突然,她的目光停在了自己身上——胸前那朵三瓣花,怎么有些不一样了?

不确定地揉揉眼睛,仔细看了看。

说不上来,还是黑色地就像纹身一样的花,可是这花心?

对,就是花心的地方不一样了。怎么好像变得朴实了?

原来的花心颜色变深了,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黑点,以前看上去那种有些诡异的感觉不见了。

难道?发生了什么变故?

巫双一边摩挲着那朵花,一边皱着眉头看着水面。

那位尊上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这朵花的变化,会不会和自己这次取钉有关?会不会和尊上有关?

腿终于好使的那天,巫双试探着想司马钦请求了一下——我能不能见一见你们的尊上?

司马钦愣了一下,“我帮你问问。”

这一问就是两天。

第二天下午晚些时候,巫双正在院子里活动手脚。虽然伤好了,但许久没动作,一直躺在床上,总觉得有些使不上劲来。

关节那里能动了,但是那个凹陷下去的地方依旧很明显,让巫双总觉得其实自己并没有痊愈。也许只是没了钉子,一靠那朵花的力量可以让自己看上去无恙罢了。

她心里琢磨:这尊上让自己留在墨月宫也不知是个什么打算。但八成是冲着自己身上的这朵花。

“你说,尊上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呢”

揪着一片竹叶,巫双在竹林边慢悠悠地来回走着,时不时嘀咕上几句。

“想知道,怎么不来问本座?”

又是突然出现的声音

巫双讪讪地转过身,不期然就见到了正向自己走来的那位尊上。

“尊上。”她忙低头,很是恭敬。

尊上看了看她,好整以闲地站在那里,也不说话。巫双一时摸不准他的想法,自然是继续低着头不敢妄动,

于是,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僵持在那里。

“你不是说想见本座?”终于,尊上先开了口,打破了僵局。

“啊?是,是啊。”巫双支支吾吾地不知怎么说。

尊上大人伸手从她指缝中抽出了那片被揪了好一阵的竹叶,轻飘飘丢到了一边。

“手脚都好了?”

“嗯,嗯。差不多了。”没了竹叶,巫双有些不知道手往哪里放的感觉。

“这几天麻烦您了,我私自取钉子”

尊上走上前,伸手轻放在了巫双的头顶,吓得巫双一下就闭了嘴,不敢动了。

“不要再有下一次。”平淡的声音让巫双更忐忑了。

——不要再有下一次?

还下一次?难道是说他真要把钉子钉回去,然后让自己不要再取出来?

这么一想,她心里霎时就凉了,“对不起。我只是真的不想做废人好不容易取出的钉子。能不能不要钉回去”

说这些话时,她低着头,他的手依旧在她的发上,甚至能感觉到她说话时的颤动。

“钉回去?”尊上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诧异,他收回了手,好笑地看着她,“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本座会考虑考虑。”

巫双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抬起头——难道他之前完全没有这个念头?

尊上似乎欣赏够了她震惊的表情,看了她一会,便移开了眼睛转向了在风中缓缓飘摇的竹叶。

这片竹林很静,很青绿,带着生机悄悄地在这深山中守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竹林里,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密密的竹叶掩盖住了远处的景色。每当有风吹过,竹叶会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热闹了整个山头。

“以后,你就留在墨月宫。”

他依旧看着竹林,话却是对她说的。

陈述句,不带询问,也算不上命令,可是她在听到的一瞬就意识到了这是她接下来唯一的选择。又或者说,此刻的她别无选择。

墨月,墨色明月,依旧是黑色的光芒。既然看不清,那是否就是指无月?

墨月宫,这个她以后要待的地方,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好好养伤。”他转过了身,往着竹林外头走去。。

黑色的衣衫背对着她,有些飘逸的萧瑟。一点一点离开她的视线,仿佛他的每一次离开都带着孤寂的感觉。

尊上,是什么人?

他,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去?

鬼使神差,对着他的背影,巫双脱口而出,“你叫什么名字?”

站定在原处,风拂过他的衣角,缓缓鼓动,他没有转身,没有回头。

淡淡地声音随着林风传来

“本座有过很多名字。”

——很多名字吗?

一个人能有很多名字吗

那你现在的名字又是什么呢?

巫双没有问出来,又或者说那一刻,她突然就不想问了。

站在那里,静静目送尊上离开,没有回首,没有停留,和以往每一次一样。

留在墨月宫。尊上说让自己留在墨月宫。

留下来的她能做些什么呢?又或者说,她能有什么用?

手轻轻放在胸口,那朵花的位置,巫双嘴角缓缓扯了起来——好歹暂时死不掉的样子。

青叶谷,紫云山,墨月宫,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安定。

一个奇怪的想法掠过她的脑海——这一生,她也许都安定不下来了。

第27章 墨月宫(六)

出了屋子,往与竹林相反的方向,走上五十来丈的距离,有一个半凹进去的山壁。凹进去的地方是一汪清澈的潭水,也是墨月宫平日里的取水之处。

不过一间屋子大小的水面,水很干净,却深不见底。吕大娘说这是山泉和地底下的水连着呢。

看上去平平静静的水面,一直能这么干净,就一定不是死水。巫双琢磨着应该能有鱼,腿脚好了之后,她特地找了根竹子做了钓竿想要试试。

“没鱼的。”吕大娘直接掐灭了她的美好想法,“钓鱼的话得去到隔壁那个山头,那边有好大的一条河。”

“那为什么墨月宫不直接搬到那边去,不是要方便很多吗?”比如说吃鱼什么的都方便啊。

吕大娘用一副“你真没有见识”的表情看了她一眼。

“这潭水可是好东西,常年喝不仅延年益寿,还有助修为的。”边说,她边从水缸舀了一瓢水潇潇洒洒地倒进锅里,今儿个有鲜笋汤。

有助修为这件事好似和她没什么关系,巫双唯一的体会就是这潭水煮的的茶很好喝。

手腿都好了之后,巫双打从心底里觉得在墨月宫的生活还是很不错的。和她之前想要的日子没什么不同,而且还有人陪着自己。当然,还有就是吕大娘烧饭的手艺很不错。

“大娘,你也会驭鬼不?和司马钦一样吗?”

“我可不会,墨月宫驭鬼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行得。”

“那什么人能驭鬼啊?”

“这个不好说。”吕大娘搅了搅汤,“都要看资质的。”

资质?难不成驭鬼师还和折鬼师一样有本身的奇特性?

巫双还想问些,可吕大娘已经出了厨间到后头拿柴火去了。

就在巫双以为这简单地日子还要再过上好一阵的时候,突然有了变动。

“出远门?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