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墨月宫(七)

“尊上”

巫双坐在马车的一边,看着这个来了之后就霸占了她马车最好位置的尊上。

——你说,他怎么不离开了呢?

尊上看向巫双,语气平平,“何事?”

“没,没事。”巫双有些尴尬地别过头。

她总不能说,您在这我很不自在,能不能请您回自己的马车吧。

“可有被烫到?”

“啊?”巫双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是说刚才那茶水,“没有。我躲得挺快的。”

“嗯。以后不要随便伸脑袋出去。”

“是”

怎么有一种被教育了的感觉。

接下来的时间,那位尊上似乎很喜欢她这辆马车。就那般随意地坐在马车里,一直在看一本黑封皮的书。

小小一辆马车,小小一方天地,两人就这么相对坐着。

巫双有伸过脑袋去看那是什么书,可入目却全是些不认识的文字。

滚滚轮轴,踏踏马蹄,似都被车璧隔绝。

这是她第一次与他这般相处,他静静坐在那处,不打扰不喧嚣,却让巫双的周身都有了说不清的手足无措。

马车径直出了城,停在了离官道不远的地方。

司马钦拿进来了吃食,看到巫双这里有尊上,他面上闪过一丝惊讶,而后立刻恢复成了恭敬,放下东西就退了出去。

巫双正想着是不是自己也要离开比较好,尊上却淡淡吩咐了一句,“吃饭吧。”

很自然地,他们就这么同桌而食了。

吃饭的时候,巫双生怕发出声音惹那尊上不愉快,平日里要嚼好几口的,今日恨不得囫囵吞了吃了。和他这么面对面,她总会不由自主地紧张,总想着赶快吃完。

“别噎着。”尊上不冷不热来了这么一句。

被他这么一说,她真是差点就噎着了,鼓着嘴,脸都憋红了,用了好半天劲才吞下了喉咙里不上不下的食物。

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指节修长,玉色皮肤,指甲一丝不苟,透着几分无色。

手里端着一杯茶水,古朴的墨绿瓷器,微微发黄的的叶尖在温水中缓缓沉浮。

“总是这么莽撞。”话语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

巫双抬起头,撞上了他隐在面具后头的那双眼睛。

——古井无波,深墨无纹,仿若就那般沉淀了所有。

“谢谢。”她有些呆呆地接过茶水,似乎是为他这般突然的行为所迷惑。

稍稍偏过身,巫双一口喝干了茶水,立时整个人都舒坦了不少,小心翼翼地放下茶杯,她劲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乖乖坐在一边。

“你很怕我?”看她几乎要缩到一边,尊上开了口。

“”巫双不知道怎么回答,虽然她觉得这是个挺明显的问题——最起码,她很忌惮他。

见到她有些尴尬的表情,尊上合了手中书本。

“巫双,你不应该怕我。”

尊上最后还是离开了巫双的马车,在和她一起吃完中饭后就回去自己的马车了。

巫双整个人轻松了不少,可也觉得有些小小内疚的感觉。其实那位尊上对自己还不错,自己总是一副非常警戒的模样,会不会太过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是他丢自己下了封鬼崖,害她身上有了莫名其妙的花,还被尹九平钉了断魂钉这么看来,也算罪魁祸首啊。

不管不管了,反正自己一副鱼肉模样,能有什么办法。

午后稍稍休整,车队就继续前行了,一直向北。

巫双还是有些闹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带上自己,这远门确实很远啊。难不成他们怕自己在墨月宫会偷溜?

好吧自从腿脚好了之后,其实她是有过这个念头来着,但也只是想想没敢真做。

又是整个白天在赶路,也许很快他们就能离开南安县了。

这天夜里,许是因为颠簸久了,他们队伍终于安安定定地找了块平地来了个夜宿,当然还是睡在马车上。不过,停下来的马车还是很舒服的。

几辆马车和板车一起围城了一个圆形,中间点上了亮堂堂的篝火,为这寒意料峭的荒野夜晚平添了不少暖意。

休息时间,尊上坐在篝火的另一边,正对着巫双,他依旧在看那本书。

——什么书要看这么久?难道是绝世秘籍,需要慢慢研究?

司马钦找了个不高不矮的树枝,横躺在上头。

三人这般在一处,巫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么安静总觉得尴尬啊。

一阵悠扬的乐声从头顶传来,巫双猛一抬头,司马钦正执着一片叶子缓缓吹奏。

她偷偷瞄了眼尊上,好似没什么反应。

有了音乐,尴尬的环境渐渐缓解下来了,巫双觉得不说话也没那么奇怪了。

司马钦吹得不像山间小曲,听着听着,整个人都跟着静了下来。再听听,心中的杂念似乎都慢慢没了。巫双坐靠在树干上,缓缓闭了眼睛,静静地听着这首曲子。

且安去,何须留。

不复思,不回首。

人生几丝执念,不过是作茧自缚。

走一遭许就短短几十载,何苦庸人要自扰。

——真是好听啊。

和着乐声,巫双整个人松驰了下来。

结果第二天,当她问司马钦那是什么曲子时,司马钦的回答让她沉默了。

“山野多孤魂,那是安魂的曲子,以防夜半遇鬼的。”

“”墨月宫不是很喜欢鬼吗

“孤魂野鬼没什么用,看着烦。”

“”

走走停停,他们路过了不少镇子。有时会在一处停下来,逛逛街,歇上两日休整休整。总之,虽然是出远门,但巫双并没有很不适的感觉。没办法,司马钦带的东西太齐全了。

坐在马车里,边吃着金桔蜜饯,边翻着时下流行的话本子,巫双止不住地感叹:真是家有司马,如有一宝啊。

如果不说是赶路,他们这行程走得还真有几分散心的味道。

正午时分,官道上一个青衣女子,正骑着马孤身行走。

许是日光有些炫目,又或是女子身子本就弱,走了一会,她便不得不找了处凉快的树荫坐下来歇上一歇。

喝了口水,稍稍坐了一会,待头晕得症状渐渐消散——差不多可以了。

她看着官道衍生的方向,咬咬牙,起身继续上路。

马匹行到一处岔路,女子停下马,在岔路口绕了一会,而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右边那条。

这种生木的古怪气味,以她的本领闻过一次怎么可能忘掉。

那天,和巫双一起的那些个人,好几个身上都有这个味道,还都带着大斗笠遮住了面目。一看就有古怪。

女子挥鞭走马,又加快了几分。

——巫双,你可要等着我。

这次远门已经走了有快一个月了,周围的景象慢慢也有了几分北方的味道,植物渐渐变得高大起来。水汽少了几分,巫双时常会觉得喉咙发干。

这天夜里,他们到达了齐州境内,宿在了一间客栈里头。

墨月宫一向财大气粗,巫双自然是有个单间。当然,主要还是因为只有三个人需要住宿,其他的都不是人——这还是挺省钱的。

到了齐州开始,巫双心里就有些不舒服。紫云山就在齐鲁这块,虽然还有些距离,但是镇上都能看到有卖紫云山的符纸的摊位了。现在,凡是和紫云山有关的,她都看不顺眼。那两颗断魂钉她可是一直带着,也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当初那钉子是怎么被钉入她体内的。

与此同时,巫双也开始意识到了墨月宫的神秘力量。

他们从墨月宫来到齐州,路上也算比较抓紧了,但还是花了这么长时间。当初司马钦救自己的时候,从紫云山去到墨月宫这距离和这次应该只多不少。但当时她醒来的时候,可是连伤口都还在流血呢。

这岂不是传说中的一瞬千里?她在紫云山,从来就没听说过道家有类似的法术。

但这次,他们又为什么要花这么长时间慢慢走到幽州去呢?

“不为什么呀。”司马钦毫不在意地模样,“走着开心啊。”

一定不是这么简单。巫双脸上明摆着写着不信。

“在幽州要待的时间不确定,自然只有走过去了。”这是司马钦最后给的解答。

幽州待的时间不确定吗?巫双有些纳闷,也就是说这一次不一定要去多久啊

夜里,巫双好好泡了澡。胸口那朵花从来就没有动静,自从上次花心变了之后,就一直这个样子,看上去的感觉倒是一点也不诡异了——还是个很漂亮的纹身。

可是对她来说,这花就是个摸不清的大隐患,指不定哪天就害惨了她。

“小双妹子,睡了没?”

巫双正在擦头发,门外传来了司马钦的声音。她稍稍挽了一下,开了门。

“还没。怎么了?”

司马钦递给了她一个小小的木人偶,“放在床头吧。以防万一。枕头边上就行。”

巫双看了看那木头,又看了看司马钦,“这不会是”

司马钦得意洋洋,“这里头可是前前朝最厉害的将军!”

巫双眉毛跳了一下——其实对于放个鬼在床头,她真的不是很能接受啊。

见她不接,司马钦倾身过去,拉了她的手,直接塞给了她。

巫双不大情愿,以前住客栈也没见他给自己这玩意啊。

“这家客栈有问题。”司马钦压低了声音。

有问题?巫双愣了一下。难道是黑店?

面对她询问的眼神,司马钦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知道是黑店还来住!!!

“没办法,方圆几十里,就这么一家客栈。”司马钦摆摆手,“放心睡吧,没问题的。哥哥帮你把门带上。”

“咯吱——啪——”门关上了,司马钦走了。

巫双手里拿着那个木偶,站在门口,觉得全身发毛。

踌躇了半天,她将那木偶放在了一个凳子上,摆在了床边——直接放在床头什么,果然还是做不到啊。

拉上床帐,巫双背对着那木偶闭上了眼睛——眼不见为净。

夜慢慢深了,巫双的困意逐渐袭来,就着软和的枕头,她会起了周公。

这一宿,她睡得格外香甜。

第29章 墨月宫(八)

将近百里开外,福来客栈。

“店家。”

“姑娘这么晚啊。”掌柜刚准备要打烊,就见到了这个牵着马的姑娘。

她点点头,“赶路耽搁了。”说完,从怀里掏出了一小块碎银,“劳驾,一间房。再麻烦送一桶热水上来。”

掌柜翻了翻簿子,收了钱递给那女子一把钥匙,“上楼左拐第三间。马就留在门口吧,我帮您牵到后院去。”

“多谢了。”

上楼左拐,女子径直进了屋子关上门。

过了一会,小二送来了热水,女子给了他一些赏钱,关好了门窗。

这些日子一直追着巫双他们一行人,虽然她身子不大好,赶路不能太急,但好歹没有被拉下。

巫双他们一定会停在某处,所以只要她一直跟着,总有一天会见到的。

然后,她还有好多好多事要问个清楚。

走到热水边,女子刚准备解开腰带,前方突然传来了声音。

“为何一直跟着我们?”

窗边上,不知何事站上了一个穿着黑色连帽长袍的男子。

“你是谁!”女子大惊失色,连连后退。

“别再跟着了。她不会见你的。”男子站在床边,语气淡淡。

女子已经缓过了神,直起身子看着男子,“你是说巫双?她不会见我?”

她面上表情激动起来,“她自是没脸见我的!可我偏偏要见见她!”

“她不记得你了。”

“你说什么?”女子上前一步,嗤笑出声,“就算她不记得了,也得给我通通想起来!”

“你见到她又能怎样?”

“我能怎样与你何干?你又不是她。”女子双手成拳,在身体两侧捏紧。

“过去的事,再提及也只是过去。”男子转过了身,“你走吧。别跟着了。”

下一瞬男子的身影不见了,窗口那处空空如也,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

“我就跟着!我就是要见她!我要好好问清楚!”女子在屋中,朝着四周兀自说着,“她巫双欠我的!我一定要她说清楚!我秦清发誓,一定一定要让她都还回来!”

带着几分歇斯揭底,不觉已经红了眼眶。

所有事情从两年前都变了,从华一宫死的时候都变了。

这个世上,青叶谷已经不在了。

秦清一直记得,两年前的春天。她刚睡梦中醒来,却浑然不知青叶谷已遭劫难。

前一晚的时候,因在在药庐待到很晚,后来她就索性一个人睡在了药庐里头。

天亮了,往日热闹的青叶谷却散发着诡异的安静。

出了药庐,少了草药的味道,空气中若隐若现出一丝微微的血腥味。

秦清有些不安起来放缓了步子。

“庄师兄?”

“巫师妹?”

“师父?”

“范大娘?”

“关先生?”

她一个个名字叫过来,却都没有回应,唯一的声音只有她的脚步声与她自己的回音。

整个青叶谷仿佛空了一般。

“师父?庄师兄?巫师妹?”她一遍一遍叫着,循着血腥味有些害怕地往前走。

接着,她见到了此生最难忘记的场景,地狱一般的景象

那是往日里他们师兄练剑的地方。

林中的一片空地,黄色的泥土浸润了鲜血成了暗沉的红色。

师父、范大娘、还有关先生,三个人脸朝下落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