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双脸有些烫,其实那屏风挡得挺好,而且最两边的两张床距离很远。再说,出门在外,哪有那么多讲究。

庄千楼没有回答,而是直接将钱放到了村长手里,“麻烦给烧些热水。”

“好说好说。”老村长收了钱,“等会到前头来吃饭吧。”

进到屋子,巫双先看了看毯子里阿瓜的情况,好像快醒过来了。

她和庄千楼一同去吃了饭,回来的时候阿瓜正在巫双的床上翻跟头玩,见到巫双走进来,他高兴地飘着就要她抱。可在见到她身后庄千楼的时候,小小的阿瓜突然就来了个急停,规规矩矩站在那里一副不敢乱动的模样。

巫双有些奇怪地回头看了庄千楼一眼,“师兄,你不是引鬼之体吗?怎么这小鬼不粘你?”

“可能是太小了,还不懂。”庄千楼摸摸巫双的脑袋,用余光看了那小鬼一眼。

阿瓜浑身一个激灵更加不敢乱动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阿瓜可怜兮兮地站在门口,不敢过去找巫双。巫双还在奇怪,要到门那边抱他,可是阿瓜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姐姐,阿瓜不困,不用抱了。”

蹲下身,看在缩在门边边上的阿瓜,巫双戳了戳他的小脑袋,看到他悄悄拉着自己手指却不敢让自己抱的小模样,巫双觉出不对劲了——好似自从阿瓜醒来看到师兄,就一直不敢靠近她。

对着另一头的屏风那边,巫双问道,“师兄,这个小鬼好像很怕你。”

庄千楼的声音很是平缓,“也许吧。”

他一发声,阿瓜立马就松了手,不敢再拉着巫双,又成了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阿瓜,为什么怕他?”

“呜呜呜”阿瓜竟然直接哭了出来,“阿瓜也不知道呜呜呜”

巫双看了小娃娃一会,一把抱起了他,“不许哭。”走到床铺那里,巫双拎着娃娃倒头就睡,“不许闹。”

阿瓜战战兢兢缩在那里,不敢吭声。

一直在赶路,人也容易乏着。巫双沾了枕头很快就睡着了。

夜越来越深,小阿瓜越来越不安。窝在巫双怀里的他,突然觉得身前多了什么。他睁开眼,就看到了床边的一个人影,全身禁不住抖了起来。

“嘘——”那人做出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手指一抬,小阿瓜就从巫双怀里飘了出来。

人影从巫双床前消失的时候,刚才还在熟睡的巫双缓缓睁开了眼睛——她醒了,在那条特地缠在小阿瓜手上的鬼气丝断了的时候她就醒了。

所以,她感觉到了刚才带走阿瓜的人的气息。

那气息,有她再熟悉不过

很多次,那人都是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自己的床边。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巫双走到了那个屏风边上,“师兄,阿瓜不见了。”

庄千楼穿好衣服走了出来,只是稍稍抬了一下眉,“可能跑到什么地方玩了吧。”

巫双站定看了他一会,心渐渐下沉,“是这样吗。”

庄千楼走过她身边时,很平常地说道,“先去吃点东西吧。对了接下来,你要去什么地方?”

背对着他,巫双的手缓缓捏成了拳头,“我要去什么地方你不是应该知道的吗?”

庄千楼停了步子,回过头有些奇怪地看着她。

巫双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师兄?或者说是——尊上大人?”

第43章 折鬼手(十一)

“尊上?”庄千楼皱眉,满脸地莫名,“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是你。”

只有尊上会不管自己在什么地方都能找来。她从三台县到青叶谷,再从青叶谷离开,这一路上身后明明没有任何动静,可是昨天他——却突然出现了,还一副骑马追上自己的模样。此外,她那引鬼之身的师兄怎么会让阿瓜如斯害怕,不敢接近。还有,昨夜出现在她床边带走阿瓜的那个气息

他已经不是庄千楼,或者他不再是曾经的庄千楼。

她看着他,倔强的眼神不容闪躲,“我知道是你。”她再次重复。

两人间安静地对峙着,许久许久,久到巫双的眼睛都渐渐蒙上了一层哀伤。

一声轻笑,眼前人从头到脚转瞬变成了那件巫双再熟悉不过的黑色长袍,少了人/皮/面/具的脸上,眼角多了一颗刚才没有的红色血痣,上挑的嘴角似乎有些无奈。

“何必说出来呢?巫双。”他单手抚上她的额头,一如既往,“原来那样不是很好吗?”

他只是庄千楼,她只是巫双,他们在青叶谷与世无争,安静度日,不是很好吗?为何偏偏要揭穿呢?

她拨开他的手,后退一步,依旧死死盯着他的脸,“你真的是庄千楼?”

“是,也不是。”他收回手,笑笑地看着她,“本座有过很多名字,其中之一,便是庄千楼。”

所以,这一世,他既是庄千楼,又是尊上。

巫双深吸一口气,有些颤抖地接着问道,“那一天紫云山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哦。被鬼妖吃了。”他说得很是轻巧,“可是,本座偏偏就是墨月,于是本座终于醒过来了。”

那一刻,巫双听到了她原本以为的世界崩塌的声音。

所以,原来的庄师兄真的因为她被鬼妖吃了而现在,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和庄师兄有着几乎一模一样脸庞的鬼王,还能算是师兄吗?

“既然都说开了,也好。”墨月往前走了一步,“巫双,本座答应你的事会做到。可是在此之前,本座还有些事要办。所以,你便待在在本座身边,如何?”

她突然笑了,边笑眼里边渐渐噙了泪水。

因为她发现,就算此时此刻,明明知道眼前人就是鬼王,可她竟然依旧在庆幸,庆幸他不是装作师兄在骗自己,庆幸师兄还能以鬼王的姿态继续存在于这个世上。

千楼无阁,墨月无辉,世人皆醒,吾愿独醉。

当天夜里,回到青叶谷的纪百里,不声不响地一直走到了封时远门前。

“纪师兄?”巡夜的白林洲弟子提着灯笼,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似乎纪师兄在这里站了好一会儿了。

“哦,我走错了。”纪百里回过神般,掉了个头往在另一边自己歇息的地方走了过去。

走错了?

巡夜弟子莫名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封时远关着的门,而后无趣地继续离开了。

屋里的封时远不知何时已经坐起了身,刚才他能清楚地看到纪百里映在自己窗户纸上的影子。

他在那站了多久?貌似都快有一炷香的时间了。

封时远抚着左手的黑玉镯,一点一点皱了眉头——纪师兄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第二天,前去华一宫坟前祭拜的时候,秦清由于心思太重,一宿没怎么睡好,脸色自然也很差。封时远搀着她一同跪在了华一宫坟前。

“师父,清儿已经找到能好好待自己人。今日特地和他一同来看看您老人家。”秦清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华老前辈,在下白林洲封时远,特来拜见。”他弯腰叩了一个头,“我会好好对待秦清,您老还请放心。”封时远说话总有些生硬的感觉,这种场合,他不是很适应。

罗午道长在一旁欣慰地捋了捋胡子,也对着墓碑行了个礼,“华老,你放心吧。要是我这徒弟敢对秦姑娘有半分不好,我罗午第一个就饶不了他。”

祭拜结束,离开坟前的时候,秦清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那个墓碑。

——您早就知道庄师兄他有问题了,是不是,师父?所以那一日您才会对清儿说那些话。

——师父清儿一定会帮你报仇的。巫双他们,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离开的人群没有注意到,他们身后的坟前,刚才还亮着的几根蜡烛不知什么时候一起失了光亮。如果人真的有在天之灵,华一宫绝不会让秦清嫁给封时远。

后来的事情,从这一刻起,再也无法挽回。

一整天来,纪百里站在罗午身旁,目光断断续续几乎没有离开过封时远。他不明白,为何,封时远是折鬼,却有着比鬼妖更为强大的鬼气。还有如果丁师弟真的是被他所杀,是不是因为丁师弟也发现了他身上有鬼气一事。

感受到纪百里的目光,封时远在祭拜结束之后走到了他的身边。

“纪师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稍稍远离人群,站在一旁。封时远看着他,表情有些担忧,“纪师兄,你今日脸色很不好,可是遇到什么事情?”

“没有。许是换了地方,睡得不大习惯。”

“如果有事,可以说于我听,也能一起帮着参详参详。”封时远试探着问道。

纪百里看着他,眼中神情不定。半响,终于开了口,“封师弟,今晚,可否到后山一叙?为兄有些事情想不大明白,需要和你商量商量。”

“当然可以。”封时远应下,笑意不达眼底。

“亥时一刻,我在西后山等你。”

“好。”

亥时,纪百里早早等在了后山。此处离青叶谷房屋较远,动静自然不能被听见,之所以选在此处,纪百里心里也有了计较——如果一切都和他的猜测相同,那么,当初封时远既然能杀了丁松,今日两人说开了自然不免一战。但如果事情还有转机,他希望能彻彻底底地和封师弟将事情讲清楚。

“师兄。”封时远走了过来,时辰上正是亥时一刻。

“你来了。”纪百里看向他,刚准备问话,封时远却直直丢了一张符纸在他面前。

“师兄,你这是何意?”

低头看到那张符纸,纪百里僵了一下,而后叹了口气——看来他已经什么都不用问了。

这章符纸是纪百里今日下午预先写好的。只要自己今夜殒命就会传信紫云山,告知他们封时远有鬼气一事。可是,没想到看来,封时远必然已经去到自己屋子搜过一遍了。

“符纸都已写明,师弟你何必再问。”

“师兄是个爽快人,我只是好奇,师兄怎么会这么认为?”

纪百里没有回答他,而是直接问道,“丁师弟可是你杀的?”

“师兄问得奇怪。丁师弟乃是被鬼妖所杀?于我何干?”

“为何你身上会有鬼气?”

“鬼气?我身上怎么可能会有鬼气?我可是折鬼。”封时远不动声色地说道,背在身后的左手,黑玉镯已经开始旋转起来。

“封师弟,你我从小一起长大,进入紫云山,更是以除鬼为己任,而你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纪百里看着他否定一切,心下更加确定所有猜测。

“这般模样?师兄说得可是这样?”

无数鬼气霎时从封时远身后涌出,直扑纪百里而去,大有卷天席地之感。

“笔来!”断魂笔当即出现在纪百里手中,他的周身漂浮了八张黄色符纸,隐隐形成一个护罩对上了那些鬼气。一边凭空写着符文,他一边对封时远继续说道,“鬼妖之流危害天下,师弟你怎能助纣为虐!”

封时远往日不带表情的脸上咧开了一抹有些疯狂的笑容,“师兄放心,师弟定会将这世间的鬼妖杀得一个不留,鬼王也会被我所杀。只是,在此之前,还请师兄助我一臂之力!”

折鬼之魂,便是他今夜所求。

更多鬼气开始攻击纪百里的护罩,符纸都有折鬼之息,可是那些鬼气却偏偏无所忌惮。

封时远不怕灭息!

纪百里暗叫不好——可是为何当日在天霜城的那阵灭息能伤了他?

眼看着护罩即将要被攻破,符纸已经破损不堪,纪百里赶忙又取出了几张补上,可一时间他除了这般抵抗,完全不知如何灭除这些鬼气。

封时远全然一副悠闲模样,那些从他身后蔓延而出的鬼气,仿佛是他多出的手脚一般,死死擒住纪百里的护罩,将他轻而易举地包裹了起来。

“纪师兄,得罪了。”话音刚落,黑玉镯闪电一般击碎了纪百里的防线,直取他的咽喉。

“噌——”一声脆响,断魂笔死死抵住旋转不息的黑玉镯,距离仅仅离纪百里只有半尺。他运气凝神,所有符纸从怀里飞出,如箭一般射向封时远,他这是要将全身折鬼之息一同放出,来个拼死一搏。

“师兄,别白费力气了。我,不怕折鬼。”

黑玉镯猛地加快了速度,瞬间绕过断魂笔狠狠划上了纪百里的喉颈,就如当初在土地庙对付丁松那一击一模一样

“啪——”

断魂笔掉在了地上,所有符纸一张张飘落了下来。鲜红的颜色浸染了黄色的符纸。

纪百里紧紧压着喉咙,却止不住那汹涌而出的血液,他还想说什么,可只能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封时远看着他无力地跌倒在地,再无声息,安抚般说道,“纪师兄放心,这天下的太平,以后就交给我了。”

鬼气回拢,黑玉镯干干净净地回到他的左手。

后山之剩下了一地符纸、一地鲜血和一俱无魂尸体。

这世上,从此又少了一个折鬼。

第44章 折鬼手(十二)

现下应该是未时左右,太阳刚开始偏西,离日落还有不少时间。

巫双和那位鬼王大人正一前一后地走在小小的山路上头。鬼王在前,她在后。

崎岖的山道很是狭窄,只能供一人下脚,好在不是雨天,不然这泥路怕是更加难行了。

山道两旁,嶙峋的怪石层层叠叠,寸草不生,偶尔可见凝成的霜冰,四周已是有些冷得刺骨。

越往上走,这山间的无名风吹得越发猛烈,鼓动在耳边除了风声什么都听不见。

高处不胜寒,山下穿着还有些嫌热的衣裳到这里一下就太单薄了。

巫双抱着胳膊,慢吞吞地走着。虽然她的身上披着墨月的那件大黑长袍,可还是有些冷得慌。

墨月此时正走在她前头两三步的距离,还算帮她挡去了不少迎面而来的风。看着他缓缓往上,如履平地的模样,巫双心里碎碎念道:不是能一瞬千里吗?为何还要拉着她苦兮兮地登山?

自从两天前,墨月大方承认自己是庄千楼之后,两人之间就有些奇怪了。

以前对着尊上,巫双是又惧又怕,对着师兄,她是亦敬亦亲,而现在对着既是师兄又是尊上还是鬼王的墨月,她突然就有些不知该如何相处了。

——你便待在本座身边,如何

他这么问他,反正那时候她是没回答。

“本座就当你同意了。”

可是,墨月自己下了结论,然后巫双就被直接提溜到了连绵的山脉之中

再接着,就被提溜着在这里爬山了。

这两天来,她认命地跟在一旁,只要她稍稍有离开的念头,必然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内就给重新提溜了回来。

“你到哪里,本座都找得到。”

巫双:

这座山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看着高,爬起来更高。

她都已经跟在后头走了快大半天了,还没看到有什么不同地地方。难不成,尊上只是想爬到山顶看看?

仿佛知道她在心里在想什么一样,墨月在前头悠悠闲闲地说了一句,“山顶自有风景。”

风景?

还真是去看风景的?

巫双脚下挪不动步了,不是说去紫云山之前有事要办,怎么来看风景!

“跟上。”

墨月淡淡一句,巫双身后猛地传来一阵推力,直推着她就往前走了好几步,差些摔着。

稳住身子,她咬牙切齿地看着前面人的背影,突然觉得后悔和他摊牌了。

——你说她为什么那一天偏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呢!庄师兄绝对不会这么对自己!

敢怒不敢言地跟着又走了好些时间,每当她稍稍慢一点,身后都会有力量推她上前。巫双眯了眼睛,看着墨月轻松的步子,心里有些不服。后来,她索性脚下省力,就等着他推自己,你还别说,这么走着走着倒比原来轻松了不少。

又过了好一会,巫双估摸着应该已经快到山顶了,身边也有了不少积雪。她朝山下看了看,一片雾气如云海之景。叹口气,她又抬头往山上看了看,这一眼还真还看到了点什么。

——咦?那个是房子吗?

覆着白雪的屋子露出了一角屋檐,远远看还有点飞鸟的感觉。

转了一个小弯,很快,整个房子清清楚楚地现在面前,烟囱还正冒着炊烟。要不是风向不对,他们刚才应该就能闻到味道。

想不到在这么高的山上,竟然还有人住着?难不成是什么世外高人?

可这是鬼王找来的地方,该不会是世外高鬼吧

这么一想,巫双脖子后头有些发凉。

“到了。”墨月去敲门了。

巫双看自己离那屋子还有些距离,脚下几个快步到了墨月边上,还没来得及好好喘上几口气,门就从里头打开了。她忙站直了身子——初次拜会,不管是人是鬼,总不能失了礼数。

开门的是一个驼背老爷爷,他的身旁站着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女娃娃。

老爷爷看不出年纪,也许七十、也许八十,脸上的褶子不少,笑一笑都皱成了一团。他穿着灰扑扑的衣裳,头发难得还有几根黑色的,整整齐齐梳在了头顶。女娃娃也是头顶扎了个揪揪,水嫩嫩的脸蛋却是木着一张脸,同样的灰色衣裳,很是朴素。

“来啦。”

看到站在门口的墨月和巫双,老人家一点不惊讶的样子,他稍稍让开身,“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