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折兰勾玉走了。

临走前交待了沈管家要好生侍候向晚,又交待了潘先生有空多指点小晚学习,交待了向晚有事找沈管家或潘先生,来回交待了个遍,终于走了。

应该也是心无牵挂的,只不过每每碰到怀里的折扇,便又不自觉的有些哭笑不得。

乐正礼也走了。

他与折兰勾玉一同出发,不过一个是上京受封,一个是独自游学。

热热闹闹的折兰府终于又安静了下来。

向晚这几日反反复复的做梦,梦境相同。

那个羽衣如云、裙摆饰繁花似锦的美丽仙子,那一金一翠的两本册子,那延延绵绵数百里的花海…她在杏枝上跳跃嬉戏,将杏树上的青杏一抽一抽打落下来…那个满脸怒气的男子,那个微有些尴尬的座上女子…

“我是迎春仙子,你是新来的杏花仙子吧?晚上王母娘娘寿诞,众姐妹商定百花齐放为贺,到时候以莲灯为信号,可别误了时辰…”

“百花姐姐几日前便赶往瑶池,历年天庭寿诞都是她和百鸟仙子督管操办,这事是她让风婆婆传的信,错不了…”

“玉帝,是小仙疏于教导,才有此事发生,望玉帝念在杏花仙子初上任,饶恕她此次失误…”

“一夜之间,你可知因你这失误,人间多少谣言纷起,百姓惶惶,奔走相告,直道天呈异象,必有大灾,甚至已有不少人打算离家逃亡…”

如此这般反复,有一天向晚夜里惊醒,猛地醒悟:这不是梦境,这是她任杏花仙子时的经历!

那些影像一幕幕在脑海浮现,一段往事,一段经历,按着顺序,连结成谜底,将埋在她心底九年的疑问悄然解开。

原来,九年前的杏开二度是她的失误!

原来,她的错情有可原,若不是当时在天庭冲撞了玉帝,或许不致有今天这遭遇。

原来,她竟然恢复了记忆。

是因为挨板子高烧昏迷,还是因为折兰勾玉的轻轻一吻?

不管怎么样,恢复了杏花仙子的记忆,这让向晚很是开心。

多年来困扰她的疑问,原是自己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又当庭冲撞了玉帝所致。虽然这玉帝的脾气委实大了点,暴躁了些,但她当时确实太口无遮拦,就跟上次冲撞了三叔公一样,不管错与没错,她受罚必也是应该的。理,总是这个理。只是没想到还是杏花仙子的时候,她就已是这么倔强了。

如此一想,向晚九年来的那层重重包袱,忽然卸下了大半。

她所恢复的那段记忆告诉她,她生来便是杏花仙子,虽然当职时间不长,除了做错事受罚那一段,她所有的天庭日子皆是开心快乐无忧无虑的。那么现在,既已被贬下凡,便好好修行吧。来这人世走一趟不容易,总得圆满地走完这条路,才能安心回天庭。

近来玉陵学堂春试招生的事,替代了折兰勾玉收学生之事,成为玉陵城的头条大新闻。

一件新鲜事物,总有人赞成,总有人反对,又总有人持观望态度。这一次,因着折兰勾玉与潘先生的名声,倒是赞声一片,大大盖过了反对浪潮。自然,观望的也不少。

听说这一回报名参加春试的,以中层资产者居多。富贵人家多是私塾,来这么一个免费学堂,不免有些没信心,便欲作观望。真正的穷苦人家,一时不能相信天底下还有这等好事,自然也持观望态度。

向晚微微有些无聊,恢复杏花仙子记忆又心情甚好。想起那日折兰勾玉对她的亲密举动,想到他之前提过的理想与梦想,便命老管家也替她去学堂报个名。

老管家微微一犹豫,记起少主临行前的吩咐,说是向小姐的话就是他的话,犹豫即刻全消,忙遵了命去。

下一个犹豫的,自然是潘先生了。

学堂今年第一次招生,只招四十名。为了保证之后的开堂授课,之前先会有一个摸底测试,以便择生。有了经验,明年便可适当放宽条件,长此以往,争取让玉陵城的孩子都能读上学。

潘先生见沈管家亲自过来填这一份春试报名表,又见报名表上赫然是向晚的名字,不得不开口道:“沈管家…”

向晚是女子。虽然他此前同意折兰勾玉,若是向晚资质不错,便不担师父之名,从旁稍加指点。但稍加指点是一回事,与男子一同上学堂又是另一回事,他确实觉得有些为难了。

“不瞒潘先生,少主交待,向小姐的话便是他的话,任何人不得怠慢。此事便是向小姐交待下来的,我们身为下人,不敢违逆。”老管家与潘先生也是认识,潘先生此刻的犹豫就跟他当时一样。不过少主的话,他是绝对服从的。

这情况就更严重了。折兰勾玉上京受封,已是玉陵城实至名归的城主,向晚的话便是他的话,那一句“我们身为下人,不敢违逆”,说得潘先生一阵发晕。

“向小姐还说,便让她试试。就与一般报名考生一样,春试过则过,不过也无妨。”

听起来倒是知书达礼。潘先生想起折兰勾玉当初那一番话,又想起向晚的那一幅杏开二度,便也只得点头同意。

这学堂是折兰勾玉建的,他能说不么?莫说现在招生报名临近尾声,哪怕已经结束了,怕也只能破一回例了。

赶上春试末班车的向晚,倒一点也不怯考。

横竖她现在是折兰勾玉的学生,要不要真去学堂上课,既没跟折兰勾玉讨论过,自己心里也还没个准。只不过当初既答应折兰勾玉会尽力,刚好趁此机会解了小彦的心理疙瘩,免得他老是记挂上次杏画巧胜之事。

考试那天,老管家亲陪了向晚同去。

潘先生倒是聪明得紧,留了个小心眼,考试的时候依据科举惯例,将考生们分成几个考场。向晚便与小彦分在了同一个考场,小小的一间房,除了他们两个,别无其他考生。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

潘先生自觉这方法颇好,万一向晚春试未中,或者即便中了,也可等折兰勾玉回来再商量此事,而在此之前,还是先别曝了向晚的身份才好。

不料向来对人爱理不理,考试之前都未与小彦有过只字片语的向晚,考完试后,居然加入大众评论,主动走到考场外的学生群中,对着小彦,突然说了一句:“你上次不服,这次便看考试成绩吧。”

小彦回了向晚一个面无表情的表情,淡淡道:“你入学时间短,我让你三个名次吧。”

“这样…”向晚思忖,而后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两人倒是心知肚明。

向晚转身出了学堂,上了折兰府的马车,扬长而去。可怜了小彦,听到向晚开口竟是女声而呆若木鸡的学生们反应过来后,将小彦团团围住,现场炸开锅似的,矛头直指向晚,询问其身份来历。

第二天,整个玉陵城都风传着折兰公子收女学生的传闻。

向晚倒是平静的。

按折兰勾玉的计划,她的身份早点曝光也是一件好事。城主大人率先收女学生,就算一时半会儿起不到榜样作用,至少也有一些影响力,对大家更快接受男女平等会有那么一丁两丁点的帮助。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折兰勾玉上京已有半月有余。天渐渐回暖,空气中隐隐有潮暖的味道。

这日向晚在晚晴阁习琴,反反复复练习那首《高山流水》,几天下来,都抓不住那韵味。这是折兰勾玉很喜欢的一首曲子,颇有难度,她很想在折兰勾玉回来之前将这曲子练得纯熟。

又练一遍,依旧平平淡淡,只不过是没走音而已。向晚停手,起身,在晚晴阁小花园散步。

迎春开得正艳,柳树也有抽芽的迹象,那么杏花,也快开了吧。以前在杏花村,第一朵杏花必是在二月底开的,算算时间,就是这个时候。

可惜,折兰府上没有杏树。

“沈管家,沈管家…”向晚叫住老管家。在杏花村的八年,她日日与杏树为伴,如今恢复了杏花仙子的记忆,对此更是期待。她现在分外想念杏花村那满坡的杏花,如云如胭脂,让人沉醉;更想念那数十里的杏林花海,想念她在杏枝上跳跃穿梭的感觉。

“向小姐有何吩咐?”少主出门前的交待,时时在老管家的心里。

“玉陵哪里可以看杏花?”

老管家沉思半晌,欲言又止,半晌却是摇摇头。

向晚道谢,待得老管家告退,便带了两个侍卫出了府。

第十章

向晚去的是三佰楼。

下午的时间,正是酒楼最空闲的时候。没有客人,伙计们收拾了卫生,正扎堆聊天。向晚进门,自有伙计对他还有印象,又见他身边跟着的是折兰府的侍卫,纷纷起身。

“金掌柜在么?”虽是男装,向晚的声音却是不掩饰的。

众人目瞪口呆。想着这位小哥不是此前酒楼开业酬宾画冠全场的向晚公子,折兰大人的学生么?那天他从头到尾没开口说过一句话,怎地一段时间不见,人还是这个人,开口却是女声?难道这几日疯传的折兰公子收女学生的传闻竟是真的?

“她在后院休息,姑娘有事,我这就去唤她。”半晌之后,终于有个伶俐的小二回过神来,屁颠颠跑去叫人。

又半晌之后,一袭绿衣的三佰楼掌柜金三佰风风火火的赶来,步履生风,干净爽利,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是折兰府的向小姐来了?”

“金掌柜。”在折兰府半年,向晚心里虽明白自己的身份,在外气度却也是不差的。大家都这么称呼她,她也不作解释。

“你们都下去吧。”如今的金三佰,自是不同于当初那个南湖酒楼抱着琵琶卖唱的小姑娘了。当初虽也有不一般之处,短短几月之后,却又是脱胎换骨。这个时候向晚来找她,肯定有事,又见一帮小二已经开始交头接耳小声议论,不由使劲瞪了他们一眼。

向晚也示意侍卫退下,两个女孩子于是一起坐下。

“金掌柜可知玉陵城何处有杏花?”向晚开门见山,脸上微微有笑容。

竟为这事?金三佰不由一笑,看着向晚,想起她们初见那次,声音柔和,语气利索道:“向小姐太客气了,当日在南湖酒楼幸得你相助,如不嫌弃,便叫我三佰吧。”

三佰楼开业两人虽都认出对方,却一直没有说破。向晚不知金三佰是否介意别人提及她曾在酒楼卖唱之事,没想到今天反由她自己提了起来,如此看来,倒是个爽快之人,也不似一般女子那般小心眼。

“总是不妥,毕竟你又年长几岁。”

金三佰笑,也不知她这几月来遭遇了什么,又为何摇身一变,成了三佰楼的女掌柜,只是这笑容,倒有几分初见时的温婉:“你是折兰府的小姐,若以姐妹相称,岂是被人说我攀了富贵。朋友则无妨了,只要你不介意,有我这样的一个朋友,直呼姓名也不是什么大事。”

“好。”向晚也不是矫情的人。

“那说正事。杏花不宜在玉陵生长,听说这玉陵城,唯有一个地方有杏花。”金三佰挑眼看了下向晚,话止于此。

想起沈管家犹豫的神色,最后却是什么也不说,想必这地方,不是她向晚轻易去得的。向晚左右一想,笑道:“三佰就请直说吧。”

面对金三佰,倒有一种不同于常人的亲切感。许是两人的境遇有些相似,那种身份的突然转变不管是何原因,让向晚对金三佰生出一种本能的投缘,让她觉得舒适与自在。

金三佰捂嘴一笑,凑近向晚,神神秘秘的小声道:“玉娇楼头牌杏香姑娘的杏香阁。”

“玉娇楼?”据说是玉陵最有名的青楼。可是青楼是何物,向晚并不甚清楚。以前在杏花村,可没有青楼;一路游学,也没经过或到过青楼;天庭就更没有青楼了!

“男人的温柔乡、寻欢地。”

向晚点了点头,大概明白。

“你怎么想看杏花?”话题到玉娇楼停下,一阵沉默之后,金三佰无话找话。

“我原住杏花村。”

“哦…”金三佰长长的“哦”了声,表示理解,“要不我找人替你偷偷折一枝过来吧!”

向晚摇头,那感觉又怎会一样。

“那再想想办法。”让折兰府的向晚小姐去青楼,总不是那么回事吧。

“好,我现在得回府了,明天再来找你。”向晚三言两语说完,起身便出了门。

留下金三佰一人目瞪口呆。

现在好了,带折兰府的向小姐看杏花好像成了她的事了。

向晚回府,温习了功课,晚饭后便开始想玉娇楼的事。

虽然她这个大小姐是半路冒出来,有实无名,但她也知道这种地方不是她这身份该去的。即便女扮男装,她的身量也太小,更何况,她现在是玉陵君折兰公子的学生,到时候若丢了折兰勾玉的脸,那就太不该了。

可是心里又着实期待杏花,像犯了瘾一样。如今折兰勾玉与乐正礼一个上京受封一个游学,都不在身边,她恢复了杏花仙子的记忆,却没有杏花仙子的法力,唯一的寄托便是那一抹杏花了。

看一眼,哪怕只远远的看一眼就好。

次日老时间到三佰楼。

金三佰又在午休,本以为向晚只是说说,不会真的来找她,没料到向晚准时到来,她压根都没想办法呢!

“向小姐,”却见向晚今日一身月色长袍,头发高高束起,手执一把粉面小扇,示意侍卫将东西放下后退下,不由心有疑惑,“这是?”

向晚却不回答,径直解开包袱,将里面的一套衣服取出,递到金三佰跟前,平静道:“换衣服。”

金三佰接过,展开,正是一套男装,与向晚身上同款式,只不过是白色的。

“向小姐…”金三佰大概明白了,觉得有些头晕。

“叫我小晚吧!”向晚笑,非常甜非常可爱,那是一种本不该出现在她脸上的笑,因为她向来是沉默且平静的,即便难得露出笑容,也是浅浅的。

金三佰不免有些看傻,诚然向晚脸上的笑容太难得,更惶论是这种毫无保留的笑容了,但不可否认,这样的向晚浑身似乎笼罩着一种光环,犹如…犹如杏花绽放,醉如胭脂。

金三佰换好了衣服,还是有些犹豫。

“小晚,到时候被折兰公子知道,不止你惨,我也会惨的。”亏向晚还细心的替她也备了把折扇,怎么看这小孩都在模仿折兰勾玉。

“我只是去看杏花。”正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这消息不外泄,即便折兰勾玉知道她去了趟玉娇楼,也应该能明白她心情的。

玉娇楼是男人的天堂,可不是女人寻欢作乐的地方,何况她才九岁。

“其实那里我也从未去过。”金三佰总有不祥的预感。对于她与向晚突然演变到了这地步心里也是有些小诧异的。向晚看似不容易相处,自己也是,却没想到两人挺投缘。

“正好,那就没有谁陪谁了。”向晚边说边往后院走,“你这里有后门吧,侍卫守在前,不能被他们发现。”

金三佰头还是有些晕晕的,“嗯”了一声,几步上前,拉住了她。

“怎么?”向晚扭头,神色平静。

“进去之后,你尽量别开口啊。”金三佰在心里叹了口气,不放心的叮嘱。

向晚点头,态度非常好。

两人避开折兰府侍卫,从后门溜去玉娇楼。

玉娇楼在玉陵城,也是大有名气。坐落于秦淮河畔,前有园,后有水,平添一股风流雅致。最重要的是,传闻玉娇楼里的姑娘是艳冠玉陵青楼界,尤其那个头牌杏香,说是才貌绝不输于扬州花魁牡丹。

传闻如此,见过的人却是少之又少。杏香姑娘卖艺不卖身,作为玉娇楼头牌,那价码也不是寻常人家开得起的,只闻那些个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的富贵恩客口口相传,只道清艳绝丽,美得脱俗,言语之中,犹意犹未尽。

向晚听着金三佰说着这些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传闻,心里是不甚赞同的。青楼女子,既是卖笑卖风情的,又何来脱俗一说?架子端再高,也不过是个欢场女子,活得或许还不如贫苦人家的女子来得实诚,更惶论结局了。

“小晚,要进杏香阁,这价码可不低啊。”金三佰来回琢磨,还是觉得不妥。她会来这一趟,自是对那位传闻中的杏香姑娘也有颇多好奇。再则,她虽会唱十八摸,青楼可是从未去过,说不好奇,那也是假的。

“我有这个。”向晚伸手,小小的手中一叠银票,银票正中躺着一个金元宝。

金元宝是折兰勾玉每月给她的零花,让她可以买些喜欢的东西。银票是乐正礼送给她的新年礼物。

“折兰府果然有钱!”金三佰叹一声,示意向晚赶紧收了银票。

金三佰轻咳一声,理理身上衣裳,手中折扇一摇,率先向玉娇楼行去。反观向晚,倒是平静,亦步亦趋跟在金三佰身后,俨然一个小跟班。

“等等!”快至门口,金三佰突然停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