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牧歌摇摇头,踏进一步:“我有话跟你说。”

“说吧,什么?”她欠了欠身,摸着案几上茶水还热着,给他倒了一杯,递上去。

雷牧歌却没伸手来接,只盯着她道:“你在躲我。”

秦惊羽愣了下,呵呵一笑:“你说什么胡话?”

“是为了他么?那个独醒客…萧焰?”那两个字,艰难从口中吐出,雷牧歌气息不稳,原本醇厚的嗓音此刻却是微微发颤,“半夜相会,传送情报,是做戏,还是…”

“自然是做戏。”秦惊羽答得干脆。

“是么?”雷牧歌笑起来,笑意却未达眼底,“那,你这几夜素烛夜读,久久不睡,又是为何?”

“偶尔失眠而已。”秦惊羽放下茶杯,直视着他,不满抿唇,“你在质问我?”

“质问?”雷牧歌苦笑,一瞬不眨看着她,声音竟有丝嘶哑,俊脸如斯僵硬,“现在,我还有这个资格吗?”

那是一种愤懑中夹杂着无奈的神情,如同一根针,刺得她心口阵阵疼痛。

他是她名正言顺的未婚夫,他对她情深意重,不离不弃,她却视他如师如友,若即若离,始终没法真正投入进去,更有甚者,阴差阳错失了身…

这样,对他何其不公!

周身乏力,一时恍惚,心中被自愧与内疚的情绪充斥着,却听得他轻声发问:“你还是爱上了他,是不是?”

“不——”她沉声否认,意图保留骨子里那份最后的尊严。

“他几次三番救你,甚至将至关重要的地图都给了你,还不惜代价当众行刺风如岳…如此种种,把你感动了,让你动心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秦惊羽昂起头,对着他低吼。

自欺欺人并不是什么坏事,只要她不承认,打死不认,总有一天,她便可以将那个人的身影在心里彻底剜去,本就是一时迷惑,绝非深刻爱恋,她需要的,不过是时间而已。

“真的?”雷牧歌盯着她的眼,像是要把她的心看穿。

秦惊羽没有作声,只是点头,一下又一下。

她怎么可以忘记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责任,大夏天子,联军主帅,所有的目光都投注在她身上,所有的信念也都寄托在她身上,一步走错,便是全盘皆输。

有道是善始善终,这场战争,是她开的头,也该由她来收尾。

被逼上绝路的何止是那个人,还有她自己!

“不是就好,不是就好。”雷牧歌轻舒一口气,走过来抱住她。

两人身躯相贴,中无缝隙,明明是热忱温暖的相拥,她却从没像此时这般,感觉到丝丝心冷。

再无言语,只是这样安静的拥抱着,波澜不惊,无关情爱。

所求,不过是一个心安。

窗外,雨水打在树叶,滴滴答答,如浅浅的呼吸,又如破碎的心跳。

雷牧歌没待一会就离开了,临走时叮嘱她早些安歇。

看着他愁绪隐隐的眉宇,她答应了,然而,却并没有照做。

夜深了。

吋吋。

窗棂轻轻叩响。

秦惊羽抬头,望向外间清俊消瘦的人影。

他,终于还是现身了。

她没有动,只那么看着他,仍是夜行装束,额发还在滴水,脸色白净如雪,眼神却依旧清澈,似明净的溪流,幽幽流淌。

“你早知我会来,所以…”萧焰苦笑了下,先行开口,“故意让他抱着,抱那么久。”

而当时,他就站在树影之中,呆立不动,尽数入眼。

“是。”这一回,她没再否认。

“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你别再冒险前来了。”

“怎么,利用完毕,就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了吗?”这个时候,他居然还笑得出。

秦惊羽眉毛一挑:“你想怎样?”

萧焰答非所问:“于承祖,跟于靖长相有七八分相似。”

秦惊羽哼了一声,他们是父子,相貌相似也是自然。

等等!

他说,于承祖长得像于靖,那么凭他的聪明,不难猜出于承祖是于靖的儿子——

他是什么时候看到于承祖的?是在不醉翁的石屋里?抑或更早,在风离城外的墓地?

她将于承祖带在身边的目的,一开始连她自己都是懵懂不察,只凭直觉行事,到后来,才渐渐清晰,那就是个棋子,可以要挟,可以指证…

她能想到这些,不见得他就想不到!

轰然一声,秦惊羽指着他,只觉得几欲瘫软,连声音都止不住颤栗:“你知道…一开始就知道…为什么…为什么…”

一直以为,是自己用计得当,才有今日的胜券在握,大好局面。

却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就连被她利用,也是他自己心甘情愿,才能这般顺利进行。

这是,多么的荒唐可笑!

不论情场战场,有他在,她便从来没赢过!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萧焰低喃着,笑得哀伤,“都是我上辈子欠你的,理应奉还。”

秦惊羽咬住唇,胸中暗潮汹涌,该还债的人,不该是他!

从头到尾,都是萧冥在作怪,那些血海深仇,都是萧冥一手造成,他除了是萧冥的弟弟,本身并没有做过什么,而他却一直在暗中帮她,助她,救她,体贴细致,从中周旋,给她想要的一切!

她伤了他那么多次,他却锲而不舍,忍让包容,始终追随守护。

这样的人啊,该恨他,还是…爱他?

“这仗,还要打到几时?停手了,好不好?趁现在还没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算我求你,停战议和,好不好?好不好?”

他这些话,她也曾扪心自问,这场战争本是为了报仇,然而随着战事的深入,局势的变化,一步步出离了她的初衷。

难道,真的要让南越亡国吗?

让天下百姓来为萧冥一个人的过错买单?

只要是战争,无论她怎么克制,怎么回避,怎么约束,都免不了是要死人的。

因情因义,她将身边的人都拖下了水。

那些原本该是鲜活的生命,那些原本该是幸福的家庭,就为了她的一己私欲,而全部碎作齑粉,化为虚无。

其实她和萧冥一样,手上也是沾满了鲜血,脚下也是遍布着冤魂。

别人只看到她得胜时的风光,却看不到她夜半被噩梦惊醒的惨然。

她的心,其实没表面上那么狠。

冤冤相报何时了!

即便是那些长眠地下的亡灵,他们也不想看到,悲剧一次又一次地重演。

但,即便是她已有悔意,却不愿就此低头。

就算是她错了,可是萧冥呢,他就是这一切罪恶与祸害的源头,罪魈祸首,百死难辞其咎!

若不能手刃仇人,血祭英灵,她这辈子都没法安心!

萧焰似是明白她的心意,轻轻一叹:“算了,我们暂时不说这个了…我有件礼物送你,我觉得,你会喜欢。”

秦惊羽看着他伸手入怀的动作,微微一诧,这都什么时候了,他却如此不知轻重,还要送她礼物?

她跟他,可不是小情侣一时意见不合闹架,而是根本没法调和的矛盾与仇恨!

眼睫垂下,但见他摸出个布包来,当着她的面解开,是只小小的木盒。

首饰?

她不认为他会这样无聊。

秦惊羽忍住没问,却在他打开盒盖的那一瞬睁大了眼。

盒内之物不过玻璃珠大小,圆滚滚的,成色灰暗,中有破损,盒底的锦缎已成碧色。

这是…

她想起他剑尖挑起的那物,骇然低呼:“风如岳的左眼!”

一声之后,随即暗自纠正,确切一点说,应该是风如岳的左眼珠。

他竟一剑剜去了风如岳的眼睛!

难怪风如岳当时暴怒之下,当胸一脚将他踢飞,要不是萧冥那一挡,他岂会有命在?

心底阵阵后怕,半晌才疑惑问道:“但他当时的表现,好似有些不对…”

萧焰一剑刺去,都是在挑出眼球之后,风如岳仿佛才感觉出来,而那一声叫,只觉愤怒,不觉痛楚。

那样的武学大家,不该这般慢半拍,后知后觉。

“还记得那摩纳族的神水吗?”萧焰沉吟着,慢慢道出,“我当时也觉得不对,后来猜想,也许这神水饮过之后,痛觉有所欠失,本是好事,却亦有弊端。”

没了痛感,对敌可以更加威猛,但对危险的防御本能也在大大降低。

“也许吧。”秦惊羽随口应着,低头看那眼珠,却有丝影影绰绰的记忆在脑海里飘荡。

明华宫中。

她捧着那末端带血的青绿竹簪,泪飞如雨,悲痛欲绝。

而身旁似有一道身影在低低安慰,恍然而过…

刘吉!

被风如岳识破身份惨烈屠杀的影士刘吉!

这眼珠虽非她亲手所取,却也算替利吉报了仇,但,这还远远不够!

萧焰轻咳两声,在她耳畔低语:“我要走了,等过些时候战事结束,我陪你去北凉,取风如岳的狗命。”

他又知道!

知道她对风如岳的仇恨,仅在萧冥之下,所以,才会避重就轻,转移她的注意。

她不管什么心思,什么想法,都逃不过他的眼。

无论她怎么躲避,怎么抗拒,甚至是设计伤害,他都义无反顾凑近上来,纠缠到底,始终不离。

她费尽心机,挑拨离间,将他,也将自己逼上绝路,斩断情丝,永绝后望。

却不想,他长袖善舞,四两拨千斤,只一缕血丝,一声苦叹,一颗眼珠,又令得她心软纠结,犹疑不定。

她便如那神话故事中的孙猴子,翻翻滚滚,兜兜转转,却始终逃不出如来佛的掌心。

是前世的债,还是今世的缘?

忽然间心头一恸,她冲着他不舍步出的背影,决绝低喊——

“只要杀了萧冥,我就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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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舞九天 第二十四章 夜宴凶险

屋内一片静默。

许久,才听到他哑声问道:“只能这样吗,就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

秦惊羽凝望着那道挺得笔直的背影,眼睛渐渐泛酸,只强自忍住:“是的。”

她知道他与萧冥兄弟情深,所以这句话,也算是断绝他心底的最后一丝希望,同时,也是表明她的决心,于公于私,在情在理,都永不妥协。

萧焰没有回头,自然看不到她眸底溢出的波光,声音微微哽咽:“不管他曾经做过什么,他总是我嫡亲的大哥,你就不能看在我的面子…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哈哈哈…”秦惊羽止不住地冷笑,“事已至此,你觉得,可能吗?我大夏昭告天下,联军宣战,就是为了这一天,你以为,我会轻易罢手么?”

“三儿…”萧焰长长一叹,蕴含着深切的爱怜与哀伤。

“别这样叫我!你不是我,根本不明白…夜夜恶梦,梦里尽是杀戮与血腥,尽是支离破碎的鲜血…”

萧焰一时恍惚,喃道:“恶梦…我自然明白…”

秦惊羽摇摇头,手指抚上案几上放置的长剑,轻轻吐出:“不,你不会明白,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这一天,与你大哥两军相对兵戎相见…冤有头债有主,我可以放过南越,放过萧家,但是萧冥犯下的罪孽,只能是血债血偿,别无他想。我必须亲手刺出这一剑,否则,永远不能心安。”

正如萧冥对她恨之入骨,她对萧冥更是恨海难填,且不说她与元熙被掳苍岐,只说当年暗夜门灭门惨案,萧冥他纵然不是直接凶手,却也是帮凶之一,难辞其咎,而她的父皇至今昏迷不醒,更是其居心叵测,一手造成!

这一战,不仅仅是为了复仇,更为了那么多人的生命与尊严!

萧冥,便是这一场战事的根源,她别无选择,必须拔剑!

琅琊神剑,剑出夺命,如果能够剑下不死,那是他萧冥的造化,她无话可说,就此住手——

只是,他跟她心里都明白,这样的可能性,根本为零。

所以这一剑刺出,她与他之间,也就什么都结束了,断得干干净净,不留余地。

这…就是她的选择。

“必须…要有这一剑,这就是你想要的,是吗?”萧焰背对着她,语调苍凉,近乎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