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惊羽被她一把掼在地上,闭上眼,眼睛里阵阵涩痛,却是半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她以为,守着萧焰,守着这一份醒悟得太晚的爱情,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却没想到,会伤害到身边的亲人。

这样的等候,这样的坚守,难道错了吗?

错了吗?

穆云风走的时候,满脸哀容,只丢下一句:“你去看看你外公,好好生生看看,然后通知南越那边,把尸首领回去吧,早些入土下葬。你别怪我心狠,也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死心,才能恢复正常的生活,你还那么年轻啊”

过后,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起身出门,走去太医署。

在那间光残幽暗的炼丹室,她看到了外公穆青。

穆青正背对着她,往炉子里添柴,嘴里还喃喃念叨着:“再试一次,稍微增加点分量,我就不信这个邪…”

往日清隽的身形已经微微佝偻,原本略显花白的须发竟成了满头银丝。

母妃说得没错,她为了萧焰,一直漠视身边的亲人,更是在折磨身边的亲人。

可她又能如何?

她怎么舍得将他送回南越,怎么舍得让他离开?

如果没有他陪在身边,今后的漫长岁月,却教她怎么过得下去?

有时候理智会叫人做一些清醒正确的事,但感情偏偏又逆道而行。

就这样日日天人交战,不能决断,正当此时,却有一位不速之客找上门来。

来人头发挽起,白衣素裙,虽做妇人装扮,却一如初见时那般清妍娇柔,是萧焰的皇妹,南越三公主萧月。

这两年每隔半年的样子,柳皇后就会来天京探视询问,每前来一次,态度就会略好一分,这生老病死都是世间常事,久而久之也就看淡了,习以为常,接受现实。

柳皇后身居高位多年,自然也有这样的豁达,只是这样的豁达,对她而言却异样奢侈,怎么也学不来。

这个月差不多就是柳皇后来探视的日子,只不过这次来人换成了萧月,据说是因为近日萧舅状况不太好,柳皇后须得留在苍岐宫中照料,是以临时换人。

那年萧冥手脚尽断,被送回了苍请皇宫,萧远山还请了东阳宁王后前去诊治,却被告知因为没能续接得当,失了先机,就算良医妙药再医个几年,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勉强能站能动,却永远没法恢复如初,几近废人。

后来她也曾从影部情报中知道了一件秘辛,那便是萧冥早年在一次仇杀恶斗当中受伤,伤势并不算严重,也很快就痊愈了,但从那以后,他却失去了生为男人的重要本能,无法生育子嗣,府邸当中的一干皇妃侍妻都是遮掩的幌子。

他多年不惜一切暗地里求医治病,几乎到了癫狂的地步,所以才会轻易受了风如岳的愚弄,抢着喝下那一杯假得不能再假的所谓圣水。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会对唯一的弟弟萧焰那么看重,对其子嗣那么在意,对身为男子的她那么仇恨。

如果他医治无效,终身不育,则萧焰之子将成为南越正统皇嗣,未来的一园之君,如此身份,又怎能与个同性男子纠缠不清,就此沉沦?

恩恩怨怨,纠纠结结,却是为了这样一个原因。

正应了那句话,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

萧月询问了几句,又在棺前流了一会儿眼泪,泪水将整条绣帕都打湿了,她说:“打我从有记忆开始,就从来没见二哥愁过,哭过,不管什么时候总是在笑,我有回曾经问过他,记得他当时跟我说,当你心里伤心难过的时候,不要流泪,因为你的泪会让在乎你的人心碎。”

当你心里伤心难过的时候,不要流泪,因为你的泪会让在乎你的人心碎。

所以他不论何时总是在笑,微笑,轻笑,好笑,朗笑,大笑…就算是在看到她执意要跟别人成亲之时,在他奄奄一息性命垂危之时,在他生命的最后一瞬,他仍是在淡淡地笑着。

不愁不恨,无怨无悔。

萧月还说起一件往事:“我二哥当年跟着你跳下悬崖,摔得遍体鳞伤,还掉断了一条腿,救回宫来的时候几乎都咽了气了,当时所有的人都觉得他不行了,他以为你死了,自己也没了求生的念头,有天夜里我去看他,他断断续续对我说,等他死了之后,一定要把他的尸首带去密云岛,葬在那座有暖玉神泉的山上,他说他这辈子最快活最幸辐的日子,就是在那里度过的去…后来不知大哥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又慢慢好起来了,也就罢了,但这话我一直记着的,我想这个当是他的遗愿,也许你能帮他完成。”

秦惊羽听得怔然。

海岛,温泉,木屋,何尝不是她的心之所往。

萧月还说:“我来这里之前,爹娘也说了,他们感谢你不计前嫌,两国能够放下仇怨,握手言和,二哥已经去了,回不来了,他们也想通了,你为他守了这么两年,心意也够了,亏欠也还了,还是将他送回苍岐去下葬吧,让活着的人也能安心,好好地过下去。”

萧月待了一日就回去了。

萧焰的尸首,终究还是没送回苍岐,却也没留在天京,而是由她一路扶灵东进,爬山涉水,远赴海外。

暖玉神泉已毁,小木屋也尽数损坏,但不要紧,那座山还在,青山绿水,风景如昔。

秦惊羽将他连同寒玉棺一同埋在木屋的旧址前,并将那串珠链与那只人俑一齐收敛入棺,盖上棺盖的那一瞬,眼中依旧没有眼泪,只是在心底呢喃默念。

“等着我…”

黄土洒落,石碑立上,碑上什么字都没有,但她想他应该知道她的心意,一切都尽在不言中。

接下来的两年,她挤出时日,微服私访,走了很多地方。

她去过神庙,去过蛮荒,去过密云,去过苍岐,去过风离,去过芷水,去过格鲁,去过沁城,去过新叶,去过雪山,去过陵兰…旁人以为她是因为放不下他,所以外出散心遣怀,其实不是,她只是想沿着旧时道路再走一次,追随他的足迹,寻找他的气息。

佛曰,灵魂不灭,人生轮回,如果她与他还有缘,那么来世还会相遇相恋,生生世世都不再分开。

秉着这样的想法,她心平气和,安宁度日。

在苍岐,她遇到了萧焰手下的一干死士,包括那名伤愈归来的黑衣首领,在他口中,她知道了很多过去不知的事情,知道了当年在神庙里萧焰那个行礼姿势的真正涵义,知道了他每天夜里都会来她的寝室默默探望,知道了她后来在南越皇宫能被程十三顺利救出,也是他暗中策划,一手为之。

在沁城,她参加了李一舟和轩辕清薇的婚礼,身为大夏天子和牵线红娘,理所当然坐在首位,接受新人的敬酒,看着那清俊的新郎与娇美的新娘,她在想,不知这辈子她还有没有机会为那个人披上嫁衣,画眉梳妆?

远行雪山,她由多杰带领着苦寻多日,终于找到了那曾与萧焰赖以生存相濡以沫的雪原石洞,那件他用万千鹰翎鸟羽细心编织缀成的披风还静静放在原处,重温着时光,追述着记忆。

畅游芷水,她随黑龙帮弟子乘舟去到通向德泽湖的那条水道,两岸芦花飘飞,水中菱角荡漾,只是在她身边划桨泛舟的人,却再不是他。

她明明白白知道,萧焰死了,早在两年前就死了。

可在她的内心深处,却感觉他时时都在她身边,并未真的远离。

密云岛是她这些年来到得最多,停留最久的地方。

第二次去的时候,她带上了大夏的能工巧匠,靠着幽朵儿与岛人的帮助,在萧焰的墓前不远,历时半年,建起了一座两层高的小楼,雕栏画柱,精美无双。

门上有块横匾,上书三个大宇:燕羽楼。

楼内每一间房,房里每一处摆设,都是她亲自设计,亲手布置,这是他们爱生情起的地方,是他们共同珍藏的记忆。

每回外出归来,她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精神抖擞,事半功倍。

“心思缜密,感官敏锐,作风冷静,手段强硬的少年天子。”

“四国臣服,二岛恭顺,威加海内,盛世太平。”

这是世人对她的评价。

然而也有一些不同之声,有人说这皇帝好是好,就是生有怪癖,喜好男色,当年冲冠一怒为美男,出尔反尔将北凉王风如岳一剑斩杀,险些导致两国开战,百姓遭殃。

也有人反驳说,皇帝陛下早就料到这一着,老早就留有后手,不仅是按住了北凉国内的篡权暴动,还送对方一位神族之子坐镇,那神子年纪虽轻,举止谈吐却有大将之风,且更加善良仁慈,比起那名神秘不见踪影的前国主风如镜好了太多,假以时日,着重培养,定又是一代明君。

对此,她一笑置之,要知道,传闻中生有怪癖迟迟不婚的青年才俊,放眼赤天大陆,又不止她一人。

比如西烈皇帝兰棠,比如大夏将军雷牧歌,比如黑龙帮帮主魁影,个个都是如此。

雷牧歌一直在等她,这她知道,从第三年开始,她就明确跟他说过,她的心再放不下别人,这辈子只能是辜负他,对不起他。

记得他当时的回答是:“纵然你无法回应我,无法爱我,却不能阻止我去爱你,你现在是忘不了他,但将来呢?两年不行就五年,五年不行就十年,总有一天你会淡忘他,那个时候,就让我来陪你,照顾你。”

而银翼,似乎也跟雷牧歌卯上了,对于西烈国内日益高涨的选妃立后呼声根本不理,一意孤行,只说:“他跟我年纪也差不多,他都没娶亲,我急什么?”

再有就是魁影,那年在芷水边上她曾经与他碰过面,他当时带着那名少年于承祖,状若师徒,衣袂飘飞立在一艘快船上,中间隔着滔滔江水,更隔了万丈红尘,近在咫尺,却已成陌路。

他们,都是她最亲的人,两肋插刀,在所不惜,而萧焰,却是她血肉里永不能割舍,灵魂中永不能磨灭的部分。

所以,不能择一而栖,只能谩长等待。

这一年,是萧焰过世的第四年。

这一年,她二十四岁。

二十四岁,正是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她却感觉仿若已经沧海桑田,褪去青涩,身心沉静。

年纪略长,与年少时期的想法却有不同。

年少时爱一个人爱得如火如荼,热烈而霸道,动辄锥心刺骨,要死要活;而随着年龄的增长,爱一个人却如水般缓缓流淌,悠悠绵长。

她有时也在想,如果当年的事放在今日,也许就不会发生,至少,不会是那样悲壮惨烈的结局。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该多好…该多好!

这年萧焰忌日将至,她安排好朝堂政事,召集人马,启程东去。

船行海上,但见风和日丽,碧波荡漾,天地间一派安宁。

秦惊羽站在甲板上,正俯视海面,忽听得远处传来划水声,又听得有人吆喝追击声。

此片海域已是蛮荒密云二岛的势力范围,二岛邻里友好,关系和睦,又因为拥有传闻中的凶悍异兽与神秘巫术,周围渔民断然不敢轻易靠近,更不敢肆意冒犯。

这阵仗,却是在追击何人?

当下去往船楼高处,举目远眺,却见那头有只小舟在海浪里飘摇,后面一艘大船正快速追赶。

她一眼看清那后面大船船身上有密云岛的巫女头像标示,船上人数不少,阿大,幽朵儿都在其中,而前方那只小舟上却只有个头戴斗笠的黑衣人,只看出身形矫健,看不清面容。

见是熟人,生怕岛上有事发生,秦惊羽赶紧叫浆手加快速度,朝密云岛的大船靠拢,同时举旗呜鼓示意。

见得是大夏战船,幽朵儿欢呼一声,忙叫人从船上解下只小艇划将过来,而阿大等人却是驾着大船继续追那小舟而去。

“出了什么事?”等到幽朵儿跳上甲扳,秦惊羽一步过去,劈头就问。

幽朵儿眨了眨眼,恨恨道:“那老贼,这半年来偷上岛来好几次了,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护岛神鸟都拿他没法,这回他又偷偷上来,被我们在岸边抓了个正着,这不,我跟哥哥一起追他来了,等会儿逮住了他,定要叫他好看!”

秦惊羽哦了一声,朝海面上一前一后的两只船凝神望去,却见那小舟上那人转过身来,摘去斗笠,向她所在的方向回头一顾,微微领首。

一袭青衫,仙风道骨,眼底似有深意。

明明素不相识,却觉分外眼熟。

脑子里灵光一闪,蓦然冒出个模糊的念头,会不如…是他?

萧焰屡屡提及却始终无缘得见的那个人?

胸口仿佛被铁锤狠狠一撞,撞出满头金星,一片空白,心里却是狂喜,如果那个人是他,那将意味着什么?他半年来几次出现在密云岛,意味着什么?那意味深长的一眼,又意味着什么?

会不会,如她所愿,实现她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向天祈祷的心愿,她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实现的心愿——起死回生,平安归来…会吗?会吗?!

刹那间,忽喜忽忧,一颗心怦怦地跳个不住。

脚下虚浮,手指颤抖,她不知道自己对幽朵儿说了些什么,不知道船舶是如何靠了岸,她又是如何歪歪倒倒跳下船,如何跌跌撞撞朝前飞奔,绊倒,又再爬起,再绊倒,再爬起。

温暖的山风,呼呼地擦过脸颊,衣袂轻动,发丝轻扬,她喘着气,一路跑,一颗心仿佛就要飞出来,正在胸腔里急促杂乱地跳动,连带着混身的血液都在燃烧着,几欲佛腾。

原来,直到这一刻,才终于体会何谓真正的急切和喜悦,仿佛每个细胞都在欢叫,却又杂夹着一点点失而复得后的惶惑和不安,生怕这一切,全都不是真实的,只是又一场她臆想出来的幻梦。

它来得这样突然,仿若黑暗中久久前行的人,等待了那么长的时间,经历过那么多的失望,只在一刹那间,突然见得曙光。

从来没觉得自己有这样好的体力,这样好的耐力,仿佛只是本能,竟一口气不歇地奔上了山。

大半年未至,但见燕羽楼前艳色笼罩,霞光灿烂,四周碧树繁花,草木青青,一切都是那么明丽可爱。

四处静悄悄的,坟墓高耸,石碑如故。

难道,是她想错了?

秦惊羽放慢了步子,心跳难抑,方才的激动与勇气却都消失在九霄云外,近乡情怯,止步不前。

倚着一棵树重重喘气,只觉得全身无力,近乎虚脱地颤抖,那干涸了四年的眼眶不知怎的,突然盈满了泪水,泪眼朦胧,视线模糊,忽而转头,仿佛看见有一人推门而出,从楼里漫步走出来,挺拔轩秀的身姿一点点出现在眼帘,那温润俊朗的眉目,分明是她日思夜想的样子。

那眼角眉梢,似笑非笑,似喜非喜,又似是缠绵不尽难分难舍的浓情蜜意。

是梦吗?

在这样美好的梦里,踏霞乘风,朝她而来?

她屏着呼吸,脚下像是踩在棉花团里,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这一眨眼,面前的人影就像是无数个梦醒的清晨,立即消失,无踪无影。

那是他吗,是他吗?

是真是幻?梦耶非耶?

那人清清爽爽,端端正正地站着,那双眼如昨般弯起,冲着她微微一笑,笑意如春风化雨,冰雪消融,仿若漫天金光,无边彩霞都凝在这一笑当中。

他薄唇勾起,那么温柔笑着,什么都不说,只朝她伸出手来。

她明白他的意思,这一场爱情要想开花结果,不能只靠他一人努力,必须也要她主动走上去,握住他的手。

秦惊羽踏出一步,再一步,终于忍耐不住冲上去,手指相触,感觉微凉中带着一丝暖意,那么真实,他活过来了,是真的活过来了!

萧焰猛然抓住她的手,一把扯进怀中,紧紧抱住,唇边是抑制不住的笑意,眸底却已晶莹闪耀:“三儿,我的三儿,你终于来了…”

深情相拥,中无缝隙。

坚韧熟悉的怀抱,欲要揉入骨血的力道,梦里寻觅了千万次的场景,一切都是那么难以置信,却又那么真实无欺。

秦惊羽眼中含泪,按紧了他:“是,我来了,我庆幸我来了,你可知你这一觉,睡了好久好久。”

那么漫长,那么久远,令她几乎都已经绝望了。

顿了一下,似是想到什么,立刻在他胸膛上来回摸索:“你的伤呢,被震碎的内脏呢,是不是都好了?还有没有什么问题?”摸完又去摸他的腿,“腿伤呢”

萧焰咧开嘴笑,拉住她的手,环在自己的腰际,摆放端正:“都好了的,你别乱摸,歇了这么多年,我可不能保证有太好的自制力。”

秦惊羽面上难得地红了红,整个人都被巨大的幸辐感包围着,有太多太多的话哽在喉间,一时又不知从哪里说起。

萧焰拥着她的手臂,低叹:“我醒来的时候,看到了燕羽楼,和那块空白的石碑,我猜不透你的心意,也不知道你现在的状况,我单知道已经过去了四年,心里又是惶恐,又是害怕,不敢去找你,只能在这里等…”

秦惊羽掐他一把,唤道:“原来你竟是个胆小鬼!”

“是,我就是个胆小鬼,所以我一直都不敢告诉你真相,怕你恨我,怨我,不要我…”

秦惊羽手掌掩住他的唇,喜极而泣:“好了,别说这些了,都过去了!

”说罢又道,“我且问你,若我不来,你是不是就这样一直等下去?”

萧焰看着她,满目柔情,满心喜悦,唇边笑意越来越浓,却始终不作回答。

秦惊羽急了,伸手去掐他腰间,力道却甚是轻微:“你傻笑什么,快回答我!”

萧焰微微笑道:“路上你可曾看见位头戴斗笠的黑衣老人?”

秦惊羽不迭道:“看见了,他就是你师父吧?幽朵儿说这半年他来过好几次,是他救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