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年微微低下头,他知道自己应该再说点儿漂亮话,表决心、展士气,让人知道他虽然当了合伙人也依旧谦逊低调,会好好做事,让领导放心。

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这样的好,他没受过。

“怎么又哭了?是不是住院的时候受委屈了?还是身体不舒服啊?哎呀,我天啊,咱们这冲劲儿十足的余笑今天这是怎么了?”

褚年低着头,在充斥在心里的复杂情绪略微淡去之后,他想起了余笑说过的话:

“…我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自以为什么都明白了,却真的想不到别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精彩。有时候,反而是我自己看低了的人,又回过头来教训了我。”

是,他看轻了牛姐。

也看轻了余笑。

下班之后,因为路上有雪,是牛姐开着程新车把褚年送回家的,怀孕八个月的人可没人敢给他搞什么庆功宴。

车子停到了楼下,褚年下车,手里还拎着小玉和牛姐给“肚子里的宝宝”买的东西。

走进电梯里,褚年看看电梯门上自己被冷风吹了一下就越发冷白的小脸儿,挑眉眨眼,得意洋洋。

虽然这脸上还是带着没消下去的浮肿。

可是,那个打不垮的褚年可是又回来啦!

回到家,褚年先没去管锅里黄大姐做好的饭,而是把东西往沙发上一扔,就掏出电话打给了余笑。

“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什么都不行的人!别看我怀着八个多月的大肚子!我告诉你余笑!我现在可是工作室的合伙人了!光是项目提成就拿了几十万,我自己养孩子的钱足足的!你以为你本事可大了,我告诉你我怎么也不差!”

很好,这段话很有气势,就这么说!

电话接通了。

对面传来一声:“喂。今天身体还好么?”

褚年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我今天挺好的,没有心悸,中午吃饭的时候有点反胃,但是没吐…腿还疼,早上起来手指还是发麻,然后就还是尿频,不过也还行,一个小时一次…”

絮絮叨叨,啰啰嗦嗦,褚年恨不能事无巨细地把自己的生活都交代给余笑。

什么炫耀,什么得意,在这一刻都没有了。

听着褚年的孕期不良反应,远在赭阳的余笑手指在沙发扶手上敲了敲。

“戚大姐给你找的办法你试过了么?”

“试过了,挺好用的,尤其是心悸喘不上气来的时候转着肩膀呼吸,我觉得就没那么难受了。”

“好用就好。”

余笑只回了这四个字,褚年察觉出她有中断通话的想法,又连忙说:

“对了,我的项目奖金和分成拿到了,奖金六万,分成三十万,这个分成只是现在的,等项目尾款结算清楚了,我还有更多呢!牛姐一点也没扣我的。”

“那挺好。”

“还有!我成了工作室的合伙人了。”

褚年以为自己的语气会很激动,可事实上,他的声音很平缓,没有那些浮夸地炫耀和表功,在这一刻,他只是单纯地想跟余笑分享一下自己的生活和工作。

“恭喜。”

“嘿嘿嘿。”

电话对面突然传来模糊的女声:

“褚经理,我们该走了。”

余笑对褚年说:“我这边有个应酬,先挂了。”

通话结束。

褚年慢慢抬起头看着墙上的计分器,还是“99”。

“我想跟她说,我好像更理解她了。可是,为什么我…”

我越是理解她,就越发觉得,我一直在失去她呢?

那些他看不见的风景,早就在他无视的岁月里,散了春花,负了秋月,只有凛冽的寒风和酷烈的炙阳——它们都不是曾经了。

捂住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褚年慢慢地站了起来,随着耻骨联合部位的韧带松弛再加上腿部的浮肿和变形,他现在已经不怎么坐沙发了,刚刚忘乎所以地坐了下去,现在就要扶着沙发靠背一点点地站起来。

“嘶。”

“宝宝啊,你可得好好的,你爸我想把你妈找回来,就得全靠你了。”

终于站稳的褚年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手很轻,声音也很轻。

入职半年成功升为工作室合伙人,褚年这样的升职速度也可以说是“业内神话”了,可事实上,他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

依旧每天上班下班处理文件和研究市场推广方案,依旧是每天上下班出租车接送,依旧是穿着像个球一样在小区里慢吞吞地散步。

钟点工黄大姐每天来帮他做晚饭,周五晚上还会来打扫卫生,他吃了饭还得活动活动…虽然他的腿已经浮肿得越发厉害,整个人走路像个别扭的鸭子。

要是天气好一点儿,隔两三天,余笑的妈妈还会来看他,同样是大包小包地给孩子买的东西。

可褚年的心里从前那种“被照顾”的享受感越发淡了,他能明确地感觉到,余笑的妈妈在照顾的不是大着肚子的自己,而是肚子里的孩子。

一切从孩子出发。

一切为孩子着想。

而他这个承受着孕期痛苦的“准妈妈”,总是会被说:

“不要娇气”、“都是这么过来的”、“你以为你不需要,你怎么不想想是孩子在需要呢?”…

从前在社会新闻上看见说孕妇产妇会抑郁,褚年只觉得是那些女人矫情,现在真轮到了他自己的身上。

他觉得委屈。

忍不了的委屈。

可这个被轻忽的委屈他一说出口,余笑的妈妈的表情就会冷淡下来。

“你要是觉得我来的不对啊,那我就不来了。”

被这样一威胁,褚年就不敢再抱怨了。

委屈就委屈吧,至少有人能来陪陪他。

能听他说说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来,白天不舒服的那些辛苦。

毕竟除了半个月回来看她一次的余笑,也只有这一个人,能听他抱怨不嫌烦了。

“你加油!等你要出生了,她就回来啦!”

褚年又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厨房里,余笑的妈妈正在用牛腱子肉做清汤牛肉片,走出来对褚年说:

“我看你今天水肿还不好,给你少放点盐。”

坐在椅子上的褚年点点头,水肿折腾得他很难受,到了这个时候他也顾不上自己想吃什么不想吃什么了,别让症状加重才是关键。

“褚年是不是快回来了?唉,你们可真能折腾钱,来来回回飞机火车,又贵又累,我当年怀…你的时候,你爸还在外地进修呢,等他回来,你都快满月了。”

褚年的手停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他现在特别怕余笑像她爸。

第78章孕期记事(终)

“笑笑啊,你什么时候开始休产假啊?我看你肚子不算大, 但是也已经进了九个月了吧?”

快下班了, 韩大姐趁着褚年不忙的时候这么问她。

“是九个月了, 不过产检医生说还不错, 我觉得我也还能上班。”

不上班干嘛?天天一个人在家里直挺挺地等着生孩子么?

被余笑妈妈和黄大姐耳提面命各种产育经验, 对褚年来说也很痛苦。

他现在的肚子确实不大,余笑妈妈耳提面命他不能胡吃海塞让孩子长得太大,黄大姐做饭也是冲着营养均衡的方向使劲儿的,褚年照镜子的时候自己盘上两圈儿, 也觉得没比七月的时候大多少。

可就算这样, 距离生产越来越近,他也越来越害怕。

“到时候可怎么生啊?这么大!下面那么小!”

褚年现在想到气球爆掉的画面都会遍体生寒。

在网上查各种医学知识,他越查心里越没底,什么入盆,什么撕裂,什么侧切…

褚年现在也特别怕遇到认识的中年妇女, 每个人看见他的肚子都会问他“几个月了?”“男的女的?”,然后,其中的一半儿人都会开始说起自己的生育经验。

有很容易让人觉得安慰的普通关怀,当然挺多了也没啥区别。

也有一些人的话, 在褚年看来完全是个恐怖片, 什么内脏下移, 什么产妇太胖了, 剖腹光是划开口子就□□刀, 孩子是从肥油里被拽出来的,什么生孩子用劲儿用过头了直肠出体…

褚年很想摁着这些人的脑袋说:“麻烦你们把这些话告诉那些不用生孩子的男人!不要来吓我这个马上要自己体验的可怜人!”

想想当初自己还大言不惭跟余笑说自己会生个大胖儿子,现在褚年觉得连最后两个字都无所谓了,前面的那俩字更是没必要,他能活着把孩子生下来已经是祖上积德了!

唯有上次他自己亲妈来闹事时候帮助过他的那个阿姨,偶尔见到了,跟“余笑”聊的是“余笑自己”,并不会只把话题围绕在孩子的身上。

这让褚年忍不住去想余笑还真是跟不错的人那儿攒了人缘儿,现在是让他受益了。

如此一想,褚年的心里泛起的都是甜,就好像余笑偷偷给他留了礼物。

当然他也知道自己不要脸。

可糖能让他开心,脸做不到。

虽然之前已经成为了工作室的合伙人,褚年的工位却没变。

主要是他现在怀孕晚期,尿频现象很明显,原来的位置进进出出都方便,倒是把一直没来上班的那个财务的工位也收拾了出来,让褚年放自己的东西。

褚年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那位孕妇早三个月就已经生了孩子,却还以身体为由想继续休息,让工作室给她缴纳五险一金和最低工资,被牛姐大笔一挥直接开掉了。

对方去劳动部门申诉了,好像也没什么结果,似乎还想来工作室闹,但是她之前似乎为朱杜继做过假账,也不知道程新和他老公具体怎么谈的,事情便也再没有后续了。

按照韩大姐的话来说,就是:“好好一个女的,非要用怀孕这一点时间把一辈子的福气都作进去了。”

一开始褚年还不明白这个劳务纠纷怎么就扯到了“一辈子”上面,韩大姐还给他举了一堆七大姑八大姨邻居家表姐的例子。

什么趁着怀孕的时候可劲儿作,压着公婆嫂子转着圈儿伺候她给她干活儿,甚至仗着肚子霸占了公婆家的房子,结果生完了孩子没人疼没人爱的,十八圈儿亲戚的嘴里都抠不出一个好字来。

听得褚年一阵头大。

说真的,他现在觉得就自己怀孕受的这个罪,就应该跟女皇登基只差一个社会主义社会了,可韩大姐的观点显然是女人得勤劳朴实,哪怕生孩子也不能给人添麻烦,不然婆家会嫌弃的。

“嫌弃?嫌弃什么?要我说啊,怀孕之后一直不工作占用人单位便宜是不对。可要是女人怀孕了,天天这儿疼那儿疼,还能自己赚了钱,结果家里人还像从前一样要求她乖顺老实不给人添麻烦…那他们不是在占女人的便宜么?是不是最好女人连肚子都别大,跟个母鸡一样咯咯叫两声,好嘞,热腾腾的孩子生完了!”

褚年小嘴儿嘚吧嘚吧说得韩大姐是哭笑不得。

他还没说完,慢悠悠去上了趟厕所回来,费劲儿地坐下,又说:

“我觉得吧,结婚生孩子,得建立在承认女人生孩子是有付出和牺牲的基础上,这种承认不是简单的钱的事儿,是得另一半儿也付出、陪伴、尊重。

要是一个女的平时不被爱护尊重,那怀孕的时候当然就会可着劲儿的折腾,韩大姐你说她们在生完了孩子之后就被婆家嫌弃,可一个女的生完孩子婆家就翻脸嫌弃了,那不就是哄着骗着人把孩子生下来吗,又是什么好东西?”

这话,别说韩大姐了,连还没结婚刚开始谈恋爱的小玉都听愣了。

“笑笑姐,你这话,嘿嘿,可真看不出来是你说的。姐夫不是一直在外地出差么?那你觉得他是做到了付出、陪伴、尊重吗?”

“她呀。”褚年想起了余笑,也想起了医院病房外的雪,碗里一口气被吃完的炸酱面,踏着风雪回来不说话先帮她收拾的床铺的那个身影…

褚年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好像是肚子一直顶到了心上。

“虽然她不常回来,但是我觉得她该做的、能做的…挺好的。”

他说不下去了。

只能说挺好的。

再说多了,褚年就觉得自己刚刚说的每个字儿都成了巴掌,打得不是脸,是一下一下地扇在了他的心尖儿上。

这天回家,褚年看见路上的积雪都被清干净了,就在距离小区门口的菜市场下了出租车。

黄大姐在微信里给他发了图,今天吃的是龙利鱼、蔬菜、鸡蛋做的蒸丸子,西芹虾仁,南瓜米饭。

褚年想吃块猪头肉,最好是切成片用尖辣椒超过的那种,实在不行就买块猪头肉切成块蘸辣酱,他也能吃好几块。

最近他的口味跟之前又不一样了,对半生不熟的鸡蛋的爱意终于消退,每天都有不同心血来潮想吃的东西。

昨天想吃炸里脊,好说歹说让黄大姐给他做了,也承诺了今天晚饭会吃得清淡一点。所以褚年自己偷偷来买肉,别让黄大姐和余笑她妈知道就行了。

倒是可以告诉余笑,顺便卖卖惨,马上要生孩子了,想吃口肉都跟打游击似的,他苦,他得让余笑哄哄。

想着想着,对着肥头大耳冒油光的卤猪头,褚年的脸上就露出了笑。

“就要这块!”

“好咧!”买肉的老板切了肥瘦兼有的一块下来,算了称之后又在里面缀了一角猪肝,然后才把肉按照褚年的意思切成了片,装了两层塑料袋,外面还有一包浮着红油的料汁,吃的时候一拌就好。

把肉藏在包里,褚年拍了拍肚子,又看了一眼手机,确认黄大姐已经收拾好了家要出门了,这样他们最多在门口碰一下,绝对不会被发现偷买了肉。

摸着肚子,他洋洋得意地说:

“孩子啊,看,偷吃就得这么搞,还得确认了藏东西得藏仔细了,以后你藏零食啊,藏钱啊,藏…咳,你爸我藏东西的本事…也没那么好,要不你就别学了。”

褚年说着说着就想起来自己藏头藏尾出轨的事情了,还真是藏得挺好哈。

“算了,孩儿啊,咱们学点儿别的,那什么,你爸我本事多得很。”

拍着肚子,褚年说:

“小秘密就算了,孩子啊,我跟你讲,人不能沾沾自喜,以为什么事情都能瞒过所有人,最得意的时候,可能…也是下一脚就要掉下去的时候。”

话还没说完,褚年费劲儿蹭着的步子停了下来。

小区外面站着一个男人,嘴里叼着烟,一只手背在身后,风有点冷,他头顶为数不多发丝儿有些瑟缩。

“爸?”

是…褚年自己的父亲。

男人正好转过身,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自己的“儿媳妇”。

“余笑啊!之前都是褚年开车接我送我,我这有年头儿没自己走过来,都想不起来你们是住哪个楼了。褚年他妈也是,可能在家里做饭呢,连我电话都不接。”

“您来干什么?有事儿就在这儿说吧。”

发自内心的,褚年不想让自己的父亲到自己家里去,他现在大着肚子呢,战斗力基本还比不过四分之一只鹅,就他爸开口闭口都谈钱的样子,褚年可不信他这次来会是好事儿。

“我就是来看看你,你怀孕之后都不怎么回家了,褚年一直在外面。”

褚年的爸爸扯着脸上的肌肉,勉强露出了笑的样子。

“行吧,儿子在外头,儿媳妇大着肚子,九个月了您第一回登门,连兜儿苹果都没带。”

听着褚年的话,他爸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等孩子生下来,你放心,我给我孙子打个大大的金锁。”

褚年闻言冷笑了一下。

“生孩子的钱,你们准备好了么?”

“钱”这个字儿一出现,褚年的心里就敲起了警钟。

“没准备好,你这个亲爷爷是想给几万呢?”

褚年的爸爸又笑了一下,很慈爱又骄傲:“我儿子那么有本事,哪儿能缺了这个钱?我就是人老了,随便问问,其实啊,余笑,我是来跟你说…”

褚年什么都不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