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爸的话还是钻进了他耳朵里。

“你坐月子就回家坐吧。”

回家?

回哪个家?

褚年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爸爸。

不知道是不是怀孕的关系,他的脑袋里总会有些回忆会在他思考的时候冒出来。

比如现在,入眼的明明是寒风里稀疏飘摇的发,他想到的是他小时候参加一次婚礼。

因为长得好看,他被人请去当花童,那家人的婚礼办得很好,虽然那时候不流行在酒店,可是在国企的大食堂里,每个人的碗里都有根海参。

桌上有油乎乎的扒肘子,其他的菜也都丰盛。

褚年穿得很好,新郎新娘穿得更好,细细的金纸从爆开的气球里冲出来,落得他们一头一脸。

可顶着一身的灿烂,那时候才上小学一年级的褚年收了一圈儿的夸奖去找他妈妈,看见自己的妈妈正把被人吃了小半儿的猪肘子往塑料袋里装。

再去看另一桌上自己的爸爸,他在跟人煞有介事地谈论着国家大事,言语间笃定又自信。

那时候,褚年真的很崇拜自己的父亲,哪怕他后来成了“一家的骄傲”,他也一直尊敬自己的父亲。

直到“西厂的杨寡妇”…

也直到现在。

呵呵,当年那个猪肘子拿回家,他妈切了片炖白菜足吃了三天,他爸可还喝了两个小二锅头呢。

就像他妈一直冲到前面来哭来闹,可要回去的钱和好处,都是他们共享的,甚至,他父亲得到的更多。

“你是让我去你们那儿坐月子?我妈愿意照顾我么?”

“那是肯定的,你怀的是我们的孙子,你放心…”

“我不放心。”褚年又不傻,他脑袋里转得飞快,他妈现在管着余笑送来的钱,新衣服新鞋子都穿着,又哪里愿意伺候月子,上次来故意闹事儿说不定也是为了赶紧闹翻了她就不用来照顾人。

所以他爸才亲自来,可惜这活儿他实在是不熟练,笑起来怎么看都像是在冷风里被吹了八个小时。

“余笑!”

“你干嘛?我告诉你我可是孕妇!你对我大呼小叫我出事了你负责么?!我说了我不去,我不放心你们,我不想让你们伺候月子,懂了么?!”

褚年的父亲瞪着自己的“儿媳妇”,和蔼样子再也装不住了。

“你放肆,余笑我告诉你,你…”

“你什么都不用告诉我,我怕我一听再听出一个杨寡妇!我现在要回家了,你让开行么?”

褚年把包挡在前面就要从褚年父亲的身边过去。

手臂却被拉住了。

“你要是不在我那坐月子,满月宴,满月宴得我们办!我们是孩子的亲爷爷奶奶,褚年的亲爸妈,余笑,就你现在对我说话的这个态度要是换了别人你早就…”

褚年冷笑:“你们办收的礼钱都是你们的对吧?不就是想要钱么?再表表功孩子是你们照顾的,到时候为了孩子为了名声,褚年也得多给你们钱?爸,以前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儿可都是我妈做,怎么,今天您亲自出马了?”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褚年猛地拽出自己的手臂,往后退了一步,一脚踩在了人行道的边缘。

跌坐在地上的时候,褚年刚感觉到脚踝有些疼,接着,在腹部结板一样的宫缩痛苦来临之前,他先感觉到了一股热流从自己的身体里冲了出来。

“啊!是不是有血?”

“天啊,这有个孕妇摔倒了!”

褚年不知道自己瞪着自己亲爸的眼睛是血红的,他抖着手拿出了手机,先想拨号给余笑,想起余笑还在外地,又想打电话给余笑的妈妈。

“余笑!我的天!”听见黄大姐的声音,褚年略有一点的安心,一只手在发抖,另一只手抓着黄大姐的手臂。

“送我去医院,我的卡都在包里,啊!!!”

突来的痛苦抽走了他身上所有的力气。

脚踝疼根本站不住,被人抬上一辆车的时候,褚年想起了那个被紧急送进产房的女人。

“我要是没力气了,我要剖腹产。”他用尽全力地“喊”出一句话,在别人耳朵里却不过是一声唉叫一样。

驾驶座上的人是黄大姐,副驾驶座上是他的亲爸。

“我是她公公,说着话她就摔倒了,哎呀,太不小心了。”

手里抓着手机,褚年疼得浑身是汗,对着不知道打给谁的电话,他努力地说:

“救我!余笑你快点来救我!我要生了!我要生了!”

第79章产床之上

最初始的痛感终于熬过去,厚厚的大衣几乎成了个让他挣扎不动的囚笼。

褚年觉得到处都是湿的, 内衣, 外衣, 甚至他自己。

视野从模糊到清晰, 先是看见了一个白色的碗一样的东西, 好一会儿褚年才知道那是医生的口罩。

“我在哪儿?”

“深呼吸,余笑,还记得我么?我是黄大夫,我在给你做检查。”

“黄医生!我知道!”褚年说话的时候胸部剧烈起伏, 好像每个字都从他的身体里吸走了大量的空气。

“好, 你现在告诉我这是几?”

对着手指头,褚年说:“是、是3。”

“好,现在我要告诉你,你的宫缩很厉害,宫口正在开始打开,但是孩子还没有入盆, 只是现在有了一点入盆的迹象,过一会儿我可能要给你打催产针,帮助孩子生下来,现在你要签一份委托书, 一旦你昏迷过去, 我们需要采取进一步的手段, 就需要那个人来签字。”

“签字?”

褚年又呛了一口气, 他觉得仿佛下一秒剧烈的疼痛就会再次袭来, 可他又不知道下一秒到底会不会到来。

努力找回自己的理智,褚年抬起手对身边的医生护士说:

“告诉我,外面现在有谁?”

“我们先扶你坐起来,你不能躺着。”

“外面一个是你的爱人的父亲,一个自称是你家的钟点工,他们是一起送你来的。”

黄大姐和他亲爹?

褚年几乎不假思索:“我想找黄大姐,就是那个钟点工。”

黄医生也不多问,她对着旁边另一个医生点点头,那个医生就出去了。

几乎是伴随着那个人的脚步声,褚年感觉到自己的腰腹都在抽搐,他整个人都在开始冒冷汗。

“你现在不要着急,先把文件看完。”

“好…”褚年觉得自己的眼睛根本就是在机械性地动,好像把每个字都看进去了,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过了大概一两分钟,刚刚离开的医生进来了。

“余女士,你公公说黄女士回去收拾你生孩子的东西了。”

脑袋里这话转了十几秒,褚年才反应过来,外面只有他亲爹一个人了。

“我、我现在还生不出来吧?我得等人来,我不能让他给我签字。”

褚年看着黄医生,目光里满是求助,甚至是求救,他说:

“医生,是他把我推倒的,我不能让他给签,我、我想等人来。”

疼痛让他说起了车轱辘话。

“好。”黄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想找谁来就赶紧打电话。”

打电话,打电话…盯着通讯录,几乎不用想,褚年就把电话打给了余笑。

“我要生了。”

他只说了四个字,突然就被一种巨大的绝望和悲痛给打到了:

“你不是说你会回来陪我呢?你人呢?我要生了,你赶紧回来吧!”

说话的时候,他的嘴唇都在抖。

电话对面,余笑的声音传来:“怎么这么突然?我马上订机票,你不要着急。”

“我疼啊,我疼啊!你怎么还得订机票啊,我都要生了!”褚年喊着疼,脸上又有水流了下来。

是泪吧。

抱着电话,褚年死活不肯松手,恨不能就这样远程监督着余笑买机票、去机场站、坐飞机回来…

这时候,外面又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余笑,你父亲来了。”

“我父亲?”

“笑笑,你刚刚打电话给你妈,她一着急,把脚给扭了,我就先过来了,你怎么回事儿啊?怎么就突然要生了呢?”

脖子上乱七八糟地缠着一个围脖,大衣的扣子歪七扭八地纠缠,余笑的爸爸像是个被秋风从杨树上扫落的虫茧一样滚进了诊疗室。

“笑笑,笑笑你是不是要生了。”

隔着白布帘子,余笑的爸爸想探头又忍住了似的,只用褚年从没听过的声调连声问着。

“爸…”

褚年拿着手机,脸上都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表情了。此刻他不信任的人里,他自己亲爹排第一,他自己亲妈排第二,余笑这个爸就铁铁的第三了。

他试探性地说:“爸,我太疼了,要、要不我剖了吧。”

“别这么说,笑笑啊,爸爸知道你疼,可是、可是生孩子就是这样的,你看你自己也是这么被生出来的是吧?你别怕啊,坚强一点!疼了你就叫,爸爸陪着你,好不好?”

不好!好个屁!有种你自己来生啊!你来坚强一个我看看啊!

心里无数的话就这么飞了过去,褚年已经不想骂了。

又是一阵难忍的痛,他抽搐了似的又吸了一口冷气。

听见他的声音,余笑爸爸又说:

“笑笑啊,你这就是每个女人人生中的一道坎,迈过去就一切都好了!爸爸相信你,你一定能闯过去的!”

闯你【哔——】

褚年一口气垮了下来。

手机一直没有挂断,褚年握着更近了,他必须承认,也必须接受,这个世界上,可能真的只有余笑能明白他现在的痛苦。

还在努力想用精神鸡汤滋养女儿的父亲被医护人员请了出去。

褚年也拒绝把那个授权给他。

可是余笑的妈妈伤了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

万一她过来了,也让我“坚强”呢?

这么想着,褚年又狠狠地抽了一下,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被吓到了。

坠痛感的围剿下,褚年看完了厚厚的一沓手术须知,签好了字,只是那个委托人,他找不到。

手机里传来余笑的声音,她说:

“我已经买好了机票,现在往机场赶的路上,有些事情我要跟别人交代一下,一会儿我打给你。”

“我疼啊。”褚年委屈得两眼发热,身上的冷汗流个不停。

“我知道,你听医生的,不要慌,保持体力。”

“好。”

电话挂断了。

褚年却还在空荡荡的病房里说话:

“余笑,医生让我找个委托人,一旦我自己昏过去了,他就得帮我签字,你知道我病房门外是谁么?你爸,和我爸,我不能把我的命交给他们俩…余笑,我不知道我能疼到什么时候,我一直疼啊,孤零零地在这疼啊…”

疼啊。

抱着屏幕黑下来的电话,褚年仰着头看着病房的天花板,白色的灯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泡在无边无际名为“疼”的大海里的褚年感觉到有人掀开了自己身上的被子。

是一名护士。

“唉?还真是你呀。”小护士对着褚年笑了笑,露出了一口小白牙。

“开了四指啦,不要紧张哦,越紧张越疼的,你爸爸给你买了晚饭,你要不要吃?”

褚年动了动已经僵住的手臂,摇了摇头。

“我不想吃。”

“好吧。你爸和你公公跟医生沟通了,能顺产最好还是顺产,之前给你诊断的黄医生下班了,杨医生说再观察一个小时,要是孩子还不入盆,就给你打催产针。”

说完了这些,小护士转身就要走。

褚年伸出手去,没够到对方的袖子。

继续等待,继续疼。

疼痛铺天盖地而来,却是冷冷的冰雨,细细落下,时缓时急。

冷,也疼,疼,也冷。

褚年刚刚也不过是想让护士再给他加一床被子,又或者说,他想换掉身上的湿衣服。

之前穿上的病号服也已经湿透了。

余笑的电话又打过来了,是告诉褚年她要登机了。

褚年:“嗯”了一声,再没话说,刚刚那场倾诉和之后延续的痛苦似乎让他开始变得迟钝起来。

一个多小时后,宫口差一点开到六指,孩子却还没入盆。

这个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距离褚年被送进医院已经过去了四个多小时。

值班的杨医生带着两个护士进来,给褚年打了一针催产针。

又问:“他吃晚饭了么?”

小护士回答:“没有。”

杨医生“嗯”了一声,她又问褚年:

“你现在有没有力气起来走走?”

褚年的脚还伤着呢,可是医生建议了,他挣扎着慢慢把脚放在了地上,然后在护士的帮助下站了起来。

一步,又一步。

明明疼得想要崩溃大叫,但是当你知道了每一刀后面都还紧跟着一刀,那疼痛似乎也就不配让你为之嚎叫了。

绕着病房里走了两圈儿,褚年重新坐回到了床上,他身上的病号服几乎能拧出水来。

两个护士也累,很快就离开了。

空荡荡的房间里,褚年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心跳和随着疼痛产生的抽噎声。

他突然恍惚了起来——也许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褚年,也不存在变成了余笑的褚年,其实他就是个在承担世上一切痛苦的工具而已。

如果不是工具,那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这里呢?

他摸着手机,想给余笑打电话,却只听见关机的提示音。

“骗子。”

褚年把手机放在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