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个小时,孩子还没入盆。

宫口开到了八指的剧痛像是无数惊雷凌空落下,轰炸了褚年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他连呼吸都差点停止了。

在这样的剧痛里,他听见医生说:

“八指了,孩子还是维持刚刚的状态没有入盆,还是得剖了。手术同意书找人签一下,宣读术前须知。”

杨医生说着话,被人提醒了褚年到现在还没指定委托人。

这时的褚年几乎就在丧失意识的边缘,痛苦折磨着他让他觉得自己难以活到下一秒,可又强行牵扯着他的一根神经,让他不能疼晕过去。

“手术,我自己签,那个委托人…”抽冷气的声音里驳杂着话语。

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下了“余笑”,在委托人的那张纸上,褚年写下了“褚年”。

他只能把命交给那个人。

是从前的余笑,是现在的褚年。

外面,余笑从出租车上下来,踩着凌晨路灯的微光,快步走进了医院。

第80章产房之外

“余女士,你委托的人现在不在, 你签了也没有用啊。”

拿着那张写了“褚年”的授权书, 小护士的表情很为难。

可是褚年写完那几个字已经用尽了自己所有的理智和力气, 现在连说话的劲儿都没了。

小护士又出去了一圈儿, 回来的时候眼睛里带着喜色:

“来了来了你老公来了!”

老公?

是余笑来了么?

“呼!”一口浊气打着颤从胸腔里被吐了出来, 褚年甚至觉得肚子都不那么疼了。

被推进剖腹产的产房之前,褚年勉强睁开眼睛,看见了余笑。

她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

用他自己的眼睛。

在这瞬间,褚年的很想拉着余笑的手告诉她, 如果这一切都是余笑命里该受的, 那他很高兴受这一切的是人是自己。

可他伸出去的手,擦着余笑的手边就过去了。

“别害怕,相信医生就好,剩下的事情有我。”

褚年连点头都费劲,宫口开到八指的痛苦甚至要扼制他的呼吸。

用极为不舍的眼神看着余笑,褚年抖了抖嘴唇, 直到手术室的门关上,他的一滴眼泪从眼角里流出来,成了白色床单上的一点暗色痕迹。

手术室外面,终于把褚年手术的事情都处理清楚, 余笑转过身看着站在旁边的两个父亲。

现在的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二点, 手术室门口“手术中”的灯亮了起来。

余笑抬头看了眼那个灯, 右手抬起来擦了擦左手, 褚年冰冷的手指从上面划过的感觉, 好像还一直留在那儿。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两个人一直在这儿呆到现在,是什么都没做么?”

余笑回过头,看着这时候才过来的两位“父亲”。

在她进来的时候,她看见这二位一个站在楼梯口儿偷偷摸摸地抽烟,另一个坐在椅子上打瞌睡。

“褚年你回来了,那我就先走了。”褚年他爸打了个哈欠,熬到现在,他头顶飘忽不定的发丝儿都已经服帖在了头皮上,“我跟你妈说了让她弄点红皮鸡蛋,再赶紧跟你表姑她们说一声…对了,那什么,褚年啊,刚刚亲家跟我说亲家母的脚伤了,等余笑坐月子的时候就让她回咱家吧,你放心,你妈干活还挺利落的。”

亲家都这么说了,余笑的爸爸搓去手里残留的烟味儿,叹了一声说:“唉,也是我们家余笑年轻不懂事,都快生了,还那么不小心。她妈也是,余笑怀孕这么长时间,她来来回回还挺勤快,结果真要用到她的时候,这又掉链子了。”

余笑本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褚年的父亲,听了这话,她转头看着自己的爸爸:

“手术室里面躺着顺产转剖腹产的那是你自己亲女儿,因为着急女儿受了伤的是你相濡以沫三十几年的妻子。

我听您这话,怎么都觉得您的意思是余笑生孩子找自己爸妈是不懂事儿了,您妻子担心女儿是掉链子。

对,您倒是又懂事又不掉链子,可您干什么了?就在病房外面干听着您女儿在里面吃苦受罪生不出孩子?”

余笑爸爸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自己女儿生孩子呢,怎么女婿先教训起自己来了。

“褚年,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么?怎么了?我女儿大着肚子的时候你也一直不在啊,行啊,一回来就能教训我了。我在这儿陪着我女儿还是错了?”

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余笑看着自己的父亲,淡淡地说:

“也不是错,只不过把一无是处的陪伴当功劳就是很可笑,产房门口需要吉祥物么?我就问你,你知不知道无痛分娩,你知不知道跟医生说你要让你的女儿无痛分娩?啊?产妇在里面干嚎得力气都没了,你在外面是听着声儿抽着烟儿,就差一盅老酒了是吧?

还有,余笑她是胎位不正,孩子不能入盆,顺产不出来得转剖腹产,你知道么?你问过医生么?”

余笑爸爸吓了一跳:“怎么就剖了,我不就去抽根烟吗?”

另一边,褚年的爸爸拉住了自己“儿子”的手臂,说:“褚年,你这是干什么?你岳父他是余笑的亲爸,他能不着急么?可生孩子这事儿咱们大男人能干吗?你说什么无痛,那不就是把人给麻醉了吗?那不是伤孩子么?再说了,我看余笑是个好样儿的,肯定能把孩子好好生下来…怎么就剖腹了呢,刚刚在这儿生孩子的一个女的可是说了,要是开刀拿出来孩子,那第二胎可就难了!”

他又对自己的亲家说:“褚年这是急昏头了,说胡话,哎呀,算算时间,他也是一听到消息就坐了飞机回来,这大半夜的,都着急当爸爸呢。小年轻,也不知道轻重,随随便便就想动刀子了。”

说完,他还笑了两声。

第三声还没出口,他的笑被自己“儿子”的眼神硬生生给刹住了。

“褚年,你看着我干嘛?”

“余笑是怎么摔倒的?别人不知道,她为什么生不下孩子来得转剖腹产,你会不知道吗?”

褚年的爸爸脸上瞬间有些僵硬:“我、我…我怎么知道?”

“没关系,余笑知道。”

死死地盯着褚年爸爸的眼睛,余笑又补充道:

“我们小区门口监控到处都有,您要是觉得她不知道,或者她知道的不对,我去查查监控,就什么都知道了。”

一听监控,褚年的爸爸着急了,连忙说:“查什么?有什么好查的?是她非要挣开,又不是我推的她,我…”

“你说什么?!你不是说笑笑是自己摔倒了的么?怎么是你推的?”

凌晨过后的医院走廊里爆出了一声怒喝。

褚年的爸直接被余笑的爸推到了墙上。

“是你把我女儿推倒了?她怀着你的孙子你不知道吗?你还是个人吗?!”

“亲家你这是干什么,我都说了不是我推的,是她非要走!”

“她走你让她走啊,你怎么能推她!我女儿我从小到大没动过她一个手指头,你怎么敢?”

值夜班的小护士小跑过来,就看见两位加起来超过了一百岁的大叔扭打在了一起。

“别打了!不准在医院打架!”

看一眼袖手旁观的那个俊美男人,小护士一跺脚,要回护士站打电话叫医院的保安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默不作声的那个男人抄起了座椅旁边的输液架,直接挥向了纠缠在一起的两个父亲。

带着钩子的输液架可不是开玩笑的。看见它砸过来,余笑的爸爸往背后的墙上一缩,褚年的爸爸往后退了两步,两个人好歹是被分开了。

铁钩划在石质地板上,声音尖锐到让人心惊。

虽然是余笑的爸爸先动的手,可分开之后一看,他的样子更惨一点,毕竟是久坐办公室的中老年文弱书生,想要跟在一线工厂干了那么多年的褚年爸爸一较高低,真说起来跟自取其辱也就只有写法上的区别。

他们两个人看着“褚年”,褚年的爸爸没好气儿地对他儿子质问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又不是我把她推倒的,你是想我孙子还没见着先进局子还是怎么着?啊?褚年,你是翅膀硬了是吧?你看看你今晚说的话做的事,你想干什么?这都是你该说的吗?是你该做的吗?里面余笑生着生孩子呢,你倒是清算起我来了?”

余笑不用说话,自然也有别人开口。

“那你做的事儿是长辈该做的事儿么?笑笑她是孕妇!你跟她争什么?她之前住院的时候你都不在,怎么你一去她就摔了?”

余笑的爸爸指着褚年爸爸的鼻子痛骂道:

“当年他俩婚礼的酒桌上你怎么跟我说的?以后就把余笑当你们亲女儿待,行啊,这就是你们家亲女儿的待遇,你们这一家人还有良心么?我是怎么对褚年的?你们是怎么对我女儿的?!”

可能…要是褚家真有个女儿,也未必比“余笑”的日子好过多少。

武斗变成了文斗,好歹余笑的爸爸不那么容易输了。

余笑靠着医院的墙站着,无声地低下了头。

骂完了亲家,携着余威,余笑的爸爸还想对着“褚年”骂两句,他刚说了“褚年”两个字,看见年轻男人抬起头露出那双泛红的眼睛,他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手术室里,插着尿管的褚年被支架支撑着身体。

从后腰注射进去的麻药已经生效,他能感觉到冰冷的手术刀划开了自己的肚皮。

这是第一刀,他之前想当然地以为只有一刀。

可事实上,还有一刀在子宫上。

医生的手好像伸了进去,又做了什么让他不敢猜测的操作。

褚年闭着眼睛,他不敢看,也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

“好,准备!”

准备什么?

麻醉缓解了之前宫口打开的痛苦,褚年有点想要直接睡过去,要是能醒来的时候孩子就在身边了,那对他来说应该是这世上最好的事情了。

“唔。”

并不是疼,而是…被压到了。

几个医生和护士都扑了上来,奋力地用手和肘部压他的肚子,这样两下之后他觉得自己肚子里的什么东西终于开始动了起来。

是孩子!

褚年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头顶的无影灯之外是灰白的天花板,看得人心里发慌。

是的,这些步骤他都查过的,在肚皮上开一刀,在子宫上开一刀,为了让子宫恢复得快一点,第二刀很小,剩下的创口要医生用手撕开。

“再来一次!”

又是一阵挤压。

“头出来了。”

身体猛地一空,褚年看向医生,看见她的手里抱着一个小小皱皱红皮的小东西。

看着那个小东西,褚年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哇!”

“是个女儿,虽然早来了几天,哭得还挺响。”

有护士笑着说。

褚年被打了宫缩素,他的手术还没做完呢。

“我。”褚年只说了一个字儿,费力地抬起手,指了指那个孩子。

过了一会儿,被洗净包好做完了检查的孩子被放在了他的身边。

“孩子,我的孩子。”

声音很轻很轻,还在排出胎盘的褚年张了张嘴,又是眼泪流了出来。

第81章以为痛苦已经过去

“是个女孩儿, 2651g,差不多是五斤三两, 检查结果挺好的。”

被洗干净的孩子包好了小衣服的孩子被抱到了余笑的面前。

她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接到了手上。

“你抱得还挺熟练啊。”

小护士身高也不高, 不然也不会每次褚年找她的时候都会搭她的肩膀。

从她的角度,她能看见这个英俊又沉稳的男人, 好像哭了?

却是无声的。

嘴唇紧紧地闭着,抱着轻轻软软的一团。

“产妇送出来了!”

手术室的门打开,余笑把孩子重新递回给了护士, 说:“麻烦您帮我抱回病房。”

说完,她已经去帮着拉床出来。

“我生完了。”再次看见余笑, 褚年只觉得自己是孤身去了一趟地狱又回来了,“大、胖、小子, 三样儿都不是。”

想起自己从前挂在嘴边儿的话, 褚年都觉得那时的自己幼稚无知得有些可爱了。

“挺好的。”余笑对他说。

听了这三个字,脸上全是疲惫和狼狈的褚年笑了, 他看了一眼在给自己拉着病床的褚年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小褚褚一身都是红皮儿,你妈说你出生的时候也是一身红, 后来长大了就这么白了,所以这孩子还是像你。”

这个“你妈”指的当然是余笑的妈妈了。

说完了这句话, 褚年就闭上了眼睛,他太累了。

“是个女孩儿啊。”

等在病房门口的余笑爸爸迎了过来,语气里有点激动, 但也只是有点儿。

他看着“女儿”的脸,说:

“唉,女儿挺好的,褚年,余笑这次生孩子也早了罪了,那个…”

余笑的爸爸脸上还挂着一块青,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次看见自己这个女婿都越发有些气短。

“什么叫女儿挺好的?女儿不是本来就很好么?听您这个语气,不是个儿子您还很失望。”

帮着护士摆正了褚年的病床,余笑淡淡地说。

“没有没,我就是怕你期待太高。”

“我不知道女儿哪里就低了,你自己的亲女儿刚受了人间最痛的事儿回来,麻烦您捡着能听的说两句行么?要是不会说,您可以走。”

好好生个孩子,别人家都是高兴的事情,余笑的爸爸也是不懂,怎么在自己这个女婿这儿就是个苦大仇深的样子了,自己还动辄得咎起来。

“您通知妈了么?”

“哦,还没,我这就打电话。”

看一眼手机,才五点多,余笑的爸爸放下了手机,过了两秒又拿了起来:“唉,笑笑她妈肯定是等了一夜也没睡,我还是先告诉她了,再让她好好睡吧。”

对着手机,余笑的爸爸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笑笑生了个女儿!长得像笑笑!哎呀,哎呀你别着急,我、我开视频给你看!”

病房里顿时就有了迎接新生命的喜悦。

笑笑妈妈的声音透过手机传过来,她和她的丈夫看着那个小小的婴儿,讨论讨论鼻子,讨论讨论眼儿,看哪儿都像是研究世界名画儿似的。

看着自己的父亲在那儿站着,大概要跟自己的妈看孩子看到地老天荒,余笑直接说:“要不您就回去吧,妈不是还在受伤在家吗?你也陪着守了一夜了。”

余笑的爸爸也没怎么坚持,见自己女婿把女儿照顾得不错,他点点头。

倒是视频里余笑的妈妈突然说:“褚年,你也好好休息下,唉,我这样儿也帮不上忙,你们那个月嫂去帮你们吧?”

“黄大姐中午过来,戚大姐上一家还有五天,正好那时候余笑就出院了。”

“那就好。”

隔着屏幕,余笑妈妈又看着躺在床上养身的“余笑”,叹了一口气。

“顺转剖啊,要不是知道你回来了,我自己肯定得过去。他也是太不容易了,对了,通奶的时候你拿热毛巾让他捂一捂,床下面放了隔垫儿吧?”

事无巨细地关照嘱咐了一轮,她才带着余笑的爸爸一起退了场。

本以为生完孩子就能喘一口气,褚年却没想到,自己明明已经“卸货”了,却还得疲劳驾驶。

麻药的效力散去之后,刀口的疼就越来越明显,疼的不只是刀口,整个下腹,不,应该说整个腹部的肌肉连着下面的位置都好像是一个战后的废墟,不管哪里都是残垣断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