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默默:天下有几个先生敢当着二品尚书令的面骂他儿子啊。

“相爷您看这事该如何是好啊?”尚书令抹完泪,向主心骨求助。

徐师慢条斯理地剥着个澄黄的枇杷,道:“慌什么,常科登第后,还要经吏部选试。”

“可吏部尚书是魏家人哪。”尚书令不改忧色。

徐师拿起方巾抹抹嘴:“这回武科头名没姓魏,老魏家现在怕比我们还上火呢。”

春风得意跃龙门,打马游御街、御赐探花宴、金笔题雁塔,在深宫里的岑睿仿若都感受到满城少女们荡漾起伏的粉色心潮。唉声叹气地绑上束胸,岑睿替自己死得早的少女情怀又洒了一抔土,顺便踩实两脚。

一月后吏部选试公布,众人哗然。

状元秦英得了个正六品上的朝议郎之职,却是个不理实务的文散虚职。

探花钟疏更是凄凉,被丢到御史台任殿中侍御史,是个连台中横塌都不得坐的从七品小官。

三人摆得上台面的就是榜眼陈彦了,被任命为起居郎。官位不高,但重在执掌记录皇帝日常行动,直接接触到了皇权中心。

岑睿拿着公示反复看了三遍,问傅诤:“这貌似不大妥当吧。”

三甲是进士中的佼佼者,一开始多留在翰林院里任修撰、编修,为以后晋升做准备。

傅诤靠在窗下裁剪着什么,一会岑睿眼下摆出三个形态各异的动物。大的是麒麟,傅诤指着它道:“身份清贵,不通世故、不懂圆滑、不接地气。若随他愿放进御史台,百害无一利。朝议郎官低言微,却要经常与各部打交道。”

又指着爪牙锋利的狐狸道:“才学过人,亦有胆识。但出身低微,外显冷傲其实自卑自轻,便比常人更急于功利。用这样的人先要磨其爪牙,挫其锐志。肃纲正纪的御史台最合适他不过。”

岑睿看向最后一只白兔。

傅诤眸色锋利:“兔子温吞胆小,却家底干净清白。臣记得,上一任起居郎老家是在燕州,这样的人陛下敢留在身边么?”屈指将三只动物推给岑睿:“陛下不妨借此机会学学一学‘识人选才、知人善任’这八字。”

最重要的一点是,世家们吊紧的心啊晃回了原地,伸出去的爪子又悄悄地收了回来。

梅雨一过,蝉鸣一声,恭国的夏季伴随着似火骄阳悄然而至。

送走了燕王,料理了岑嬛,掠过中间被傅诤逼得跳了几次井不提,岑睿总算从看不完的奏折、写不完的功课里成功地苟延残喘了几个月。

天气愈发得炎热难当,本定好的避暑之行,因为宫里敬太妃病情垂危被岑睿临时取消了。龙素素和敬太妃投缘,成日伺候在太妃那,岑睿自己也去看了几回,人确实病得不清,不是成日昏睡就是疲惫得连话都说不清。

新上任的年轻官员在各自岗位干得还算不错,没给岑睿惹出什么大麻烦。秦英的上司过来向岑睿诉了两回苦,无非是这个状元郎气场太强,他镇不住啊之类的。

岑睿挥挥手,该打的打,该骂的骂,君请随意。

御史台的钟疏挺老实,想来也是,到了令众官员闻风丧胆的御史台主手里,不老实也难。

起居郎陈彦略嫌啰嗦,品行做派无可挑剔。

天下太平,海清何晏。

不安生的只有岑睿一人。

天热得连宫里树上的麻雀都快掉完了毛,在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裹胸布外岑睿还要套上宽大厚重的龙袍。每晚脱下外衫,内里湿透的中衣能拧出水来。这也便罢了,可恨的是隔三差五被傅诤押去尚苑随魏长烟那小王八蛋习武。

岑睿试图和傅诤讨价还价,换来的是魏长烟更得意狂狷的笑容。

活不下去了啊啊啊啊!!!!岑睿蹲在养心殿的角落里狂抽傅诤和魏长烟的小人,嗷嗷狼嚎。

早朝上朝臣们耍嘴皮子的耍嘴皮子,耍贱的耍贱,闲的慌了就找点事给岑睿添添堵。这不,礼部和户部联名上奏,说今年貌似又有旱情啦,陛下赶快提前去祭祭江河,祈祷老天多下几场雨吧。

恭国每年这时候都有夏祭,这个提议合乎常情,无可厚非。

纵岑睿百般不愿出去晒太阳,也只得准了。

礼部尚书和起居郎排了排岑睿的行程,定了半月后去吴江祭祀。

半月的时间没过去,京医署的署官带着请罪的折子连夜入了宫,哭天喊地地把岑睿从好梦里折腾起来了。

事不算小,京郊某个农庄里生了瘟疫,起初只以为是风寒发热,当整个庄子的人畜几近死绝了,人才慌了起来。让署官绝望的是,当他知晓时疫情已向四周横行蔓延开去。同时收到消息的还有京兆尹,京兆尹吓得衣服都没穿好就派人立即封锁了瘟疫发生地,与医署的人烧了大把艾草,又洒了熟石灰。一想,还不够,索性把京城大门一关,暂不容人通行。

历朝历代,瘟疫所行之处尸横遍野、白骨成山。不用傅诤言说,岑睿也知此事非同小可,当即遣了张掖协同京医署寻医治之法。

疫情发现得不算晚,京城中百姓惶恐了几日,没有出现相应的病例,人心也渐渐安定了下来。东西市的铺子开了门,亲朋好友也恢复了走动。

在岑睿与朝官们的商议下,夏祭照常进行,毕竟吴江离瘟疫之地相隔甚远。

吴江绕临京城北方,面宽约百丈。水映嵯峨山崖,苍苍翠翠染尽流波。

岑睿站在浩浩荡荡的百官之前,挂着厚重的几层龙袍,神色萎靡不振。

反观傅诤紫袍飘然,白扇徐摇,一派清爽闲静,看着就令人心静不少。

傅诤看岑睿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将扇子递了过去:“陛下热不住的话,便用它遮一遮日头。”

岑睿撇撇嘴:“罢了,祭礼马上要开始了,朕总不能当着百官的面一边摇扇子一边拜龙王。”

恰时,礼官唱声响起,来喜帮岑睿正了正衣冠,上前去了。

晨时的太阳已显出毒辣,烤得岑睿口干舌燥,双眼都似被汗水黏在了一起,眼前的祭台微微晃动。

站在斜后方的傅诤,眼角掠见岑睿赤红如火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身子,眉峰皱拧。眼光下移,神情巨变,沉凝得竟有几分骇人。

下方的官员也瞧出了皇帝的不对劲,喁喁私语声一波波传来,已官员忍不住欲上前询看。

在岑睿意识模糊,倏然倒下的顷刻,傅诤及时一步,揽住她的腰。于众目睽睽之下,打横抱起了岑睿,紧拢在怀中,冷然道:“回宫。”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然后明天请假一天,赶稿。后面会补回来的。看!我们傅大人主动抱了都!

【贰肆】危境

在无数惊愕的眼神中,傅诤抱着岑睿丢下满朝文武,疾步登上御辇。

车辇飞驰而去,卷起漫天沙尘,迷湿了朝臣们眼睛。

颠簸的御辇内,岑睿窝在傅诤怀中,头沉得有千斤重,浑身滚烫,似如碳烤。手却牢牢揪着傅诤的衣袖,昏昏沉沉地呢喃着:“傅卿,我冷。”

傅诤喂了她些水,稍是犹豫,手搭在岑睿衣领上,慎重迟缓地拉开一小个口子,露出的脖颈上红疮点点,触目惊心。

这样的情景与半月前京医署在折子里描述的时疫症状如出一辙…

皇上去祭天,养心殿得闲的宫人们捧着瓜果叽叽喳喳围在一块唠嗑。才八卦完今科的状元郎,茶还没喝上一口,忽见着首辅大人抱着个人从半月门拐出,步履飞快。

宫人吓得跪伏在地,眼前一花,人已入了殿,冷厉的一句话飘出:“传太医!”

张掖匆匆赶来,同时踏进养心殿的还有宫里的另一个主子,龙素素。

“陛下出了什么事?!”因行走仓促,龙素素气息微乱,脸颊上的胭脂也抹得深浅不均。

傅诤抿紧唇,看向龙素素的眼里一缕狐疑闪过。从岑睿回宫到现在,仅一炷香不到的时间,这也来得太快了些…

张掖一看岑睿脸色,再一掀衣袖,看见关节处的疮斑,心叫不好,立即请傅诤等人避出殿外。蒙住口鼻,取出金针在烛火上燎了燎,扎入岑睿几个大穴之中。

几计重针下去,岑睿的指头动了动,闷咳一声,从昏死中苏醒过来。晕乎乎地看了会帐顶上的龙纹:“回宫了?”一句话说到一半,胸口撕裂的疼痛呛她得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一杯冷水递来,岑睿转过脸,看清榻边人,咧嘴一笑:“看样子我病得不清啊。”

“陛下…”张掖不忍言语:“是瘟疫。”

“…”岑睿勉勉强强撑起几寸身子,手一滑,又跌回了枕头上。良久,干巴巴道:“我受了很大的惊吓。”

张掖回顾数日里所见所闻,满目深深痛色:“这种瘟疫一旦发作,疮毒即会迅速遍布全身。京郊农庄上下百余口人,从病起到气绝,不过短短七日。”颓然捶桌:“时间太短,对这疫情我没有一丝头绪。”

“沮丧什么呀。”岑睿沙哑着声,苦笑了声:“你是郎中又不是神仙,还能治尽天下病不成?我就说嘛,哪有白白掉个皇帝给我做的好运气。”胸闷地喘了几口,摊开手:“你瞧,运气用完了。倒是你啊,还在这…”

张掖正色:“医者行救死扶伤之事,岂能为了保全自己而罔顾他人性命?”

“糊涂!”岑睿故作怒色:“你一命又换不回我这一命,赔本买卖啊这是。去去去,别在我面前摆着一张明天老子就要死球的寡妇脸。”

在被哄出去前,张掖握紧拳头:“臣一定会找到医治陛下的方法!”

岑睿靠在床榻,无声地扯扯嘴角。

内殿门启开,又合上,张掖走出,朝着傅诤轻轻地摇摇头。

“你们不必进来了,就在外头听着。”内殿里传来皇帝喑哑低柔的声音,飘飘忽忽像风中随时熄灭的烛火:“传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养心殿,朝务暂由右相徐师代理,首辅傅诤监国。提为南衙十六卫统帅魏长烟为大都督,掌皇城戍卫。”

龙素素柳眉一竖,拧着脖子:“我不走!”

岑睿冷绝道:“来人,‘送’龙贵人回宫。但凡有抗旨不尊者,当庭杖杀!”

龙素素不可置信地看着紧闭的殿门,脸色白如霜雪,被左右挟回了麟趾宫。

几句话耗尽了岑睿所有力气,不堪疲惫地闭上了眼:“都,散了吧。”

来喜含泪望着寝殿,吸吸鼻子,按傅诤下的令,将养心殿的宫人聚集到一起,全数禁足在一个屋中,里外封死了消息。

傅诤在门外默立了近一个时辰,终是转身走开了。

当夜,魏长烟受召入宫。

御书房里,傅诤凝视着那座龙椅。“哧”刺耳一声,指间翻叠的纸张裂开一角。傅诤静静看了它一眼,五指紧握,初具憨态的小猫转眼揉成团废纸。他的心不静,这让傅诤生了无来由的薄怒…

隔日,百官还在家里悠哉悠哉地吃早饭,等着上朝。一个惊天消息从刑部抖出——一品大员魏长烟领了二十杖刑,哐当入狱。

“噗!”大小官员喷出才入口的粥。

一口气还没缓过来,早朝上首辅傅诤怒斥魏长烟以授皇帝陛下武艺之机,报个人私怨,致使龙体抱恙。当场削去其一品公爵之位,停南衙统帅之职,着刑部御史台两司合审。

不是他们不明白,而是这世界变得太快。相比魏家子弟的如丧考妣,文臣那边也个个是副消化不良的表情。被点名的御史台主拈了拈须,对身后的中丞道:“这个案子就交给钟疏去刑部跟进吧。”

中丞大人哑了哑,道:“大人,钟疏仅是殿中侍御史。”要个从七品小官去审个国公,不合规矩呀;何况,钟疏此人的性子…

台主掀掀眼皮:“没听见首辅说的吗?魏长烟被削爵了,无品无阶。而且,除了钟疏,台中还有谁敢去拔那只老虎的胡子?要不你去?”

中丞眼中涌出泪:“下官回去就安排钟疏暂调刑部一事。”

魏老爷子是最晚得知此事的,主要是没什么人敢来刺激这个年近七旬的老人家。纸包不住火啊,没到晚上,老爷子哭着奔进了宫。跪在养心殿外一一哭诉魏家自开朝以来出了多少忠臣,死了多少名将,得了多少多少封赏。

失魂落魄来喜被吵了出来,道:“魏老,陛下吃了药,睡着在呢,听不见。”

魏老爷子深感白白浪费了一腔感情,擦干眼泪,再接再厉地转战傅诤所在的御书房。人没进去,碰上从里边出来的徐相爷。

徐师笑容满面:“魏老年事已高,怎不在家好生休养啊?”

你个小兔崽子,你爹和我打对台时,你还在家吃奶呢!

魏老爷子瞪他,径自往书房走。

徐师咳了声,露出个贱兮兮的表情:“陛下受了重伤,首辅正在气头上,刚才还在痛斥令孙呢。小辈劝魏老这个时候还是别进去求情了,小心适得其反哪。”

哎嘿!给你三分颜色你还开起染坊了啊!老爷子横眉竖眼:“老朽只有一个嫡亲孙子,自然宝贝得紧。比不得徐大人儿子多,送上龙床一个还有第二个。”

徐师脸黑了。

嘴上逞了能,魏老哼了声,使劲搓红眼眶,嘴一瘪,哭丧着脸进了书房。

哭回来的成果是老爷子一回府病得卧床不起,翘首顾盼的朝臣们奔走相告,这回啊,魏家是真栽了喽。

朝上风云暗涌,京城之内亦再起事端,一夜之间京兆尹额头的皱纹添了数条,城郭下一家三口集体发了高烧,疫病入京了…

犹如一场燎原之火,由一家到两家,再至整个京城的外围笼在挥之不去的阴霾之下。街上冷清空荡,沿街宅院皆是门户紧闭,连蚊虫蚂蚁都似绝迹般。偶有动静,也是微弱的哀哭声。

京医署在内外城的隔离处设了病迁坊,将没未病入膏肓的病人们安置在内。署内郎中们向家中交代好了后事,抱着药箱入了病迁坊,再不得出去。

内城百姓们若非必要,也减少了出行。不得不处理公务的六部官员每天上朝,抬头望着京外烧埋尸骨的滚滚黑烟,甚是心酸,这多出一日门,说不定自己离阴曹地府就又近了一步。也有人打了假条请假休养,傅诤看了眼,彻底让他在家休到了老。

疫情虽得到了控制,但久久寻不到病源与根治之法,街头巷陌渐渐传出了冤魂作祟之说。没有安全感的京城百姓一传十、十传百,竟也传得有鼻子有眼。道是在瘟疫发生之前,有个走夜路的人在京郊帝陵旁撞见了一大一小两个黑影,大的是个身着宫装的长发女子,脚下汪着滩鲜血,抱着个男婴哀怨啼哭。接二连三,好几人纷纷称也见过类似情景。

京兆尹抓了这几个影响和谐稳定的传播者回来,一审,皆说得煞有其事。傅诤得知,命人查了那些人的底细,并无可疑之处。

新帝只有一个妃嫔,没有子嗣,便有病急乱投医的人寻根觅迹,寻到了先帝的妃嫔身上。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出了冤魂的身份——先帝的娴妃。

这个娴妃是因难产去世,孩子还没生下来一口气没挣上,撒手人寰了。据说咽气时血崩如流,大半个身子浸在鲜血之中,青肿的眼睛瞪得浑圆,当场吓晕了去探视的徐贵妃。

一个意外去身亡的妃嫔为何有这么大的怨气?

人们不禁将舆论焦点放在最终继承帝位的新帝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三更中的一更!等会送上第二更!!!!!

【贰伍】心乱

皇权争夺这档子事上演了几千年,杀个兄弟弑个父什么的不算稀罕。可你抢皇位不要紧,连累了无辜群众就不对了,是吧?

生活在瘟疫阴影下的百姓们看着皇城,怨声载道。

闲言碎语趁着风飘入各个臣子们的官宅里,得到的反应不一。

积极响应者:

“我就说嘛,这瘟疫来得蹊跷!”

“嗯嗯嗯!”

“还记得上回的‘巳蛇冲马’么?老天也看不下去陛下的德性啦。”

“嗯嗯嗯!”

“其实吧,陛下要是给我们加点薪水,好像也没那么昏庸无道。”

“…”

激动反对者:

“荒唐!胡闹!无稽之谈!”

“大人淡定啊!”

“真要是娴妃鬼魂作祟,为何不在陛下登基时就生瘟疫?!”

“大人冷静啊!”

“就凭陛下那个脑子,能有那么深的心机算计?!”

“…”

淡漠无视者:

“大人大人!听说是因为陛下害了娴妃和七皇子,所以才招得这场瘟疫啊!”

“哦。”

“大人大人!好多人非议陛下不该坐这个皇位啊!”

“哦。”

“大人…您给个其他反应吗?”

“哦,今天晚上吃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