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路人马都在搜寻岑睿的下落,可从江中烧船那日起,她似乎就从人间蒸发了,谁也没有再见过她。一日找不到岑睿,岑瑾一日就不能在龙椅上坐踏实,甚至不敢坐在这龙椅上。因为他不仅找不到岑睿,也找不到傅诤,这一切得来的太过顺利,国内也太风平浪静。所以他更害怕傅诤与岑睿在暗中谋算着什么。现在,他从暗到明,而岑睿他们则转明为暗,这让他不能不加倍提防。

“孤就不信,以那个窝囊废的软心肠会丢下你们不管。”岑瑾阴鹫地盯着阿昭和煜儿:“孤倒要看看,等你们其中一个人头挂在城墙上,他会不会现身!”

“陛下,谢大人让小人传一句话来。”岑瑾身边的人已经改口喊他陛下了。

“什么?”

“岑煜是燕王的儿子。”

岑瑾冷哼一声,看向阿昭:“这个总不是燕王的女儿了吧。”

岑煜立刻警惕地挡在阿昭面前:“你要是敢伤害阿昭,我就和她一同死。父王绝不会放过你的。”

“…”好!好得很!连个总角孩童也敢威胁他!岑瑾捏着拳,手背凸起数道青筋,温文一笑:“孤,怎么会眼看着小世子你去死呢。”这倒提醒了,他现在手里也有了限制燕王的一张牌了。

同一时刻,另有一队人马也在找岑睿,两边像在进行一场无声而紧张的比赛,谁能率先一步找到失踪的天子,谁就赢的了这场竞赛。

又是一个时辰地毯式的搜寻,探子折马回来向傅诤禀报:“大人,吴江下游这一带的城镇村落已彻底搜寻过了,没有人见过类似陛下的年轻男子。”

傅诤神情乃至坐姿都和上一个时辰一样毫无变化,语气冷淡:“再找。”

“是。”

“我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死心眼。下游这么大块地方,小徒孙就一定躲在这个旮旯?”魏老爷子拿着盘瓜子噼噼啵啵地磕着:“话说你真的担心小徒孙么?我看你一点儿都不紧张啊。”

“她是陛下,不是你的徒孙!”傅诤的心里已经急得已经快疯了,勉强剩下一点理智维持着表面的冷静。越是在这个时候,他越不能失去冷静,他不断地告诉自己,岑睿不会有事的,在皇权里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这点自保能力她还是有的。

魏老爷子再了解不过自己这个死鸭子嘴硬,打肿脸撑胖子的学生了,吐了个瓜子皮:“我呸,你其实一点谱都没有吧。有的话早就胸有成竹,带着江宁郡十万大军去和岑瑾那混账王八蛋对干去了!”

傅诤霍然起身,一甩袍角,冷笑道:“我这就去找!”

“哎哟,真被我气到了。这么拙劣的激将法也中招了。”魏老爷子挠挠头:“不过这臭小子对小徒孙挺上心的嘛,都急得连冰山脸都不装了。”

傅诤所在的地方是距离偏都五百里左右的淮郡,此地位于三江交汇口,是恭国一处小有名气的水运码头。来往人流鱼龙混杂,五湖四海的人皆齐聚此地,岑睿要是有心躲开追杀她的人,这里是最好的选择。

淮郡是南方大城,时值晌午,早市将将落幕,各地走贩坐在桥头屋下,拿着白巾子擦汗啃干粮,顺带吹吹牛。各种各样的气味混杂在空气里,河水味,鱼腥味,汗水味,胭脂花粉味,密不透风地把傅诤网罗其中,缠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心里是一点底都没有,他不知道岑睿在哪,不知道她现在身处何境,是暖是冷,是饥是饱,面对什么样的危险。那个死老头说得没错,他就中了显而易见的激将法,因为他要找的不是担当一国重任的皇帝,而是他倾心呵护、奉若至宝的妻子。

什么江山社稷,什么狗屁大义,对他来说,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岑睿的安危。傅诤从少年时起便自视甚高,长久以来的傲气让他在此时此刻蒙受到了格外沉重的打击,甚至让他生了前所未有的无措、彷徨与绝望。

“叔叔,你踩到我的小猫了。”稚嫩的童声将傅诤从六神无主中唤醒。

傅诤一怔,挪开脚尖,看见个叠得笨拙可笑的小猫头。

义庄的院子里横放着一排棺材,有的棺木已经老朽,吊着一截木板,啪,啪地打在棺头。没有傅诤意想中的腐臭味,反倒在某个地方飘来一股烤焦的香甜。

傅诤循着味道找去,在院子西南角有个人背对着他,哼着小曲,蹲在堆小小的篝火前,浅葱色襦裙被她马虎一拢,半截扫在地上灰扑扑的。人影在火光里一跃高、一跃低,并着一排排的棺材,鬼气森森。

傅诤迫不及待地绕过去,在她面前站定,看见在心上描绘无数遍的眉眼姿容,一颗心闷的一声响,落在实处。

那人似才意识到他的出现,吓得手一软,串着红薯的木棍掉在了火焰里。她啊地叫了声,赶紧踩灭了篝火,踢开土灰,伸出爪子就去摸红薯。不出所料,被烫得又嗷了声。

傅诤默默蹲□,捡起香软的红薯,拍净表面的泥灰,一块块撕开皮,分了个小块递给岑睿。

岑睿不客气地接过就啃,瞄了眼他被烫红的手指,埋头继续啃,吃了两口状若无事道:“你来啦。”

傅诤撕着剩下的半边皮,平平淡淡地应了声,又扳了个小块递给她。

一点激动的表情没有…岑睿干巴巴地嚼着,便也不理他。

吹了会义庄凉飕飕的阴风,傅诤揉满了悲喜,热得发烫的脑袋总算勉强冷静了下来。才一冷静下来,汹涌的后怕瞬间又将他淹没,好在暮色昏沉,岑睿并没有发觉他的异色。平定了下心情,傅诤想问问她这两日的遭遇,抬起头却没能发出一言,周围的一切景象声响在看到她捧着红薯,淤满了泪水的脸庞和掌心时都归于虚无。

岑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吃着吃着就会哭起来,在一个人流落街头她没有哭,提心吊胆逃避追兵时也没有哭,却在看到傅诤时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她不想让傅诤看不起她,觉得她无能软弱,经不起一点事。

使劲在脸上抹了两把,她挤出一抹比哭难看的笑:“我没事啊,我换了女装,躲在这里,他们认不出我。对了,你是看到我送出去的叠纸找过来…”所有的话语戛然而止,被按入傅诤怀里的她像一桩僵硬的木头,直挺挺地靠在他胸前。

“没事了,没事了。”傅诤紧紧搂着她,一遍遍在她耳边重复:“是我的错,我的错。”

岑睿揪紧他背上衣裳,泪水一点点浸湿傅诤的肩,哭声冲破了痛得发紧的喉咙:“你为什么才来!我害怕,怕你找不到我,怕我再也看不到你。”

第79章 柒玖分房

多日来绷紧的心弦一旦得到放松,疲倦与困意排山倒海般摧毁了岑睿的心防,伏在傅诤肩头,眼睑慢慢耷拉了下来。

怀中人短促的哭声渐渐低下,傅诤略略收拾好百感交集的心情,低唇擦过岑睿耳际,抚了抚她的背:“走吧,回去再睡。”

岑睿像条疲软的懒鱼纹丝未动,多个字少个字地咕哝道:“走不动了。”脸在傅诤颈窝里磨了磨,耍赖道:“要不,你背我回去好了。”

即便岑睿不对傅诤撒娇,傅诤看着眼睛都睁不开的她心里也舍不得,揩去蹭在岑睿脸上的灰黑,他无奈道:“我是不介意把你一路背回去,只怕你的太老师见到你一身女装要被吓得不清。”

“…”

换回了男装,岑睿人也清醒了大半,低头看着傅诤帮她束好腰带,道:“饿了。”

傅诤看了眼没灭尽的火堆,言下之意溢于言表,才吃过又饿上了?对上岑睿幽怨的眼神,傅诤咳了声:“好吧,我也饿了。”这是句实话,两日里他一颗心全放在寻找岑睿上面,食之无味,寝之难安。

淮郡的夜市一点也不逊色于京城,木楼亭阁依水而立,漫天星光被船桨揉碎在粼粼水波中,六棱雪花似的的菱角花铺满河道两边。行驶过的梭子船头兜满了新鲜的活鱼,时有妇人在岸边叫买,船家便将摇着木楫摆过去。

岑睿从来过这样一座水城,东张西望,眼睛忙不过来。傅诤看着她伸头探脑的模样,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跳脱张扬的岑睿,眸眼微沉。他知道曾经的岑睿在他的亲手调/教下再也回不来了,也知道岑睿失去了许多、放弃了许多。然而让他为之感喟与欣幸的是,经历过这么多的坎坷波折,她眼底的热忱与希望从未磨灭过。这样便足够了,她的悔恨、遗憾与伤痛,他会用余下的所有光阴来一点点的填补圆满。

岑睿没注意到傅诤复杂的神情,蹲在岸上观摩了会,也叫住了条梭子船:“船家,买鱼!”头也不回,手往后一摊,理直气壮道:“诺,拿银子来!”

“…”傅大人非常庆幸这趟出门他带上了荷包,因为岑睿显然被淮郡夜市的繁华勾起了浓浓的购物欲望…

“看样子我要考虑重回首辅之位去了。”傅诤望着岑睿塞进他手里的大包小包摇头叹息。

“你怎么突然又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了?”岑睿往嘴里塞了个米花糖,腮帮子鼓成圆滚滚的两团。

傅诤板着张严肃的脸,细致地与她算道:“首辅比太傅一个月要多上五十贯薪俸,夫人这么会花钱,不多赚点怎么养家?还有,”他对她话里的某个刺耳的字眼较起了真:“什么叫老,嗯?”到了一定年龄,他不得不在意这个字啊。

岑睿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抹着湿润的眼角,傅诤千年难遇地与她说玩笑话的用意她哪能猜不到呢?他想让她安心,明白这时局并非差到无可挽救的地步。

“你不老…”岑睿挽起他胳膊,扬起尾音:“你只是是小心眼。我们回去吧。”

傅诤唇角微微扬起,又想起他们来夜市的目的:“不吃了?”

岑睿提起手里的鱼晃了一晃:“回去做着吃。”

淮郡某处不起眼的民宅里,魏老爷子磕完瓜子,正想着要不要让魏如魏果去把傅诤找回来。笑话!找人的人自己也失踪,这恭国江山要完蛋了?

“哟,回来了?”门一响,魏老爷子背着手吭哧吭哧地小跑过去,把骂魏长烟的架势拿了出来:“你个兔崽子,让你老师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替你操心,好意思?”

“好意思。”傅诤无耻地回答,转身给岑睿让开路,一边习惯性地教训了句:“想着吃晚饭还买这么多零嘴!”

岑睿犟嘴道:“那是当夜宵吃的!”

“夜宵也不能吃甜的!傅诤看出岑睿头顶迅速升起的怨气,放软语调:“对牙齿不好。”当着魏老爷子的面,他不好再摸摸她的脑袋安抚下。

魏老爷子傻乎乎地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地斗了几个回合,突然拧了下大腿,从梦里醒过来般,哎呦叫了声,扑过去老泪直下:“我的好徒孙!呸呸呸,我的好陛下…您可总算安然无恙地脱险了。老臣啊,老臣…”

“让一让路。”傅诤面无表情地把魏老爷子从岑睿身上“拖”开,向岑睿抬抬下巴:“我把东西提到厨房去,你先稍作休息。”

岑睿大难不死,看到魏老爷子还是很亲切很温暖,但碍着傅诤冰封千里的脸色,讪讪与魏老说了两句,小尾巴一夹乖乖去了。

魏如与岑睿失散后,一直深深陷入自责与恐惧中。嘤嘤嘤,公子要是知道他把陛下丢了,会不会一怒之下也把他丢进吴江里喂鱼啊,嘤嘤嘤!来喜在墙角抱成一团,幽怨地看着魏如,他这是在不断提醒作为直接把陛下弄丢的罪魁祸首应该自尽谢罪么?

所以岑睿一出现,两人木了木,热泪盈眶地簇拥过去:“陛下!”你个魏家小狗腿给我死开啦,陛下是我的!

“我说你,你和小徒孙说话也不太客气了点吧?”魏老爷子在厨房里看着傅诤卷高袖子宰鱼、腌鱼,变戏法似的从袖里摸出把小梳子一根根梳着他的白须:“小徒孙是一国之君,你是他的老师也是他的臣子。老夫记得你不是最重礼仪纲常的嘛,和小徒孙开口闭口就是你你你、我我我我,也不怕被御史台抓住把柄下大狱。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不会现在还让老夫重新教你一遍吧。”

傅诤用调料把鱼码好味,又拖出案台下的炭炉,吹燃火炭。才又转回灶台边,揉起了个面团,喉咙里漫不经心哼了声。

“你在听老子说话没有!”魏老爷子丢下小镜子,跳起来蹦到傅诤面前,手叉腰指着傅诤鼻尖:“老子瞎了眼,当年提拔了你个死木头!官不给老子好好当,眼看要入门下省了,丢下官位跑到个鸟不拉屎的郡城当通判。亏我在先帝跟前说尽了你和你老子的好话,把你调回了京城,好嘛!敢和皇帝闹别扭,被丢到偏都自生自灭去了。待了三年待不住了吧,居然还有脸自个儿屁颠屁颠地跑回来!”

“我爹?”傅诤揉面的手一顿反问,发现魏老爷子仍有继续往下骂的趋势,四两拨千斤转开话题:“学生在想,南疆那边战事该了结了,也好早日回京城去。”

魏老爷子一听,果真瞬间移开了关注点,揪着长须:“你韬光养晦这么久,线拉得老长,不就是等着这一天么?哼,那小徒孙也精明着,让老子的孙子帮你训好了这江宁郡十万兵马,又打发他去南疆那鬼地方卖命。”他掬了把莫须有的泪水:“长烟那小子这回是吃大苦头了,幸好我有个能干体贴的孙媳妇帮着他。”白胡尖一翘,颇得意地朝傅诤炫耀道:“老子连孙媳妇儿都有了,你的媳妇呢!媳妇呢!”

“什么媳妇?”走到厨房门口的岑睿好奇地伸长脖子,看到傅诤蹲在炭炉边烤面团,凑过去烘手。

魏老爷子蹲在她旁边,学着她把手往炉子上架,结果被傅诤恶毒地用木板打开了,嘀咕了声孽徒,又道:“陛下,老夫这个学生也快到而立之年了。至今没有一房妻眷,您回京后帮他留意下各家小姐,有合适地送他做老婆呗。”

“…”岑睿脸上肌肉扭了三扭,挤出个字:“好。”

傅诤开始后悔收容了“孤苦无依投奔过来”的座师,连带着脸色也冷飕飕的,岑睿帮他打下手时,背着魏老,小爪子在他掌心里狠狠一挠,恶声质问:“你和魏老头说要娶老婆?!看上哪家小姐了!”

傅诤的目光从她白生生的手腕上掠过,被她这一挠挠得有些心猿意马,捉住她指尖揉了揉:“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岑睿面红过耳,努力绷住唇角开心的笑意,摸了摸胳膊嘟囔道:“肉麻!”

“记起来了,小徒孙啊!”偷吃了个烤面团的魏老翘起沾满芝麻的胡子。

岑睿赶紧蹦到傅诤五步外,一本正经地倒着水:“嗯?”

魏老扭过头,团子似的圆脸凝重非常:“那些胡说八道的话你听都不要听,这皇位是先帝光明正大得来了,传给你再应当不过。”他轻蔑一笑:“退一万步说,若有心替明王鸣冤昭雪何必这个等到这个时候?成王败寇,也有脸出来蹦跶。不过,徒孙,北边草原乱了,那新可汗说是替晋国太子向晋帝讨回公道,你仍得留个心,以免对方声东击西,来我们这边打秋风。”

“这我省的。”岑睿点头。

傅诤念着岑睿才逃出险境,不欲在今夜多谈论国事,端起鱼汤放到桌上,招呼两人吃饭。

“魏如他们呢?”岑睿摆好碗筷。

魏老爷子挥挥筷子:“放他们自己去潇洒了,和我们扎一堆,他们反倒不自在。”

尝了两口菜,魏老两眼一亮,看向傅诤不怀好意嘿嘿嘿笑道:“徒儿啊,为师没看出来你这么贤良淑德。你是不是担心娶不到媳妇,所以练就一手好厨艺,等着嫁个好姑娘?”

岑睿噗地喷出一口鱼汤。

傅诤慢条斯理地拿着白巾递给岑睿,意有所指地冷笑道:“总比座师想嫁嫁不出去的好。”

“…”

好像有什么不得了的故事啊?岑睿擦着嘴,好奇得不得了。

被打击到的魏老萎靡不振地吃了会饭,又道:“哎,话说这宅子只有三间屋子,魏如他们小崽子们一间,剩下的该怎么分呢?”

第80章 捌拾收

“当然是老师单独一间,我与陛下同一间…”傅诤瞟了眼“专心”吃饭的岑睿,淡淡道:“如果陛下恩准的话。”

岑睿被他道貌岸然的嘴脸呛到了,干干咳了两声,饮了口汤,耳尖发红:“朕…不介意。”鉴于傅诤私底下对她动手动脚的前科,其实她好想说不恩准的…

她的心里话由魏老爷子代为说出了口:“哎嘿,你当你是谁,竟敢和陛下同榻而眠?诗书礼仪都被你读进猪肚子里去了?你给老,为师老老实实打地铺去吧!”

于是,岑睿得偿所愿地独自滚在了宽敞干净的床榻上。她揉着怀里的枕头心满意足,睡了这些天的稻草,还是棉絮比较惹人爱啊,没有霉烘烘的味道,没有乱窜的鼠虫。左右翻了几个身,她激动地反而睡不着了…

京城、南疆、云家、祝伯符还有秦英、谢容,这些事乱糟糟地在她脑袋里翻滚。白冷的月光照在窗上,让她想起她老子驾崩前的那一晚,他握着她的手喘着粗气,唤了声:“小六…”然后人就去了。

这件事困扰她至今,她的父皇到底想对她说些什么?又是为什么要把皇位传给了最没可能的她?他究竟希望她带领着恭国走向何方?而这些,她永远都没有机会知道了,她能做到的就是努力守好这个皇位,无愧于天地百姓不敢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足够了。

窗棂忽然嗒嗒嗒响了三下,岑睿晃下神掏掏耳朵,以为是错觉。俄而又响了三下,这回是声音略大了点,更急促了些。岑睿一个打滚爬了起来,扒开条缝,月色下傅诤衣冠整齐地站在她眼前,压低声:“开门。”

岑睿看着他做贼似的还回头朝魏老那屋子望了眼,憋笑憋得肚子都疼了,恁是一脸意外道:“这么晚了,太傅大人扰朕好眠,莫不是有要事禀告?”

傅诤两眼眯了起来,精光闪烁:“有要事。”抿抿唇:“地上凉。”

岑睿一看傅诤这算计人的神色就知道他肚子肯定起了坏水,便不敢太和他摆谱,噔噔噔地奔下床给他拉开了门。四月的南方,夜里还是有些凉的,傅诤一进门岑睿裹着袍子钻回被窝里,不忘嫌弃地探出头道:“把露水扫干净再上来。”

傅诤做得更利索,直接脱了外袍挤上了塌,环住岑睿柔软身躯,捞起她一抹青丝捻玩:“睡不着?”

岑睿白了他一眼,睡着了还不照样被你敲醒了?侧过身,面朝他支起脸,揶揄道:“你就不怕魏老爷子醒了发现你不在?”

傅诤少见的埋怨道:“甩了我一床薄被后老师就睡得鼾声连天,天塌了也不会知道。”

虽知他有卖可怜的成分在里面,岑睿还是狠不下心地包住他凉如青石的手暖着:“我刚刚想起了先帝,想着他临去前对我那句没说完的话。”

傅诤听出她话里的缺憾,看着她垂眼往自己的手上呵气:“先帝希望你平平安安过这一生吧。”

“他对你这样说的?”岑睿有些意外。

“护犊情深,人之常情。”傅诤低低道,假作没看到岑睿忽然红起的眼角与盈在眼底的泪光,将她的十指扣入掌间:“你知道我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岑睿努力弯起嘴角:“什么。”

“对不起。”傅诤深深叹息,怅然道:“从我知事起,从没见过他向人说出这个三字。他对我的教导虽是严苛,但亦是希望我成才而已。与你一样,我也对此困惑不解了许多年,直至今日。”

岑睿摸上他眉心,揉开叠起的褶皱:“那就不要想了。”

傅诤微微一笑,低头在她脸颊轻轻一吻:“睡吧,明天要早起。”

岑睿在怀里寻了舒服的姿势躺好,把脸贴在他宽厚温暖的胸膛上,安心闭上眼:“你也不要想了。”

“嗯。”傅诤在颈后揉了揉,听着岑睿平稳安谧的呼吸,看着一点点转亮的天色,种种思量划过心间。

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恭国百姓神经再粗糙,也察觉出些许不对劲,京城百姓的感觉尤为明显。出入摘月阁的奢华马车不见了,经常蹦跶在人们面前耀武扬威的京兆尹失踪了,街上巡察的执金吾们集体换成了陌生面孔,连太极门的钟鼓也有好几日不曾听到了。事有反常必为妖,将这些日子来的种种事迹联系到一起,有人得出:皇帝陛下兴许已经驾崩了。

轰的一下,恭国上下沸腾了,包括关着朝廷命官的牢狱里。

“难道陛下真落入了那逆臣贼子手里,惨遭不测?”前任工部侍郎如丧考妣。

隔壁间,前任户部侍郎望着黑乎乎的房顶:“其实想一想,陛下除了在俸禄上叩门了点,对我们还是挺好的。”

“喂,这句话你说了有三百遍了,换个台词好不好?”

“好吧,陛下都走了,我们离断头台也不远了。连兄你的遗书写好了嘛?”

“…”

仿佛为了进一步体现什么叫做“雪上加霜”,讨伐晋国新帝的塔塔尔部新可汗乌恩突然调转矛头,直攻向恭国北方边界,北疆告急。

“孤问你最后一遍,岑睿去了哪?!”同一天夜里,岑瑾再度站在衣衫褴褛的秦英面前。

秦英似对加诸在身上的鞭刑已丧失了痛觉,平静地反问:“就算我告诉你,陛下他能走能动,难道会一直在一处?”

岑瑾拇指上的扳指裂开一条缝:“你以为你们的‘好’陛下还有机会回来救你么?现在他四面楚歌,自身难保,这京城他是一步也回不了了。”

“既然大皇子如此自信,又何必喋喋不休地来问本官?”秦英脸上高起的颧骨凑出个冷蔑的笑容:“只不过乌恩汗的骑兵能不能达到你预期的效果还尚未可知。”

岑瑾背着的手蓦然一紧,森然道:“你以为孤真不会杀你?”

“悉听尊便。”秦英懒得再看他。

霍然刀光闪过,一滴滴的血落在了地上。

上天好像终于看不下去岑睿这个悲催皇帝的倒霉劲,乌恩汗的铁骑精兵才踏上恭国边境便遭到了燕王早已设下的伏击。燕王的军队常年驻守北疆,不仅骁勇善战,更熟知与草原骑兵的作战方式,两军对垒,毫不落于下风。乌恩汗久攻幽州不下,供给不足,便欲撤回北方。岂料晋国新帝容泽御驾亲征,率领着十万大军截断了他的退路。

“容泽这兵发得恰到好处,先让燕王削了乌恩的气势,自己在后面收拾残局。”岑睿站在地图前与傅诤撇嘴道:“这人真是一点亏都吃不得。”

傅诤卷起燕王的来信,站到岑睿身后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的身体好些了么?”他们现在江宁郡的兵营里,再过几日即要赴往京城,他很担心这样的急行军岑睿的身子吃不消。

岑睿并没有对他提起自己中了蛊毒,道:“你也知道,那不过是为了迷惑他们装的病。”故意把胳膊抬到他眼前晃来晃去:“能动能跳的你说好不好?”

傅诤制住她,捏了捏:“晃得我眼花。”

“哼!”岑睿的视线重新回到地图上,落在南疆那一点:“魏长烟那边怎么还没有动静?”

“就这一两天了。”傅诤也随着她看向地图:“不过我们等不了他回援了,再拖下去,夜长梦多。”

“傅诤,我一直认为我和我没人情的老子没有半点相像。”岑睿背朝着他,傅诤看不见她的神情,只听她笑了笑:“现在我发现自己确实是他的女儿,阿昭他们落在岑瑾手里,秦英和其他官员身陷危境。可我在这里还能笑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