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陈胜吴广自大泽乡起事,攻下蕲县,势如破竹,抵达淮阳时,已有战车六七百乘,骑兵千余骑,士卒数万。

李由此前已经报于父亲,此刻又报。

“贼军十万已到许县,日夜可达荥阳。儿子领兵两万五,于城内铸兵器,加固城墙,挖拓城河,防哨巡守,不分昼夜。然而兵力悬殊,更何况存粮也只有数月而已。望速派兵增援。”

是夜,李由亲上城墙巡逻,担心混入尖细,或是贼军趁夜突击。

次日凌晨,天色方亮,就听城外鼙鼓动地来。

贼军潮水般涌到荥阳城下,箭如飞蝗射向守城者,一鼓作气强渡过城河,眼看就要破城。

一架架云梯竖起来,人像蚂蚁般顺着爬上来。

贼军正式攻城!

李由身先士卒,带领众将士拼死护城。

双方将士的血水染红了护城河水。

贼兵领军来攻荥阳的乃是吴广,他见久攻不下,手下死伤惨重,只能下令暂且撤退,容后再做计议。

他与陈胜结合下的起义军,也并不是铁板一块。

双方各有考量,战局陷入了暂时的僵持。

而咸阳宫里的“蚕蛹”终于被放了下来。

叔孙通已经被晒成了咸鱼干。

“陛下!”叔孙通还要进殿谢恩,拖着一动就痛的屁股,和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胡亥看他一眼,先没搭理他,而是对众臣道:“派章少府出兵,只是权宜之计。要从根子上解决民众造反这个大患,朕与众卿还要从长计议。朕这半月来,勤看奏章,想了几个问题,此刻说出来,权当是抛砖引玉,众卿但有所感,只管说来。”说到这里,才点了叔孙通,“只要不是这等把朕当成傻子的阿谀奉承,朕都能包容了。”

叔孙通:…呜呜…

胡亥清清嗓子,补充道:“叔孙通啊,朕不是不让你夸朕,但你要夸到点子上。比如你可以夸朕长得好看,做事聪明,为人正气——朕身上满满的都是优点,你就非要编着瞎话夸吗?”假装咳嗽一声,“朕这话不只是对叔孙通一个人说的,众卿都是一样。”

叔孙通:屁股好痛,头好晕,陛下说的话我理解不了了。黄金我也不要了,我还是卷铺盖回薛县老家!

胡亥想到历史上叔孙通的跑路**,目光一冷,淡声道:“你这会儿该不会是想着跑路走人?”

叔孙通一激灵,“小臣、小臣岂敢…陛下如此明君…”习惯性想拍马屁,硬生生收住了,憋得一张脸通红。

胡亥哼了一声,淡淡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你就是跑到天边去,朕也能把你揪回来打断腿。”

叔孙通才挨了打,又是荡秋千又是捅屁股的,心里一怕,揣摩着皇帝的意思,说了一点实话,“陛下,小臣、小臣只是想了想…小臣不敢了…”

“你回头记得把那二十匹丝绸补上。”胡亥说完不再理会他。

叔孙通算算账,赵高给了二百两黄金,这会儿赔出去二十匹丝绸、就算是二百两银子,这波不亏!

他在心里发泄对胡亥的不满:妈的,你打老子一顿,老子能赚二百两黄金!再来啊再来啊!

李斯因为赶着来报告,没有吃饭,年纪又大了,这会儿饿得发昏,却又不好御前失仪,只能硬撑着。

胡亥已经兴致勃勃,要与众臣“从长计议”,怎么治理秦朝这个瘫痪了的庞然大物。

他又喝了口水,抬眸看见须发俱白的李斯,道:“给左丞相上一盏参汤。”

胡亥这完全是出于敬老的心,跟小学时候去慰问敬老院老人是一样的。

李斯却是愣了一愣。

一时参汤奉上,李斯啜饮着温暖营养的汤水,默默想道:这年轻的皇帝,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16.秦二

既然皇帝说要“抛砖引玉”,众臣只有先听着的份。

胡亥道:“朕这半月来,不只是批阅奏章,更是深入了解我朝当下情形。如今有两三件大事,要诸位去做。一曰徭役。一曰赋税。一曰刑罚。”

“想我大秦上下,总计有黔首两千一百余万,一年征多少人的徭役,你们可算过?整整七百万!这两千一百余万人中,若按男女各占一半来算,不过一千万男丁!除了老弱病残,等于是没人不服徭役了。又不止徭役,还有兵役,前些年是北击匈奴,如今南越还有几十万驻兵。”

“朕虽然身处宫中,却也能知道黔首如今,丁男披甲,丁女转输,一年不得一日歇息。就是条狗,也该咬人了。”

“此为徭役之苦。”

除了李斯本就熟悉朝政,众博士都是吃了一惊。

虽然知道本朝徭役繁重,可是真实数据甩到脸上,比什么都更有震撼力。

胡亥伸出第二根手指,“这第二条,乃是赋税。黔首除了徭役之外,还要照常交税,否者便是肉刑伺候。”

“所谓肉刑,便是割耳、挖眼、削鼻、剁脚等等。”

“这便又引出朕要说的第三条,刑罚太过严苛。黔首若服徭役,就交不足赋税,交不足赋税,便只能等着肉刑变成残废——如此情形,叫黔首如何不反?”

胡亥提出的这三点可以说是振聋发聩的。

不在于他观点有多新颖,而在于他敢说,而且是以帝王的身份来说。

大殿上一片死寂,无人言语。

李斯在胡亥提到第三条刑罚时,放下了手中参汤。他立身法家,可是听陛下的意思,难道也要像从前公子扶苏所提议的那样,用仁?联想到陛下把叔孙通这个儒生封为博士的行为,李斯心中的不安渐深。

便在此时,侍者报称郎中令赵高到了。

赵高听闻宫中廷议,却没叫他,如何能不着急?忙就赶来了。

“你来得正好。”胡亥别过目光,不看赵高,保持理性道:“朕知道本朝以法治天下。朕这些提议,只是一个大概方向,具体的实施程度,还要靠你们去参详。再者时移世易——就比如赵卿。”

赵高见一来就点了自己的名,忙欠身露个笑脸。

胡亥仍是不看他,“从前朕刚继位的时候,赵卿给朕出主意,说要严法刻刑,有罪的人连坐,甚至族灭。又告诉朕,要把先帝的旧臣都除去,换上朕亲信的人。是不是啊,赵卿?”

这本是背背地里才好建议的话,此刻却被皇帝当面挑破了。

也真亏赵高脸皮厚,仍是笑道:“小臣不过是为陛下分忧。”

这下子,连叔孙通都向他投来了鄙视的目光。

这家伙真是无耻到了极点,叫人都忍不住要佩服了。

“周青臣,”胡亥点了众博士的领导,“你带着他们把这三项细致分析一下,出了结果报给左相。”

他起身走动,伸个懒腰,见众博士面上都露着瑟缩之色,尤以叔孙通为甚。

“诸君不要怕,朕看起来很像暴君吗?”

众博士疯狂摇头!

胡亥平心静气道:“朕知道,朝中阿谀谄媚之风,由来有因。从前先帝雄才大略,乾纲独断,亲自任命狱吏。虽有你们这几十个博士,却不得任用。就是如左相李卿和御史大夫冯卿这样的良臣,也多是照着先帝的吩咐做事而已。先帝又最是威严,刑罚无情。你们怕死,自然习惯了谩欺于上,谄媚求生。”他屡次提到先帝,忽然胸中一痛,这痛觉转瞬即逝,然而却真切极了。

胡亥愣了一愣,心中莫名悲痛,一时失了说下去的兴趣,挥手道:“都下去。你们只要知道,朕与先帝不同便是了。”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陈郡,刚造反称王的陈胜却正是志得意满。

虽然当初耕地的时候,吹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牛逼,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还真给实现了!

从大泽乡起事,到打着为公子扶苏与楚地旧臣项燕平反的旗号,再到一路抵达陈郡,一切顺利地就像是一场梦。

说是攻下了城池,其实压根没有遇到抵抗。

甚至附近郡县的人们听说了,都杀了当地官员,来响应他。

进了陈郡,在三老豪杰的提议,他半推半就做了这王,号张楚,也就是张大楚国的意思。

水涨船高似的,他手下就有了十万兵马,汇集了各路英雄:周文,这是当初在项燕军中混过的;更不必提武臣、张耳等,都是陈郡有名的贤人。一同起事的吴广,领兵去打荥阳,想必不日便可攻下。

男儿在世,能立此等功业,更有何求?

若说美中不足,便是不能叫老家的人来看看他如今的威风。

大概上苍也体察到了陈胜的遗憾之情。

这日陈胜正乘车出门,健马拉车,士卒开路,好不得意。

忽听路旁有数人,高声叫道:“陈狗剩!陈狗剩!我们是你同乡人呐,咱们夏天一起在河里洗过澡的!”

“陈狗剩,我是王五!”

“狗剩,我是你大表哥!”

陈胜第一次觉得,他娘当初给自己起的小名有毒。

17.秦

称王后的陈胜还是被同乡人叫着“狗剩”的小名,而晋为博士的叔孙通也一样被旧友叫着“孙子”的外号。

不过现在人们再喊叔孙通“孙子”,不似调侃,细品还有几分怜惜。

众待诏博士联袂来看望趴着养伤的叔孙通。

“乖孙。”一人取出个精致的小瓷瓶,往叔孙通面前一放,“这是我家祖传的金疮药,治外伤很管用的!”

又一人道:“听说陛下要你赔二十匹丝绸,我等虽不富裕,愿意一人暂借你一匹。”

再有人则关切道:“乖孙啊,你要是心里苦,你就找我说说话,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叔孙通一直觉得众待诏博士是榆木脑壳笨得很,此刻却有些感动了,握着那装着伤药的小瓷瓶,人在病中本就脆弱,差点就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谁知道众人说过场面话,窃窃笑着暴露了真实来意。

“孙子,听说你给陛下亲自打的屁股?”

“哟嘿,陛下亲自动手,孙子你脸可够大呀——什么感受?”

“我听那天当值的郎官说,陛下还给你荡秋千了——爽不爽?”众人哄笑。

叔孙通叹了口气,把头扭向窗外,拼命想着赵高送来的那两箱大金子,告诉自己不亏。

流着屈辱的泪水,叔孙通问道:“陛下让众博士下议的三项大事儿,可有结果了?”

“有了,周仆射动作可快了,今早就报给左相大人了。”

“这会儿该是在陛下跟前儿了。”

“我说孙子,你就别想这些了。陛下喜怒无定,这次是你运气好,再有一次,我看你不是屁股开花,而是要脑袋搬家了…”

叔孙通又叹了口气,他没看错,这些待诏博士都是真·榆木脑壳。

咸阳宫中,胡亥看了李斯和周青臣拟的细则,不禁感叹,办具体细务还是要靠这种有经验的老臣呐。

李斯摸着白胡须,徐徐道:“徭役与赋税,都照着陛下所指示的,各有减免。只是刑罚一事,先帝在时,肉刑便有;正因为法之严苛,才使得众黔首不敢有异心。如今陛下您登基未满一年,天下黔首还未集附,正该用重刑震慑,否则如陈胜吴广等盗贼便更加肆无忌惮了。”

“你怕朕不尊法家了?”胡亥何等敏锐,一眼就看穿了李斯真正担忧的是什么。

李斯也并不否认。

自春秋战国而今五百余年来,思想流派百家争鸣,执政手段层出不穷。

而在那个战乱动荡,小诸侯国一度多达上百的年代,不管是什么思想手段,一旦产生,就会立刻被投入实践——而实践出真知。

先帝因用法家,卒有天下。法家之威,是经得住历史考验的。

李斯不慌不忙道:“老臣非为法家担忧,而是为陛下担忧。”

“为朕担忧?”

“从前公子扶苏要尊儒术,用仁政,因此而失先帝之意。‘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还望陛下三思。便是陛下要用的儒术,他家圣人孔子自己也说过,‘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如今先帝驾崩不足一年,陛下便要动摇国本,似有不妥。”

胡亥算是听明白了,“丞相的意思,若朕执意要改,就是不孝呗?”

李斯深深低头,却并不退让,沉声道:“恐天下物议。”

胡亥翻着写满具体实施条陈的竹简,一时没有说话。

大殿上静得只能听到翻阅竹简的声音。

胡亥不说话,李斯便也不说话。

只把周青臣吓得要死:妈的!这是什么情况啊!左相大人,陛下那天揍叔孙通的时候你不是也在场吗?左相,我敬你是条汉子!可是你牛逼,我不行哇!就不能等我撤了,你再跟陛下犯拧吗?

仿佛是听到了周青臣的心声,胡亥转向他,问道:“周青臣,叔孙通如何了?”

周青臣一愣,忙道:“他…养伤呢…”

胡亥莞尔,又正色道:“看紧了,别让他跑了。”

周青臣笑道:“他哪里敢呢。”

“既然用了‘敢’这个字,就是说有想跑的心——连你也看出来了?”

周青臣笑脸一僵,暗骂自己不会说话,尴尬地抿了抿嘴唇,又不敢拍马屁,一时间倒跟结巴了似的。

经了这一打岔,胡亥与李斯之争看似缓和下来。

胡亥此刻要做的,乃是解决火烧眉毛的各地造反之事,至于用儒家还是法家,都可容后再议。

他不愿这会儿跟李斯开辩论赛——再说,论学识深厚,他也比不过李斯。

于是,他便闲闲一句,岔开话题缓和了气氛,旋即又把话题拉回来。

“朕看你们拟的条陈,还是太小心了。比如徭役一项,只是减了阿旁宫和骊山的五成徭役,暂缓了修筑速度。依朕之见,应该全停下来。”

周青臣一脸震惊。

李斯也大感诧异。

他俩当然知道能立刻全停了是最好的,可是…正因为顾忌陛下,最后才只拟定暂减五成。

“先帝的陵墓修得再宏大壮丽,可是一旦大秦亡了,又有谁能保护一座死的陵墓呢?”

李斯听不下去了,颤颤巍巍叫了一声,“陛下!”

胡亥浑然不觉自己说了多么骇人听闻的话,心道,后世的秦始皇兵马俑,还是世界奇迹呢,景点游人如织——这些,当时修陵墓的人没想到?

他提到先帝陵墓,胸中那种真切的悲痛之意又起,稍停一停,便挥手示意李斯与周青臣下去。

胡亥独自坐在空旷华丽的大殿上,发了一会儿呆,又捡起无穷无尽的奏章看起来。

皇帝的新政在公示天下之前,禁中重臣自然是早都知晓了的。

赵高,也不例外。

郎中令府中,赵高在书房凝神写着大篆。

夜空朗月皎洁,虫鸣随风入窗,若无烦事挂心头,该是一个静谧美好的日子。

赵高的女婿阎乐在旁侍立,见岳父写完一枚竹简,忙就夸赞道:“岳父这字儿可真是越写越好了。哪天有空写一条送给小婿,小婿可就感激不尽喽!”他因为岳父的关系,扶摇直上做着咸阳令,侍奉赵高的时候如何能不殷勤呢?

竹简上的墨书,温润华贵而又空灵,若是把字与人分开,无人敢想这是赵高所书。

赵高不语,低头端详着自己写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