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婿是个不通文墨只知阿谀奉承的。

他却骗不过自己——今晚这字儿写得不够干脆利落,有了勾挑和牵丝,是他心中有事。

阎乐见赵高搁了笔,忙追上去奉汤,瞅准时机道:“岳父,这次陛下新政,咱们可一点都没能参与——我看李斯那老儿是铁了心要对付您了!”

赵高低头喝汤,不语。

阎乐急道:“岳父,您得想个法子啊!不能让您弟弟白死了。李斯他的幼子白捡了一个中郎将。我看啊,他家野心大着呢!李甲现在是中郎将,我看啊,不用过多久,就能顶了我这咸阳令。”

“急什么?”赵高看不上女婿的小家子模样,“有我在,总有你的官儿做。”

阎乐吃了这一记定心丸,脸上的急色褪了,喜气洋洋拍起岳父马屁来,“前儿有个同僚,还想托我跟岳父买字儿呢——我说,去去去,我岳父的字儿,那是金子能买到的吗?”

赵高自己就是拍马屁的高手,只心不在焉听着,却也并不斥责,道:“你再去寻访几件珍稀的宝贝来。”

这是要献给皇帝的。

阎乐不是第一次做这样事儿了,脆生生答应下来,哼着歌出了郎中令府。

赵高虽然当着女婿镇定自若,可是内心却是恐慌的。

虽然没有人明说,可是他感觉到了,他正在被逐渐挤出帝国的权力中心。

这让他如何能不恐慌?

自从二世继位,他作为天子信臣,几乎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风光得意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失去陛下爱重的一天。

他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但是他知道,绝对不能掉下来。

从前他为了私怨,害了多少人,他心里清楚。

这些人的朋友亲族虎视眈眈盯着他,只要瞅着一丝机会,就要扑上来将他分而食之。

他绝对不能掉下来!唯有向上向前!

“赵高又来了?”咸阳宫中,胡亥放下竹简,猜测着赵高的来意。

赵高笑容满面,恭敬而又不失亲密道:“陛下,小臣前日得了一件宝物,不敢自专,愿呈给陛下。”

胡亥已经习惯了赵高有事儿没事儿送玩意儿的行事风格,一点头,示意他把“宝物”呈上来。

看时,却是一柄琴,长六尺,十三弦,二十六徽。

所贵重之处,是遍体以七宝装饰,华贵异常,耀目生辉。

赵高堆着小心殷勤的笑脸,“请陛下一试。”

胡亥轻抚琴弦,只觉乐音优美,恍若仙乐。

他随意拨弄着琴弦,淡声道:“赵卿,你从前送的十二金人、玉笛等物,都还在禁中库房收着。朕收了你这么多宝物,该怎么回报你呢?”

赵高笑道:“这都是小臣爱陛下之心,不敢求回报。”

胡亥轻笑道:“那怎么行?你有爱君之心,难道朕就没有爱臣之心了么?朕也有一件宝物,虽然不能赠予赵卿,却愿携赵卿一睹。”

赵高喜出望外,忙道:“小臣幸甚!”

于是君臣二人,在众郎官拱卫下,趁夜南渡渭水,抵达了对岸的阿旁宫。

阿旁宫其实还没有名字,只是因为修筑地在阿旁,所以人们以此称呼。后世所载的阿旁宫,其实只是原本计划中宫殿群的前殿而已。这会儿,前殿还未修成,只是初现规模,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

而在殿前,或坐或立,铸有十二座金人。

每一个金人,重逾千石,坐着的三丈高,站着的五丈高。一丈为三米三,可想而知,这十二座金人是何等巨大。

因为太过巨大,而彰显出一种近似宗教的神圣威严之感来。

人走到金人之下,不由自主便想要匍匐。

赵高万万没想到,皇帝要给他看的宝物,是这十二座大金人。

胡亥拾级而上,朗声道:“当初先帝横扫**,一统四海,而后尽收天下兵器,铸此十二金人。”

他回首,盯着赵高问道:“朕这十二座金人,比赵卿此前所献何如?”

夜风迅疾而来,裹着渭水潮湿的空气,鼓荡起年轻帝王的黑色袍服。

赵高仰首,只觉十二座大金人自四面八方压迫下来,而头顶凛然而立的帝王,恍如始皇再生。

他膝盖一软,缓慢而沉重地跪了下去。

18.秦二

赵高像弹簧,你弱他就强,你强他就弱。

从前先帝在时,从未听说赵高有僭越之举。

等到二世继位,因为宠信赵高,而逐渐养大了赵高的胆子。

这一点,在胡亥刚来到这个时空时,赵高那隐含说教的语气,对禁中侍者说杀就杀的专断之举,都能看出来。

那时候的赵高,以为新君是他掌中木偶,自然气焰嚣张。

可是等到胡亥收回了对他的信重,背向而立,转向李斯、众博士等朝臣,赵高又软下来,收敛了跋扈,小意殷勤,试探帝王心意。

盖因此刻李斯等人尚在,赵高纵然有弑君篡位之心,却也要掂量掂量后果。到时候只要李斯振臂一呼,不用别人,从前他的旧怨之家们就能冲上来活撕了他。

所以,赵高认清了这个事实,当此之时,皇帝其实是他的护身符。

然而皇帝已经不是过去那个皇帝了。

胡亥现在所求,乃是对外作战的时候,统治阶级内部能够统一战线。

朝局稳定,是他诉求的第一位。

所以他并不打算现在拿下赵高,但是也绝对不会再纵容他。

示之以这十二座大金人,胡亥其实是在对赵高说:你送给朕的那十二座小金人,比朕这十二座大金人;就好比一时逸乐比之固守天下,孰重孰轻,难道朕分不清吗?朕既已富有四海,又岂是你些许宝物所能讨好?

从今而后,赵高若想打动年轻的帝王,重获爱重,便只能走正途行大路,再不能行魑魅魍魉之事。

而有时候不说的力量要强过明说。

所以胡亥只是问了一句,“朕这十二座金人,比赵卿此前所献何如?”

而赵高听懂了。

正因为听懂了,所以他跪了下去。

“小臣奉陛下之心,如这阿旁宫畔渭河之水,永夜长流,万古不绝。”

赵高颤声道,几分惧怕,几分真心,尚存一丝妄想。

胡亥沉声道:“诚如赵卿所言,则为汝之大幸。”

赵高还跪在阶下战战兢兢,胡亥却已经收了正色。

“听说这大金人上刻有铭文,”胡亥绕着大金人转来转去,“乃是李斯所撰,蒙恬所刻——朕还没见过呢。这大金人也太大了,上面都看不清楚…”

赵高:…刚才怕不是我想多了?

于是胡亥大赦天下,颁布新政,释放在骊山修陵墓众刑徒和奴仆之子,都交给章邯将领,迎战陈胜手下名叫周文的大将。周文西来,一路上收拢游民兵丁,进入函谷关时已经有了十万人之众,暂驻戏水,逼近咸阳。

大军开拨当日,胡亥决定亲送章邯出城。

他决定亲送章邯,是由来有因的。

历史上,章邯作为秦末最后一名大将,在灭陈胜的战役中大获全胜,在攻打楚军的过程中,又大破楚军于定陶,使得项梁战死。可是就是这样一员大将,却在巨鹿之战,投降了项羽。

胡亥从史书上,已经了解到这事儿坏在何处。

原来章邯初战告捷之后,历史上秦二世派了两名长史前去助阵,分别是司马欣和董翳。

巨鹿之战中,章邯被围,派司马欣回咸阳求援。

司马欣回到咸阳后,求见赵高不得,等了三天后,察觉事情有异,换了路逃离咸阳;而赵高果然派人追他。司马欣回到军中,把朝中情形告诉章邯:如今朝中都是赵高说了算,如果将军战胜了,恐被猜忌;若是输了,自然也是死路一条。

章邯前有虎后有狼,干脆投降了项羽。

项羽于是坑杀了二十万秦军。

但是章邯、司马欣与董翳,却获得了关中之地,被项羽封王,分别为雍王、塞王、翟王。

因为这段历史,胡亥务必要让章邯安心。

他执手送章邯出城,恳切道:“将军此一去,关系我大秦命数。朕给你带兵专断之权,在外战事有变,不必请示于朕。”

章邯鹰目幽深,得君王如此信重,仍是沉稳道:“臣必不辱命。”

于是带兵出城,扬起阵阵黄土,遮天蔽日。

胡亥自觉解决了一件大事儿,坐在回宫的马车上,顾盼得意。

而在他车畔,李甲手按佩剑,目光如电,来回巡视。

有郎官小声笑道:“中郎将大人何须如何警戒?咸阳宫外,还能有闪失不成?”

李甲板着小脸,正色道:“我等身为郎官,随侍左右,肩负帝王安危,岂敢轻忽。”

那郎官讨了个没趣儿,摸摸鼻子不敢再多话。

便在这时,城楼上一箭射来,直奔胡亥马车。

胡亥正探头在外,惊觉疾风扑面,避之不及,只道这下要再穿回去。

亏得李甲时刻留意,剑如闪电。

然而他毕竟只有十六岁,速度够快,力量却还稍显不足。

剑尖触到箭尾,金石之声铿然。

原本直扑胡亥喉头的长箭,微微一偏,扎在了胡亥左肩肩头。

胡亥只觉左肩一阵鼓胀的温热感,低头一看,只见血水涔涔而出,登时剧痛袭来。

他只觉眼前一黑,也不知是痛是怕,人已晕了过去。

晕倒前心道:果然莫装逼,装逼被箭射。

19.秦二世

胡亥才觉得眼前一黑,旋即便身处熟悉的绿色空间中了。

这…是又回到了那个所谓的晋江亡国之君惩罚系统吗?

果然,绿衣服小姑娘百无聊赖挥着鞭子,正瞅着他。

胡亥第一反应是去看小姑娘脚下,那三根像蘑菇一样的小金蜡烛。

却见其中两根都已经灭了,只剩最后一支苟延残喘。

这是说他第二次又失败了吗?

绿衣服小姑娘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打个呵欠,嫌弃道:“你第二次又失败啦。现在只剩最后一次机会了。如果第三次再失败,你就不会回到我这里来了,而是直接回去你原来的躯壳——现在应该在水库底下凉透了。”

胡亥忙问道:“是因为我被刺客射死了吗?”

“没有啊,你只是左肩中箭,流点血看着吓人而已。”

“箭上也没有毒?”

“毒不死你就是了。”

胡亥疑惑道:“既然不是因为遇刺而失败,为什么说我失败了呢?”

绿衣服小姑娘耸耸肩膀,“上次告诉过你了呀。系统判断,你按照目前路线走下去,失败的几率超过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就会灭掉一枚蜡烛。”

上一次被判断失败,胡亥还是比较平静就接受了,毕竟当时初来乍到,又没有原主记忆能力,很可能操作不对。可是这一次又被判定失败,胡亥就拒绝了——他自己感觉明明做得很好!

压着脾气,胡亥尽量微笑问道:“能告诉我,是哪里出了错么?”

绿衣服的小姑娘眼皮一翻,努嘴道:“哟,你还敢不服气是么?”

胡亥直觉不妙。

就见绿衣服的小姑娘挥着紫色小皮鞭,在虚空中一通乱画,娇声斥道:“姐妹们,上!”

只见从她身上,忽然幻化出成千上百个绿衣服小姑娘。

这群绿衣服小姑娘,每一个都只有小蜜蜂那么大点,挥着薄薄的两片翅膀,尖叫着冲胡亥扑过来,瞬间就把他包围住了。

无数挥着翅膀的小仙女,露着小小的尖牙,对胡亥发动了声波攻击。

“秦朝人参不贵重,跟萝卜差不多,你还给李斯上参汤,辣鸡!”

“司马迁写什么你信什么,压着原主的记忆跟感情都出不来,辣鸡!”

“你怎么就那么信史书?秦始皇驾崩的时候,那写历史的人是就在车里看着吗?动动你的脑子,辣鸡!”

“以为信重章邯,人家就不会背叛了吗?司马欣的事儿你实际了解了吗?以为看过点历史,就能在这会儿冒充先知了?到时候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辣鸡!”

“不会动脑子,至少学学你爹,问问他当初灭楚之战是怎么打的!能力不够还不会开口问,辣鸡!”

“对,你多问几个人,看看他们说的是否一样!不提醒你,你根本想不到,辣鸡!”

一片“辣鸡”声中,胡亥头晕脑胀,自信心大受打击,往地上一跪,捂住耳朵,大叫一声,“大仙,收了神通!”

就听长鞭破空声一响,嗡嗡声尽收。

绿色空间里只剩了绿衣服小姑娘。

她笑吟吟瞅着跪地求饶的胡亥,歪头问道:“怎么?这下服气了么?”

服气!胡亥可太服气了!

他服气得都快哭了。

“总之,你现在只有最后一次机会了。如果失败了,你会离开系统,回到你原本的躯壳中。”绿衣服小姑娘照本宣科道:“所以,你一定要珍惜这最后一次机会,千万不能亡国哟。”

胡亥还能说什么?还敢说什么?只能沉痛点头。

绿衣服小姑娘送他走之前,又低下头去,萌哒哒得对着手指,小声道:“对啦…你失败的这两次,会开启惩罚副本…”

胡亥没能听全,人已经被抛出了系统,又回到了公元前209年的秦朝。

他仰面倒在马车里,中箭的左肩已经被包扎起来,李斯、赵高还有太医等人围着他。

见他醒了,外圈的人也呼啦围上来。

胡亥动动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