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右丞相冯去疾,则是觉得两边都有道理,打算回去想想再做计较。

再说赵高嘛…他另有自己的小算盘。

胡亥把自己认为很充分的理由罗列了一遍,“众卿,刑罚如此重,那些黔首为了逃脱罪责,也会起反心的!反正听从朝廷的也差不多会死,造反也有可能死,那为什么不造反呢?再者,朕为皇帝,天下黔首皆是朕的子民,朕如何忍心把一个个健全的人给处置成残废呢?况且,如今正是国家用人之际,珍稀人力还来不及,又为何要反过来去戕害呢?”

胡亥说了这么多,李斯只四个字就给驳回去了。

这四个字便是“以刑去刑。”

以刑去刑,是说用刑罚止住刑罚。

具体来说,就是从重量刑,使黔首因为畏惧而不敢犯法,以此达到天下不需用刑的效果。

因为小儿子李甲的事情,李斯其实这会儿对胡亥颇为窝火,好在后来李甲平安,还立了功。

偏偏于公于私,李斯不能找皇帝的麻烦。

这下好,胡亥撞到枪口上来。

李斯火力全开,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把个胡亥说得头晕脑胀、不知今夕是何夕。

以刑去刑这个办法也不是李斯提出来的,而是《商君书》中“靳令”篇所载。

商鞅变法,是秦国后来能够一统六国的基础。

李斯把商鞅的办法搬出来,众臣都点头。

当然李斯反驳胡亥,并不只是出于私心。在李斯看来,他已经七十多了,在大秦经营三十多载;而胡亥是个年轻的帝王,从前长于深宫,继位后又总是做不靠谱的事儿。

新君突然说要变法,正值天下如此动荡之时,李斯哪里能答应。

李斯这么想,其他臣子大半也是这么个想法。

胡亥一时找不到更有力的名人论点驳回去,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一时众臣都退出去了,只有赵高留了下来。

胡亥看他一眼,“有事儿?”

自从那夜阿旁宫殿前看了十二金人,赵高颇为收敛了,在最近的战事中,为后勤工作也出了不少力,尤其是督工战车这方面,发挥了很大作用。

所以胡亥又让他回到廷议中心来了。

赵高凑上来,笑着,略带为难道:“陛下,小臣有一事想提醒陛下。”

“你说。”

赵高就说了,“陛下呐,丞相李斯原本是上蔡人,跟这会儿造反闹事的贼人陈胜可是同乡呐!荥阳的事儿为什么会拖这么久?还不是因为三川郡守李由在那里守城,这可是丞相李斯的长子。小臣听说,正因为是同乡,所以李由防守贼兵也不尽心…”

胡亥面不改色听他胡说八道。

赵高见皇帝听得认真,越发凑上来,压低了声音,神秘又可怖道:“陛下,小臣还听说…甚至李由跟那个反贼陈胜有过书信往来!哎呀,这可真是吓死人!”

胡亥淡声道:“可有证据?”

赵高一愣,诚恳道:“正是因为此前一直没有真凭实据,所以不敢贸然奏知陛下,一直到今天,小臣见左丞相李斯对您无状,恐怕他有不臣之心——万一李氏与反贼勾结…”

“糕糕呐。”胡亥叹了口气。

赵高听陛下叫得亲密,胸口一热,心中一喜,只道跟李斯的大仇就要报了!

胡亥一巴掌拍在赵高脑袋上,“你可做个人!”

赵高捂住脑袋,一时没反应过来——刚才廷议上,陛下明明对李斯很是不满啊!

以他对陛下的了解,陛下绝对已经把李斯怀恨在心,只等他递个借口上去,就会发作李斯的。

又是哪里出了错?

胡亥卷起竹简敲赵高脑袋,“人家儿子在前线浴血奋战,你还想着进谗言报私仇——你说你丢不丢人!丢不丢人!”

“陛下,小臣…小臣冤枉呐!”虽然的确就是胡亥说的那么回事儿,但是赵高是万万不能认的。

被敲得满头包,赵高夹着尾巴退下了,留下胡亥哭笑不得。

这一次论战失败,倒是激发了胡亥学习的心。

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呐!

胡亥一声令下,什么《商君书》《鬼谷子》《左传》《列子》《韩非子》,统统都到了他案上来。

不就是会引经据典吗?朕也能!

这一日,他正伏案苦读,看着看着,倦意袭来,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梦中,他见到一位高大亲近的男子,那人着黑袍、神色威严、目光幽深。

他仿佛是变回了小时候,因为在他看来,那男子实在高大,令他要仰着头去看。

“父皇。”

梦中这一声喊出来,胡亥便惊醒了。

他定定神。

自此遇刺之后,他便时不时会做这样的梦,也许是原主散落的童年记忆。

胡亥怕再睡着,起来伸个懒腰,抱起爱犬小二郎,打算到宫中走走,再回来继续。

宫中有一渠清溪,蜿蜒流出宫外,汇入渭河。

胡亥沿水徐行,忽然见溪畔出现了一丛被摘下来已经半枯萎的鲜花,还有各色丝线。

“那是什么?”

宫中一物一品皆有定规,突然冒出这么随意摆放的物品来,很是显眼。

侍者阿圆道:“不知道是谁那在哪里的。”

事关禁中,不敢大意,于是把溪畔做活居住的宫女们都聚集起来问询。

胡亥本就是要散心,弯腰鞠水,漫不经心听着阿圆询问。

众宫女忽然被询查,都唯唯诺诺,生怕大祸临头。

内中独有一位宫女不同,主动站出来,朗声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是前些日子七月七日,奴婢们遵照旧俗,向天上织女乞巧,所留下的鲜花与丝线。”

原来自战国以来,人们便有了对于织女星和牵牛星的想象。

这会儿宫中女子之间,已经有了在七月七日向织女乞巧的习俗,只是还没有在民间流传开来。

原来是七夕已过。

清凉溪水自胡亥手中滑落,徒留满掌湿滑。

胡亥想起前世七夕时,作为一只单身狗与兄弟们聚会的欢乐轻松;现在想起来,真正已是隔世,不禁顿生怅惘。

侍者郎官都远远跟在后面,胡亥独立溪畔,低头望向溪水,见里面只有自己和云朵的影子。

称孤道寡,这就是帝王呐。

31.秦二世

正在胡亥临水感慨之时, 一旁有女声柔媚道:“初秋气燥,奴为陛下奉汤水。”

看时, 正是方才站出来朗声回答的宫女。

胡亥这才看清,见这宫女竟是位殊色丽人, 柳眉樱口,是一种有别于秦地女子的柔婉。

汤水,胡亥是没有喝的。

但是他跟这位殊色丽人聊了聊天。

“姓名叫什么?”

“奴唤作刘萤。”

“流萤?”胡亥微讶,这名字很有诗意啊,“你是官宦之女?”

“奴婢不记得了。”

胡亥观她年纪,不过十六七岁, 若是六国贵族或官宦后人,国灭之时恐怕还不记事儿。

胡亥转向阿圆,问道:“宫中如这般宫女有多少名?”

阿圆道:“原有三千名, 自陛下登基后,扩增至万名。”

胡亥:…

原主真是净干好事了。

不只是宫女扩增,原来的秦二世还把拱卫咸阳宫的中尉军扩建到了五万人。

为了供给这些人吃喝, 把咸阳附近郡县的粮食都耗完了, 以至于当地农民都吃不到自己种的粮食。

胡亥问刘萤道:“若有机缘让你返乡,你愿意吗?”

刘萤讶然, 半响, 感觉皇帝不是诈问,道:“若能返乡再见爹娘, 奴愿毕生为陛下吃斋祈福。”

胡亥观这刘萤行事言语, 虽然她口口声声不记得幼时事情了, 但是明显能感觉到出身不凡。

提到爹娘,刘萤仿佛触动了衷肠,垂头不语,婉转动人。

胡亥赏了她两匹丝绸,便让她退下了。

他当然不是闲的没事儿瞎聊天,而是在考虑怎么节俭用度、收拢民心。

不过,独宿了快俩月的皇帝,忽然赏了一位貌美宫女两匹丝绸,落在有心人眼中,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这等有心人,赵高说自己排第二,就没人敢排第一。

此节容后再表。

却说这段日子,得到陛下封赏的人里面,刘萤属于根本排不上号的。

不必提章邯军中奋勇杀敌的原骊山奴,各自按照军功封爵,更是被允诺了自由之身。

自由,比什么都更能激发囚徒们的作战热情。

而夏临渊和李甲也有封赏。

只不过,李甲的封赏被他爹李斯给坚决辞掉了。

李斯当时的话翻译过来,意思就是,虽然碍着陛下的面子,我不能现在把李甲那小子抓回来;但是按照家法,他这一顿打是免不了的,如何还能给他封赏,岂不是要惯得他不知天高地厚?

当然了,李斯虽然这么说,其实内心深处,还是怕小儿子出事儿。

只是封了个中郎将,小儿子就为了皇帝上前线卖命去了;这要是再给更高的封赏,那傻小子怕不是要马革裹尸来偿报。

不能封赏,坚决不能!

比起来,夏临渊就没这个忌讳了,可是他得到的封赏很奇怪。

皇帝赏了他和李甲各自黄金二百镒,另外,还给夏临渊封了个“抱鹤真人”的虚衔,没说什么品秩,也没说管什么事儿。

就是…听起来挺高端、冒着仙气儿。

夏临渊念叨着,“抱鹤真人,抱鹤真人——陛下这封赏好生奇怪。”

李甲笑道:“有什么奇怪的?有封赏就不错了,我还担心陛下罚我们呢。”

夏临渊奇道:“你我引了李良带数万兵马,归降于章邯将军,这是大功啊——陛下为何会罚我们?”

李甲笑道:“可是我们差点被李良给杀了啊。”

夏临渊摇头道:“你可真笨!结果才是重要的。再说了,反正过程也没人知道…”

李甲笑容一僵。

夏临渊看着他,脸慢慢绿了,“你不会是…”

“我奏章里都告诉陛下了。”李甲是个老实孩子,把自己和夏临渊怎么做了个半个月阶下囚乖乖交待了,不吹不黑,很真实。

夏临渊绿着脸,瞪着李甲,仿佛第一天认识他。

李甲也反应过来了,“你也上了奏章?”

夏临渊艰难点头。

“你奏章里怎么说的?”

夏临渊:…

看陛下封了“抱鹤真人”这个名号给他,就知道夏临渊奏章里是怎么吹的了。

如今夏临渊和李甲在章邯军中,因为是特使,刚来就带了归降的数万人马,所以地位还是比较超然的。

军中细务,如果夏临渊和李甲愿意了解插手的,章邯并不约束。

当然,李甲忙着跟军中好汉单挑,夏临渊忙着熏陶仙人气质,都没空理会这些俗务。

章邯如今与缩在曹阳的周文对峙。

周文军中有了逃兵,章邯军中的骊山刑徒出关后也偷溜了不少,所以双方现在都按兵不动,等待后方支援。

章邯等的,是附近县的秦国精兵;周文等的,就只能是陈胜派来的人了。

可是陈胜此前的战略方针里,主力交给了吴广,这会儿被李由拖死在荥阳。

剩下的几路人马,武臣自立为赵王又被李良杀了。

西路的周市拿下魏地、立了昔日魏王后人宁陵君魏咎为魏王,自己登上了人生巅峰。

有武臣、周市这样的好榜样在,陈胜之前派出去的将军们都有样学样。

要么自立为王,要么找个不知真假的六国后人立为王。

陈胜手中,已经没有听他差遣,愿意支援周文的兵马。

只除了被李由拖住的吴广所率十数万人马。

章邯在与周文对峙之中,唯一要担心的,便是吴广是否会抽兵来增援周文。

如果吴广只留一小部分兵力,反过来拖住李由;率大军驰援周文。那么形势对章邯便不利了。

章邯把这担忧跟特使夏临渊讲了。

毕竟,特使是一来就带来了数万人马的高人。

夏临渊听章邯说完,昂着下巴,仙气儿飘飘道:“这有何难?待我为将军谋划。”

章邯拱手道:“先生要用多少人马?”

“不需一兵一卒。”夏临渊气势惊人,指了指自己鼻子下面,“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