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去疾也是一把年纪,此刻颤颤巍巍道:“陛下三思。纵然这二子真有主将之能,然而与朝廷有杀父灭族之仇,果能为陛下尽忠否?”

胡亥道:“右相所虑极是。所以到时候,还要众卿为朕出谋划策,如何使蒙氏子回心转意,为我大秦出力才是。”

冯去疾便不再劝了。

除了叔孙通留下汇报任务完成情况,众臣都散了廷议。

大殿外,都已胡须雪白的左右丞相,两人互相拱了拱手。

冯去疾先道:“蒙氏已经覆灭,左相大人何必赶尽杀绝?连这二子也不能容吗?”

李斯笑道:“右相大人哪里的话——弟不过是为陛下分忧罢了。”

两人同朝为相,从前先帝以冯氏制衡李斯,两人彼此保持敬意、虽不亲密但绝无龃龉。

冯去疾叹了口气,不欲多言,拂袖欲去。

李斯又笑道:“再说,这二子能不能找到,还不是看您的心意吗?右相勿忧。”几乎是直指当初违抗圣旨保下蒙氏二子的人,便是当朝右相冯去疾。

冯去疾哼了一声,呆着脸当先走了。

“左相大人,对不住。”御史大夫冯劫给李斯道个歉,追着老父亲也走了。

李斯看着一前一后离去的父子俩,不禁又想起自己在前线的长子与幼子来,也不知他们那里情况如何了。

忙了一整天,胡亥直到夜深人静,才能喘口气放松一下,强撑着困意看了几卷书,才叫沐浴更衣。

他缩在浴桶水中,闭目想着纷杂的政务,一忽儿挂心章邯在曹阳是否追上了周文,一忽儿又担心荥阳城中李由的粮草还够不够,一忽儿又算着项羽若有回信这二日就该送到了…

忽然肩头贴来一双柔荑小手。

胡亥吓得一激灵,反手擒住来人,回头看时,却是当日为他送汤的宫女刘萤。

刘萤吃痛不住,她也真要强,只闷哼一声。

胡亥放了手,怒唤道:“阿圆!阿圆!”

进来的却不是阿圆,而是另一个侍者,“陛下,阿圆去催水了。”

“她怎得在此?”

那侍者惊恐道:“陛下,奴…不知…”

“这要是个刺客,你也这么放进来?”胡亥动了真怒,翻身出桶,带起一阵水花。

刘萤与外面进来的侍者都跪了下去,战战兢兢。

胡亥裹上外袍,冷笑道:“谁叫你来的?”

刘萤颤声道:“回陛下,是郎中令赵大人…”

“赵高?”

听到这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名字,胡亥一时哭笑不得,“他怎么跟你说的?”

其实当初被郎中令赵大人要求来服侍胡亥,刘萤并没有太多的情绪。

她自从幼时被掠入宫中,一直便知道,要么做个白头宫女,要么就为帝王姬妾。

她与皇帝见过一面。

他比想象中年轻俊美,人也和气,还说有机会让她们返乡。

他还赏了她两匹绸缎——也许这赏赐本就意味着什么。

穿上郎中令赵大人送来的香艳衣衫,刘萤一面在内心说服自己,一面却又忍不住绝望。

如果能回乡再见爹娘…如果能逃出这深宫…

可是没有如果。

刘萤来了,她认了命。

可是万万没想到,那个她眼中还算和气的帝王,竟然震怒了。

他不爱她的美色吗?

刘萤匍匐在地上,看着那一角紫红色的衣衫被水沾湿,色泽沉沉起来。

“赵大人说,”刘萤声音微颤,却竭力保持镇定,“他说陛下日理万机,我们为奴作婢的,要晓得为陛下分忧。”

“哦,怎么为朕分忧?”

“奴不知…”刘萤轻声道:“赵大人说,奴只要让陛下高兴,便是为陛下分忧了。”

“说得好!”胡亥忽然抚掌一笑。

刘萤又吓了一跳。

胡亥却已经伸手扶她起来,“你来得正是时候,朕有一事——还真只有你们能分忧。”

——你们?

刘萤跟着皇帝,一路进了章台宫。她听说过,这里是皇帝处理政事的地方。

“你识字?”

“略识得几个。”

“其实不认识也没事儿,朕让叔孙通教你们背会就是了。”胡亥把叔孙通编好的《新政语书》翻出来,自豪地往案头上敲了敲,笑道:“你们这一万宫女,凡是能背会这篇语书的,便能返乡。”

刘萤接过竹简,跪着默默看起来。

胡亥却是心里盘算着——这赵高,看来是不打算做个人了。

36.真的不皮了

刘萤捧着《新政语书》细看, 越看越是惊讶, 上面每一条都是利于黔首的政令。

“如何?”胡亥问道:“可是太过艰深了?”叔孙通到底是个儒生, 所撰文书虽然不算佶屈聱牙, 却也并不是大白话。

刘萤轻轻摇头, 低声道:“奴都能通读, 并不艰深。”她顿了顿,小心翼翼问道:“这些政令都是出自陛下授意吗?”

“是啊。怎么了?”

刘萤只摇头,微笑。

胡亥问道:“你笑什么?”

刘萤笑道:“奴…为天下黔首喜悦。”

这一记马屁拍得胡亥通体舒畅。

他真想把叔孙通等人拎过来,让他们现场学习一番, 什么才叫会夸人。

胡亥无奈道:“朕若是不行新政,大家都要起来造反了。”

“那是天下人还不知陛下仁德。”

只靠仁德便能安天下了吗?

胡亥听她语意真切,虽不同意她略显天真的想法,倒也不必多加反驳, 只道:“时间紧迫,朕让叔孙通即刻过来,你们商量着把这《新政语书》通改一遍。”

于是可怜的叔孙通大半夜被从热被窝里拎出来,扣着眼屎进了章台宫, 得知胡亥的旨意后, 一腔怒火还没烧起来,转眼就看见了刘萤这样一位温婉柔美的女子,登时心口小鹿一阵乱撞, 抹了抹脸, 一笑露出八颗牙齿, “唐突佳人, 在下叔孙通,现任着博士一职——您手上拿的这卷《新政语书》就是在下编撰的。哎呀,这东西能给您柔荑一握,真是烧了也不可惜了。”

刘萤微笑道:“大人说笑了——您造福黔首,小女子佩服不已。”她是诚心诚意的。

叔孙通胸脯一挺,被激发了前所未有的工作热情。

胡亥在上首翻着一卷《韩非子》,眼看叔孙通借着工作机会向美女献殷勤,冷不丁来了一句,“叔孙通啊。”

“你看这一项,这个废弃的驰道暂缓修筑的建议,就是我提出来的…”叔孙通正跟刘萤卖弄,猛地听皇帝唤自己,忙应道:“小臣在。”

“朕记得前两日要你编书的时候,你那张脸可比驴脸还长——今儿怎么喜笑颜开了?”

叔孙通露出个腼腆得叫人想打他的笑容,“嗐,陛下,您看您这话说的——我这不是…这不是…”

胡亥忍俊不禁,也不难为他了,摆手道:“朕困了。这改书的事儿,你们商量着来,尽快。”

“喏!”叔孙通从没答应地这样响亮过。

一边是叔孙通抱着不纯洁的目的,一边是刘萤能为陛下出力而激动不已,两人直改到天明时分才散了。

刘萤回到宫女所,与她同屋的几个宫女已是醒来要去作工之时。

与刘萤一般大的几个宫女,对她这般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际遇,都羡慕嫉妒不已,因忙着上工,不曾等她早已走了。

唯有戚瑶,因为只有十三岁,还在半通不通之时,平时因为刘萤每多照拂她,所以把刘萤当作姊姊看待,等到刘萤回来了,忙问道:“萤姊姊,你可回来啦!怎么去了一夜?”

刘萤面上是一种恍惚幸福的笑容,她柔声道:“可不是一夜么…”

“陛下对你好不好?”戚瑶凑过来,天真的双眸里映着刘萤的倩影。

刘萤笑道:“陛下很好,待我也好…”她面上的笑容淡下去,另一种自知无缘的惆怅之色涌了上来。

戚瑶不错眼珠盯着她,奇怪道:“那姊姊为什么不开心了?”

刘萤复又微笑起来,“我哪里有不开心?我不知道有多开心。”她摸了摸戚瑶的脑袋,柔声道:“你想回定陶么?”

戚瑶是定陶人,去岁宫中扩招宫女之时才入宫的。

“想呀!”戚瑶用力点头,“我前几天还梦到我娘了,我娘跟我说家里的大黄狗不见了…我一着急就醒啦。”

“别急。”刘萤温柔抚着戚瑶额前碎发,梦呓般道:“咱们都能回家的。”

戚瑶倒并不伤感,娇憨道:“姊姊,咱们今日做完活计,去跳舞。我用赵大人给你送来的衣裳,剪了一套长袖的袍子出来,跳舞时穿着可美啦。”她说到这里,才意识到什么,忙道:“姊姊,你不怪我剪了你的新衣?”

“你喜欢,只管剪了去。”刘萤并不在意。

初生的阳光洒在刘萤身上,为她整个人镀上一层圣洁的光。而她此刻怀揣着伟大的愿景,心中光明恰如大盛日光。

在胡亥的积极推动下,《新政语书》的编撰进度很快,两天后通俗版本就诞生了。

于是立刻投入了实践——给众宫女授课。

却说叔孙通自先帝驾崩之后,没有一天不想跑的。

哪怕是新君把他提拔成了博士,又时时召见。他还是想跑。

这绝对不是因为皇帝把他吊着打,或者叫他赔偿二十匹丝绸。

想跑,这是一种精神!

为了自由!啊,自由!

可是现在,他决定了,要为伟大的皇帝陛下干一辈子!

为众宫女授课的叔孙通,就好比掉进了米缸里的老鼠,乐不可支。

每天从早到晚,耳边环绕着的都是莺莺燕燕之声,鼻端嗅着的都是胭脂水粉香气,叔孙通真恨不能加班到死。

正值妙龄的少女们,一口一个“叔孙大人”,唤得他通体舒泰,不知今夕是何夕。

连给皇帝回复进度时,叔孙通都是红光满面的。

胡亥看得好笑,勉励道:“你做得很好——不过宫中还有几百名年长宫女,你可要雨露均沾呐。”

叔孙通一口唾沫差点把自己噎死,强笑道:“陛下说得是——小臣一定一视同仁,绝不厚此薄彼。”

不一刻叔孙通退下了。

胡亥却从中得到了启发,搁下毛笔,道:“把宫中如今年纪最长的三位宫女请来。”

一时三位最年长的宫女进殿,望之都已眉发皆白。

问时,三人都已近七十岁了,竟是从秦孝文王时便已经在秦王宫中服侍主上,沧海桑田,跟着君主移居,至今已经五十余年。

相当于一辈子都蹉跎在这深宫中。

胡亥见了她们,也不禁感慨,温声道:“你们劳作了一生,如今高寿,也该享享清福了。”他唤道:“叫赵卿进来。”

等候在外的赵高一溜小跑赶上来,笑道:“陛下,小臣几日不得见陛下,可想死小臣了!”

胡亥闲话家常般道:“赵卿,你自发妻早亡后,一直未娶?”

赵高一愣,笑道:“小臣忙于政事,顾不上小家之事。再者膝下女儿也已经嫁人生子,这些都不需考虑了。”

“那怎么能行呢?”胡亥一脸真诚道:“你是朕的心腹大臣,这么为朕出力,朕难道能见你形单影只不成?更何况…”

赵高满脸笑容,静听下文。

胡亥似笑非笑道:“赵卿日前可是送了朕一份大礼。来而不往非礼也——朕也要送赵卿一份大礼才行。”

原来陛下喜欢的是美色啊!

赵高以为刘萤这一记马屁拍到位了,登时心花怒放,还要谦虚几句,“都是小臣应该做的…陛下日理万机,身边没个知心人怎么行呢?”

胡亥打断了他的表演,“赵卿,你看这三位女子如何?”

赵高顺着皇帝的目光一望,顿时僵住了,“这…”

“挑花了眼?”胡亥很大方,“那就都赐给你做夫人。”

赵高“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陛下,小臣错了…”

“错了?”胡亥把笑脸一抹,拍案怒道:“你简直是荒唐!”

赵高匍匐在地,已知皇帝是在发作他擅自献上美人一事,更是不敢说话,只心中叫苦:陛下如今到底喜欢什么呐?

“禁中是你家吗?想送谁到朕身边,就送谁到朕身边?”胡亥借势发作道:“若有下次,你这郎中令也不必在做了!朕让你上来就能拿掉你!自即日起,朕身边一应事宜交由阿圆统领,你听明白了?”

“喏。”

“把这三位婆婆领回府去,好好奉养。”胡亥收了怒容,徐徐道:“这是我朝的白头宫女,不要叫人看了寒了心。朕把这桩差事交给你,你若办不好——你说该怎么办?”

赵高一愣,觑着胡亥的神色,小心试探道:“那…陛下就真的赐小臣三位白头夫人?”

“你想得美!”胡亥笑骂道:“办不好,朕割了你。”

赵高裆下一凉,一哆嗦叫道:“小臣一定办好这桩差事!”

胡亥看赵高屁滚尿流退下去,不禁摇头失笑,拆开新送来的奏章看时,却是各地归顺人员的名单。

招安书的主意,是他出的;究竟效果怎么样,他当然也最挂心。

所以这份名单他看得异常仔细。

看过大半,他心中微感失望,都是些不曾听说过的小喽啰。

凡是造反稍有成就的组织,都不曾被招安;来归顺的多是些山匪贼盗之流。

不过一切刚开始,也不能太着急。

胡亥正安慰着自己,忽然就看到“刘邦”二字,一愣之下,连连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