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睛看时,却见写的是“沛县刘邦率众五千归顺,从者曰萧何曰曹参。”

这就是历史上的汉高祖刘邦,再没有错了!

胡亥腾地站了起来——刘邦归顺了?

这是什么神转折!

他面色潮红,绕殿疾行,好叫自己冷静下来。

走了两圈,思绪纷杂,胡亥复又坐下来,另外打开一则奏章,准备换换心情,再考虑拿归顺的刘邦怎么办。

这份奏章却是军报,称胡陵被从沛县过来的反贼攻下了,反贼领头的人叫刘邦。

胡亥大笑出声,把两份奏章一对,定下心来,这才对嘛。

高祖这操作很骚嘛!

正所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搞他!

37.皮皮虾

胡亥当即命令所有归顺的团伙, 其头目都需立刻入咸阳受封。

叔孙通一面为皇帝撰写着圣旨,一面忍不住偷笑。

胡亥歪头瞅他, “你偷笑什么?”

叔孙通自从开始教导宫女们学新政,脸上这笑容就没消下去过,每次见皇帝之前都得用手指压一压唇角,这会儿想起小美人送给自己的绣像,上扬的嘴角压都压不住。听见皇帝问,叔孙通一激灵回过神来,忙道:“小臣是为陛下的大智慧所折服。若说表忠心, 再没有比让底下这些反贼的头目亲来咸阳更好的办法了。”

胡亥哪里看不出叔孙通那是种春心荡漾的淫·笑, 也不点破,道:“你觉得他们都会来?”

叔孙通一愣,既不敢乱拍马屁, 也不敢直通通说实话, 只道:“若有不来的, 便是不忠心的, 留着也无用。”

“哼, 朕看呐, 多半是不会来的。但是真正有用之人, 也正在这不来者之中。”胡亥淡淡道。

叔孙通又是一愣, 顺着皇帝的话音往下道:“陛下所言极是。若是那些一召便来的, 可见其胸无城府。若陛下果真欲寻人才, 这等人自然不能用。”

“不过封赏还是要照给的。”胡亥又道:“让他们留在咸阳, 丰盈此地, 也不是坏事儿。”

叔孙通博学,夸人也能找出历史底蕴来,笑道:“陛下这是得了先帝‘强干弱枝’之策的精髓了。”

胡亥笑道:“这才哪到哪儿?从前先帝令天下富豪十二万户都迁徙到咸阳来,那才称得上‘强干弱枝’。朕如今不是几个小头目,只怕还多半不会来。先帝的威风,朕连十中之一都没有呐。”笑容渐渐苦涩。

叔孙通心道:这年轻皇帝做得着实也不容易——老子还能跟几个小宫女玩玩。他却忙得连六宫姬妾都没空看一眼。

胡亥哪里知道叔孙通在心里同情自己,顺着方才的思路又展开来,“不过这‘强干弱枝’之策,自先帝废封建、立郡县,便早已有之了。”本质上这是加强了中央集权,先帝把自己变成了大秦的大脑,指挥着这庞大的帝国;可是弊端也很明显,先帝一去,继位者若不成,这偌大的帝国便成了舞干戚的刑天,只剩了威猛的四肢。

叔孙通笑道:“先帝此变,亘古未有,小臣真是想破脑袋,也不知道先帝怎么能立下这样做制度——想来是上天授予的?”

胡亥哼笑一声,“你在这儿拍先帝的马屁,难道还能被听到吗?先帝立郡县,虽是亘古未有之变局,可是其思想却并非不可捉摸。先帝师从法家,《韩非子》有言,‘为人君者,数披其木’‘木数披,党与乃离’,这郡县制也是由法家‘强干弱枝’精神上来的。”

叔孙通笑道:“原来如此,小臣乃是儒生,这些只略有知晓、不及陛下精通。”

胡亥斜眼看他,道:“你可知法家为何提倡‘强干弱枝’?君王的危险来自哪里?”

叔孙通其实知道,可是万万不敢回答,笑道:“还请陛下赐教。”

“爱臣、宠妾与兄弟。”胡亥一枚竹简敲在叔孙通脑袋上,“第一等便是你这种佞臣!”

叔孙通跪地,似哭非哭道:“陛下掌‘六柄’之权,小臣于您,便譬如蚂蚁至于飞龙猛虎,如何能危害到您呢?”

所谓六柄之权,说的乃是皇帝掌握了地方与中央所有大臣的生、杀、富、贫、贵、贱。

“行了,起来。”胡亥作弄叔孙通一番,也解了处理政务之枯燥,一笑道:“好好办差。凡是跟你学习的宫女,都是你的学生。这师生之间的分寸,你不会不知道?这些宫女朕都是要放归民间的,有大用处。若叫朕听到什么好话,可别怪朕再赏你二十匹丝绸。”

叔孙通屁股一紧,苦着脸道:“喏。”

却说刘萤平时白日要作工,晚间还要陪叔孙通制定明日的教学计划,是真正意义上的一根蜡烛两头烧,可是她精神却越来越振奋了。

她原本服侍的乃是赵宫妃嫔,此宫有妃嫔数百人,收纳的都是从前赵国的美人。

先帝时,赵宫中有位赵贵妃,是位分最高的;后来新君继位,原来的赵贵人便被新君一道御令,给先帝陪葬去了。

如今赵宫里剩下的,都是不曾服侍过先帝的年轻姬妾,每日梳洗打扮,都等着新君临幸。

可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新君的马车声,从未在这寂寞的赵宫里响起过。

这日刘萤上工,却见从前交好的一位美人双眸红肿、显是哭过,便问道:“贵人这是怎么了?”

那美人也不隐瞒,含泪泣道:“我听说你们如今得了陛下恩旨,只要背会了《新政语书》便都得返家,我真为你们高兴。可是我反过来一想自身,便不能不悲伤…偌大的咸阳宫,六十几座这样的美人宫殿,像我这样的女子数都数不清。先帝在时,我盼先帝;新君继位,我盼新君。可是盼呐想呐,谁都不曾来。我真怕,既怕这样一辈子老死在宫中,又怕像从前赵贵妃那样,好端端就给先帝殉葬了。阿萤,我真恨不能是你这样的宫女。”

刘萤抚着她肩颈,柔声道:“别怕。”

那美人哭倒在刘萤怀中,泣道:“便是新君果真来了。我又怕他。他可怕吗?我听说你见过新君…”

刘萤柔声笑道:“别怕,新君人是很好的,脾气也温和。我担保,你若见了他,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怕呢?”

那美人哭声止了一息,复又泣道:“我如何能等到陛下呢?”

满宫满殿的美貌女子,能得陛下一夜恩宠的机会,堪比去摘天上的星星。

刘萤也无法安慰了。美人在她怀中哭得微颤,那些恐惧悲伤,真实地传给同为女子的她,叫她无法坐视不理。

“你果真想出宫吗?”刘萤认真问道。

美人抬起哭红的双眼,亦认真道:“若能返乡,死也甘愿。”

“好。”刘萤轻声道:“虽然希望渺茫,我愿意为你们一试。”

美人惊诧地望着她,目光中有感激有期待还有隐隐的担忧,颤声道:“你要做什么?”

“我向陛下请旨。”

美人一下子捂住了樱桃小口,“你可千万莫要触怒陛下。”

刘萤真心道:“陛下为国为民,只要于子民有益,他都愿意一试。你想,秦宫六百年,哪里有过放宫女返乡这样的善举?陛下,是不同的。”

美人被她说服了,一时竟有些神往于这位不曾谋面的新君。

虽然答应了美人,可是究竟该怎么请旨,刘萤还是犯了难。

她坐在花树下,看戚瑶翩翩起舞,心里却盘算着该怎么求见、怎么开口。

戚瑶穿着改过的衣裳,长袖飘飘,纤腰百折,起舞时叫人忍不住与她一同欢笑。

“萤姊姊!”戚瑶跳得尽兴了,抹着额上汗水,跑来花树下,笑问道:“好不好看?”

“好看极了。”

“萤姊姊,你说我这支舞叫什么名字好?”

刘萤歪头微一思索,柔声道:“唤作‘翘袖折腰’可好?”

“翘袖折腰?”戚瑶把这名字念了一遍,拍掌笑道:“就这么定啦。你在想什么?”

刘萤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无意识划拉着,听戚瑶问时,猛地一惊,却见自己在地上所画,乃是一名男子轮廓、长袍威严,一时脸色涨红,拂乱了那沙上画像,掩饰道:“我困了,咱们回去。”

戚瑶不疑有他,笑道:“好呀,我跳得也累了。”

路上,她打量着刘萤,问道:“萤姊姊,你有什么烦心事儿么?”

刘萤叹了口气,把跟美人的允诺说了。

“你在担心怎么跟陛下说?”

“正是。”

“萤姊姊,你可真是个傻瓜。”戚瑶眨着天真的眼睛,“陛下既然是那么好的人,你直接跟他说就是了呀。”

刘萤一愣,继而失笑,叹道:“还是你剔透。我想得太多,却是想错了。”

听到谒者通报刘萤求见,胡亥第一个反应是心中一沉——该不会是叔孙通闹出事儿来,人家来告状了?

再一想,叔孙通那家伙虽然侍君之心奸滑,但是怜香惜玉之心却是真的;更何况前番才警告了他——不会出事的。

胡亥定定神,叫刘萤进来。

刘萤缓步上殿,有些紧张,从前两度面圣,从没这样紧张过。

胡亥温和道:“朕这阵子着实是忙,一直想召你,只不得空。你最近如何?宫女们学习进度如何?叔孙通讲的如何?”

刘萤心中一暖,紧张缓解了些,颤声道:“奴见过陛下。奴一切皆好,众宫女学习也都努力、大半跟得上,叔孙大人讲得很用心、常常深夜备课。陛下…也都好么?”

胡亥一愣,笑道:“你们都好,朕自然也好。”内心却在疯狂吐槽:他奶奶的,一夜之间又多了仨造反组织,你说朕好不好?快好死了!

刘萤知道皇上日理万机,不敢多耽搁,道:“奴此来,是为宫中三千姬妾请命。”

“为她们请命?”

“正是。”刘萤垂首道:“陛下仁德,如光照万民。如今既然施仁德于奴等婢女,何不广施于宫中女子。宫中尚有三千姬妾,昼夜苦等陛下而或终身不得一见,奴感怜之,因知陛下乃圣德之君,斗胆进言。”

胡亥笑道:“你说得很是。朕从前也想过——不过饭得一口一口吃。就是放你们这些宫女返乡,还有几个宗亲背地里说朕失了皇家体面。朕倒不在乎别人背后怎么说。不过若是连姬妾都放回乡,朝中几个大臣怕是要念叨朕好一阵子。这事儿朕就交给你了——你想个办法,堵住如李斯、周青臣等人的嘴,也叫朕快意快意。”

胡亥此前想到而未做的原因,盖因此刻当务之急乃是军务,所谓抓大放小;但是若有人助力,能同时把大病小病一起治了,当然更好。

虽然有戚瑶点醒在前,皇帝这么痛快还是出乎了刘萤预料。

就算终生不得一见,可拿到底是皇帝名义上的姬妾。从前先帝的姬妾,都被新君下令殉葬了。如今竟然…果然从前是有什么苦衷吗?

“喏。”刘萤答应着,退下去前望了一眼伏案勤政的年轻帝王,目光如水,钦慕而又惆怅。

胡亥并不在意这段小插曲,捏着奏章出神。

这奏章是原本在北边驻守匈奴的王离将军传来的,道是领着二十万大军,不日便抵达咸阳。

从前戍守匈奴的军队,是蒙恬带领的。

可是后来蒙恬和蒙毅兄弟俩被原主和赵高弄死了。

从前的副将王离这才接手了。

出生入死的主将被害死,将士们“消极心怠”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胡亥看着奏章上“消极心怠”四个字,苦笑一声,心念一转——那蒙氏子不知寻到了没有?

38.第三十八章

在胡亥看来, 秦朝王氏是个很神奇的家族,前面出过王翦这样的名将, 其后的王贲、王离也都颇有建树。

不过他家神奇的地方在于,别的将军上战场,或战或降、或生或死,最后总有个说法。

可是王氏不同,常常打着打着,人不见了。

就是历史上不知道这人去哪儿了——活着死了,都不知道。

比如王离的父亲, 王贲, 受封通武侯,是跟着先帝东巡,巡着巡着不见了。

而王离自己, 历史上则是在巨鹿之战, 跟项羽打着打着不见了。

据说他们就是后来太原王氏与琅琊王氏的祖宗。

看来人没死, 就是看情况不对跑了。

如今的王离, 乃是名将世家之后, 先帝在时就因功被封为武城侯, 少年时就随父亲和先帝一起东巡。

这等风光, 从前也只有蒙氏兄弟能比拟了。

可是蒙恬蒙毅被害, 也不过就是去年的事情。

兔死狐悲, 离咸阳越近, 王离的神色便越是沉重。

从前跟随蒙恬的两位将军, 一个叫涉间, 一个叫苏角,在王离接受军队后,便成了他的下属。

王离与蒙恬出身相似,又曾经一起戍边备胡,关系虽然不算亲密,但是对蒙恬心怀敬意,拿蒙恬这两个手下当自己人。

这会儿三人在帐中说话。

苏角道:“真不知道如今这皇帝打的什么主意——王将军你进宫可要多加小心啊。”

涉间冷笑道:“还能打什么主意?如今南边跟东边到处都是造反的,小皇帝吓尿了裤子,只能求着咱们了。从前杀蒙大将军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有这一日?”

苏角劝道:“涉间兄慎言。这处不比北地,有什么话即刻便传入宫中了。”

“我还怕他不成?”涉间是个火爆脾气,“有本事,叫他这会儿把我们都杀了。看谁给他守这天下!”

两个部下发泄着不满,王离始终没有说话,见涉间气得要动手,怒道:“正是要镇定之时,你们乱什么?管他什么章程,我只管进宫去,不信他能杀了我。”

他是名将之后,年少得志,虽习兵法,脾气上却不是哑忍之人。

苏角道:“王将军消消气。”

涉间却叫道:“好!王将军若见了陛下,别忘了问,杀蒙大将军,究竟安的什么罪名!问问他亏心不亏心!”

王离怀着七分戒备三分疲怠之心,入了咸阳宫。

出乎他意料的是,殿中的氛围就好似在过年一样。

左右丞相与几位朝廷重臣都在殿中,个个喜笑颜开。

而年轻的帝王高居上首,捏着奏章,也在笑。

“王离将军来啦。”胡亥招呼道:“从前你伴驾东巡之时,朕还年幼;等朕能伴驾东巡,你却去为朝廷出力,戍边备胡了。一直想见你一面,直到今日才有机会。一见之下,果然是名将之后,不堕王翦老将军的名望。”

王离没料到皇帝与他想象中如此不同,丝毫不见戾气,比之先帝的高深莫测,竟又几分温情脉脉之感,微愣之后,只行礼道:“臣王离见过陛下。”

“王卿是朕的福将啊!”胡亥笑道:“你这一来,好消息接踵而来——瞧瞧,”他把手中两份奏章递给阿圆,让他传给王离,“两则好消息,其一、章邯大破周文于曹阳;其二、逆贼吴广被他自己手下给割了脑袋。”

叔孙通在旁凑趣儿道:“章邯大将军用兵如神,能破周文军于曹阳,这小臣料想到了。但是逆贼吴广会被自己部下给割了脑袋,这小臣真是万万没料到。”

赵高暗恨地盯了叔孙通一眼,不久之前,他还有余裕送叔孙通二十镒黄金,那是出于上位者的交好之心。可是短短数日,这叔孙通公然霸占了他曾经在皇帝身边的位置,真叫赵高恨得牙痒痒,偏偏如今又开罪不起。

不甘人后的赵高忙道:“这都是陛下慧眼识珠,选了夏临渊与李甲这两位英才出来,不废一兵一卒,便做出这样大事来,解了李甲郡守荥阳之围。”

胡亥明知他俩是在拍马屁,可是夏临渊这次着实给他长脸,忍不住笑道:“看来朕这抱鹤真人,还真有两下子。”

原来旬月前,章邯向夏临渊吐露了自己的担忧。

因为当时章邯率领众兵追击周文,谁知道周文龟缩在曹阳城中,死活不出来。

两军僵持之时,章邯便担心,若是吴广留少量兵力拖着李由,再领十数万大军来相助周文;那么章邯便独木难支。

夏临渊听了章邯的话,一拍胸脯包在他身上,带着李甲就上了路。

听说他俩要出行,李良还亲自来送。

李良绝口不提曾经把他俩当阶下囚绑了半个月的事情,在章邯面前,情真意切地握着夏临渊的手道:“当初若不是夏先生教诲,我误入歧途尚且不自知。这真是上苍垂怜,才让我得见夏先生,如今能在章大将军帐下,为朝廷效力,我不知道有多么感激夏先生。”

李甲毕竟年纪小,廉耻心尚存,在一旁听得有点脸红。

夏临渊却是一幅受之无愧的模样,反握住李良的手,笑道:“你放心,我这一去,一定把你昔日同僚都救回来。上苍有好生之德,所以降天命于我,让我来普渡迷途羔羊。我这便去了。”

“夏先生请!”

夏临渊与李甲,两人一鹤一剑,就这么到了荥阳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