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归府解甲,见到怀中掉出来的帛书,才想到还有一封来自秦朝皇帝的信未看完。

当下挑灯细看。

“项兄亲鉴:

见字如晤。

当今之世,英雄者,唯君一人…”

胡亥这封信写得半真半假。

“君为故楚名门之后,朕为始皇帝之子。君为吴中子弟之首,朕为咸阳百官之尊。君力能扛鼎,朕…这个不行。”

项羽看得嘴角一抽。

“不过朕祖上有个能人,叫秦武王的,他也能扛鼎。可惜后来他举鼎给自己举死了。跟你说这个,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告诉你举鼎有风险,危险动作不要经常做。就比如造反这件事,它就属于危险动作。

现在天下不太平,陈胜吴广造反的事儿你应该也听说了。虽然朕写这封信的时候,战况还不明朗。但是朕相信,等朕收到回信的时候,叛贼一定已经吃了败仗快不行了。所以想劝你一句,不要跟着瞎起哄。”

项羽轻蔑一笑。

“不过想来英雄都是不听人劝的,你和你叔叔多半一定要反。你们一定要反,朕也没有办法。可是等你们反了,朕一定得派兵去平叛。朕很不愿意这样做。一来劳师动众,二来你死了可惜。”

项羽:…好大的口气。

“这样,咱们打个商量。反正你若造反,也要借光复楚国的名号,可是那你就算打赢了,也就做个上柱国,多没意思呀。不如你先去打那些造反的小鱼小虾,能占多大的地盘就占多大的地盘。到时候朕封你做楚王。楚王可比上柱国尊贵多了?不管同不同意,给朕回个信儿。

弟嬴胡亥  于八月既望章台宫”

项羽被胡亥这封乱七八糟的信搅得很难受,吐出胸中一口浊气,看来这小皇帝是要劝他归降。

做梦!

他援笔疾书,以朱砂丹笔写下“万死以诛秦”五字。

这便是他给胡亥的回答。

哪怕要被杀死上万遍,也不会改变诛秦的信念!

盯着自己写下的这句话,项羽越发坚定了。

“羽儿,还没睡?”项梁推门进来,看着这个最值得自己骄傲的侄子,“你今日着实了得。”

“叔父。”项羽起身相迎。

项梁与他相对而坐,感叹道:“从前你小的时候,我教你读书,没几页你便不肯再学了。我当你不肯学文,于是教你剑术。可是剑术你也是练了几天便搁下了。我当时心中气愤惶恐。大哥就留下你这么一个儿子,我若是教不好你,死后怎么有颜面去见大哥…今日我观你行事,有勇有谋。大哥泉下有知,也该含笑了。”

项羽微笑道:“侄儿小时候不懂事,叫叔父生了好多气。”

项梁笑道:“你还记得吗?当初我教你学书、学剑,你都丢了。我生气叫你站着,你是怎么说的?”

项羽也笑了,“我说习字不过是能记人的名字,学剑不过能跟一个人对敌。我若要学,便学万人敌。”

“你年纪虽小,志向却不小呐。所以后来我教你学兵法。”项梁欣慰地望着侄儿,语带深意道:“我项氏一门荣耀,将来可就落在你肩上了。”

项羽道:“叔父放心。”

项梁目光转向案上书信,看到帝王封印,目光便凝住了。

项羽顺着他目光看去,举信奉给叔父,解释道:“这是小皇帝给侄儿写来的信,不过是劝降的花招。”

项梁一字一句看过胡亥所写,沉吟道:“这狗皇帝虽然年纪不大,心思却深。咸阳距此何止千里,况且他写信之时,你我还未举事,可是他竟然能料到千里之外、你我此刻之举,叫人思之骇然。”

项羽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被这封乱七八糟的信搅得心情极差。

这感觉就好比被一双无形的眼睛从背后注视着。

顿了顿,项羽忽然疑惑道:“这小皇帝为何不写给叔父,却写给侄儿呢?”

论起来,项梁才是项氏此刻真正主事之人。

项梁又将那书信细细读了一遍,沉吟道:“这小皇帝所写,虽然颠三倒四、不知所谓,可是他能洞见我等起事,便不可小觑。至于为何写给你,却不写给我。恐怕只因少年人尚且单纯,或许会被他花言巧语所骗。若这狗皇帝果然因此而写信而你,却不给我,那他心机之深,简直不似少年人。我想咸阳宫中,定有高人为他出谋划策。”

项梁越想越是心惊,起身道:“不好,这狗皇帝的信恐怕不只写了这一封。若你收到了,六国贵族之后多半也会收到。你小叔父项伯与从前韩国相国之子张良交好,我让他去问问张良,是否也收到了这样的劝降书。”

“侄儿与您同去!”项羽心里暗骂:早就看穿了,这小皇帝不是什么好东西!

项伯是项燕最小的儿子,早年杀了人,曾经跟随张良在下邳躲避多年。

那时候,项伯是故楚名门之后,张良是韩国五代相国之后,都有同样国灭家破的遭遇。而项伯比张良年纪小,只是杀了个人;张良却是已经混成秦朝特A级通缉犯了。所以项伯追随张良,好比夏侯婴追随刘邦。

吴中起事,项伯也帮忙出力了,这会儿歇下睡得正香,忽然被叫起来,听了来龙去脉。

他迷迷瞪瞪中,满口答应,“行行行!我明早起来就给张兄写信!一定给你们问明白!”

项梁拿这个惫懒的小弟弟也无法,只得放他接着睡去。

却说半月后,咸阳宫中胡亥打开了项羽的回信。

“万死以诛秦!”

朱笔写就,仿佛是放沉了的人血。

每个字都狰狞如厉鬼,左冲右突要冒出来的,是楚亡人的冤魂。

如果说此前胡亥对说服项氏还抱有万一的妄想,此刻,他直面了残酷的现实。

现实就是,哪怕项氏全族再死一万遍,也不会降秦。

亡国的痛,尝过一遍就足够刻骨铭心。

正因为尝过了亡国之痛,若能重来,楚人当初绝对不会那么轻易便投降。

秋夜静谧,章台殿中,唯有漏刻滴水之声,不绝如缕。

听着均匀平缓的水滴声,胡亥被回信扑面而来的戾气所激出的恐惧消散了,他平静下来,静得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在这种风雨欲来的宁静中,他发现了自己冷静到可怕的一面。

什么是政治?

□□有云:政治就是,要把我们的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的人搞得少少的。

“召左右丞相、九卿议事。对了,还有叔孙通。”

于是朝廷重臣都打着呵欠从被窝里爬出来。

这俩月来,大家都逐渐习惯了皇帝的残酷作息:一看就是没有|性|生活啊!

李斯心道:苦也。老朽七十多了还能温香软玉暖红袖呢。陛下青春年少,这是何苦呢?

不过胡亥显然没有温香软玉的心思,国都要亡了还有空睡觉?

是了,众大臣当然睡得着,他们投降了——譬如叔孙通,照样高官厚禄。

可是他这个皇帝却是一定会掉脑袋。

“朕今日召集诸位前来,议的只有一事:我朝当前最根本的敌人是谁?”

叔孙通:艹你大爷的!半夜不睡觉,叫我们来讨论这种哲学问题!

胡亥扫视着都还睡意迷蒙的众臣,得给高位重臣留点体面,于是只能点了里面最小的,“叔孙通,你先来开个头。”

叔孙通:你大爷你大爷你大爷!

叔孙通清清嗓子,面带得体的微笑,恭敬道:“谢陛下亲点,小臣惶恐。陛下深夜急召,问得乃是‘我朝当前最根本的敌人是谁’这样的大题目。想来陛下定有深意。那么,谁是我朝当前最根本的敌人呢?是大胆造反的陈胜吴广?是出关偷溜的骊山囚徒?还是借势复辟的六国之后?”他一面说着套话,一面急思,他奶奶的,到底哪个龟孙是当前最大的敌人啊!

胡亥脚步一顿,充满期待看向了叔孙通。

叔孙通对上皇帝赞许的目光,忽然福至心灵,挺直了胸膛大声道:“不,他们都不是!我朝最根本的敌人,不在咸阳之外,而是在咸阳之内,就是在这章台殿!”

叔孙通打了鸡血,嘶声道:“当此国家危亡之时,陛下夙夜不寐,小臣等却安于小家、还能睡得着。小臣惶恐!小臣有罪!大国之亡,从来不是因为外敌,必然是从内败坏。我大秦最根本的敌人,就是小臣这等贪于逸乐的蛀虫!”

胡亥仿佛目睹了车祸现场,默默扭过头去。

叔孙通把自己痛骂一番,“小臣此后,一定痛改前非!国之危难不解,小臣便一日不能安寝!”

他话音方落,就在胡亥还没想好该怎么办他好的时候,赵高蹿了出来。

“博士叔孙所言极是!”赵高竟然同意叔孙通的意见。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赵高对叔孙通那自以为隐秘的嫉恨,胡亥可是一清二楚。

胡亥来了兴趣,“赵卿请讲。”

赵高急道:“国家危亡之时,如何还能安寝呢?为了帮助叔孙大人痛改前非,小臣愿意为叔孙大人做监督。这忍困是很难受的——小臣在一旁,见叔孙大人忍不住要睡了,就提醒一下…不如叔孙大人来小臣府上暂住?小臣府上现在奉养着陛下亲赐的三位白头宫女婆婆。老人家觉少,正缺个说话的人…”

胡亥:…我为什么要对这俩活宝抱有期待?

博士仆射周青臣见自己最看不惯的俩人暗中掐起来,正在偷笑。

右丞相冯去疾心地仁厚,却是听不下去了。

他声音苍老道:“陛下急召,要议的乃是我朝当下头等大事。诸位不可等闲视之。以老臣之见,陛下既然有此问,想必也已有答案,如今问来,不过是考校臣等。老臣不才,以为我朝最根本的敌人,当分两层。”

“冯相请讲。”胡亥肃容以对。

冯去疾沉吟道:“这第一层,我朝最根本的敌人,自然是那等意欲取我而代之的人。譬如陈胜吴广,譬如六国之后。这第二层,这些人之所以有可趁之机,一来是因为陛下新君继位,远方黔首尚未集附,二来多半是因为此前徭役赋税过重,黔首才揭竿而起。”

他以右相之尊,不讳直言,不只指出了问题,还提出了解决办法,“这第一层敌人,已有章邯领军前去剿灭,现又有王离率领长城兵团的二十万人马增援,暂时不需过度忧虑。这第二层敌人,如今刑法严厉,多加约束;况且从前多需人力的徭役都停了,如皇陵、如阿旁宫,给众黔首休息之期,民众吃得饱,又有严法约束,也就不会受反贼蛊惑了。”

胡亥默然半响,道:“冯相这是老成谋国之言,比朕思虑周密。”

不只是冯去疾,满殿大臣都透了口气——看来抽查不到自己了,陛下您快揭晓答案。

胡亥思考着,面色显得有些忧虑,他沉声道:“造反,陈胜吴广是首事。可是朕不担心他们。吴广已死,陈胜死期就在眼前。似他们这等造反,难成气候。我朝当下最根本的敌人,乃是六国之后。”

“现下去古不远,各地黔首多有怀念旧主之心,起事都要论出身。似陈胜所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所以为惊人之语,乃是因为不是寻常人所思。众人所思,自然还是王侯将相皆有种矣。”

“而六国之后,既有亡国之仇,又有家破之恨。便是无事,还要刺杀朕躬。更何况此刻四境不平之时呢?”

“朕今日召集诸位,所要说的,只有一件事,朝廷的敌人从来不是黔首。”

“朕今日为众卿点出敌人是谁来。”

“我朝大敌,便是六国之后。”

“黔首可以抚定,六国之后却是抚不定的。”

灭秦主力者,是破釜沉舟的项羽。

而项羽之胜,本质是六国旧势力的大反扑。

“明确了敌人是谁,我们才知道该如何行事。”

“要灭六国后人,我们必须怀柔于黔首。”

“割鼻、挖眼、断腿——这等刑罚,能使黔首真心拥戴于朕吗?”

胡亥见李斯嘴唇微动,手一指,道:“李卿不必再来跟朕说什么‘以刑去刑’。酷刑使人恐惧,却不能得到尊重。”

李斯默然。

胡亥又道:“如果得不到黔首的尊重,那就让他们惧怕。这是酷刑所宣扬的。然而惧怕太深,便会崩塌。”

“如果我们有可能得到黔首的尊重,为什么只让他们惧怕?”

胡亥扫视众臣,沉声道:“朕要让他们又敬又怕。”

众臣已是听愣了——眼前年轻的帝王,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他越来越像一位帝王了。

李斯没有反驳,精光四射的双眸望向胡亥,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初见先帝那一刻。

“司马欣。”胡亥点了自己亲自提拔的廷尉,“朕要你即刻修改秦律中的肉刑一项,天亮之前要出来大概。”

“喏。”一直觉得是陪皇帝喝酒升了官的司马欣,终于被委派了一桩正事儿,胸膛一挺,立刻不困了。

满殿大臣,再没有人有异议。

然而这种没有异议,却也分了很多种情况。

极少数,是如右丞相冯去疾这般,真的把胡亥的话听进去了,明白此刻要先解决主要矛盾。

大部分,则是如叔孙通这般,那新官上任还有三把火呢!新君可倒好,修皇陵、停了;修阿旁宫、停了。为了精简用度,宫女散尽,听说还要把姬妾都给散了——这皇帝还当个什么劲儿啊?再说了,一切权力出自皇帝的制度下,皇帝真心想要推行的事情,做大臣的哪里能拦得住?不太过分,就随他去呗。

还有一小撮,是打心底里信服法家那一套,觉得皇帝压根胡来,可是他们唯李斯马首是瞻,见李斯没有出头,便也哑忍了。

然而就在此刻,李斯开口了。

他抚着白胡须,徐徐道:“陛下,老臣有一言。”

“李卿若是没话说,才是怪事儿了。”胡亥见众大臣多数赞同,心情放松,调侃了一句。

于是众臣也都附和着笑。

连李斯也微笑起来。

“陛下不愿施肉刑于黔首,既是陛下仁德,又是大势所趋。可是法之震慑,不容有失。老臣以为,彻底废除肉刑,似乎矫枉过正。”

听起来大方向是同意他的,胡亥静候下文,“哦?”

李斯不紧不慢道:“老臣以为,肉刑似可保留,不过暂缓执行。若有触犯肉刑之徒,可罚做徭役等,满一定期限可以改为一般刑罚。这样,现在已经犯了肉刑、还未受刑之徒,也有法可依。而肉刑未除,其震慑之威得以存续。”

李斯从前做廷尉,吃饭家伙就是秦律。

仓促间想出这样的折中之法,李斯也当真是一代能吏了。

“老臣只是简单提议,具体细则,自然还要倚赖司马廷尉。”李斯说完,便垂下眼皮,仿佛老僧入定,为后起之秀司马欣留出了表演的舞台。

分寸拿捏,非浸淫官场三十载,不能如此妙到巅毫。

胡亥到底年轻,大方向正确,又有锐气,可是说到老成谋国,要向李斯、冯去疾等人学习的可多了。

好在他从小就知道“虚心使人进步”。

就在众臣隐隐担忧,陛下明显执意要废除肉刑,却被李斯再三阻挡,是否会龙颜大怒之时,却听年轻的帝王笑起来。

“李卿所提之法,颇为周密。从前朕说李甲怕是要雏凤清于老凤声,如今看来,朕是小觑了你这‘老凤’呐!”胡亥笑道:“司马欣,你都听到了?就照着李卿所言,速拟律令呈来。”

“喏!”

李斯与冯去疾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希望。

陛下年轻不怕,经验少不怕,甚至资质平平也不怕——只要能虚心纳谏,那便是可造之材!

忽然,一向不干正事儿的赵高开口道:“陛下,小臣也有提议。”

“哦?说说。”胡亥只当他又是来凑趣的。

赵高正色道:“小臣默查陛下之意,乃是体恤黔首。不只会受肉刑的人是陛下的子民,骊山七十二万刑徒也都是陛下的子民呐。我朝法令,奴婢者,所生之子也是奴婢,一生劳苦。虽有赎免之法,然而多不能行。小臣敢犯天颜,请陛下御令,使奴婢者,也如李斯丞相所言之法,做满一定期限的苦役,便可脱奴籍。”

他忽然提了这样正经又仁德的建议,简直出乎所有人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