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何心中一颤,绷住面色,道:“小臣…受宠若惊。”

胡亥低着头继续看奏章,淡声道:“受宠若惊?你惊吓是有的,别的就算了。你这会儿是不是在想,朕这是逼着刘邦杀你的族人?”

萧何扶着发软的膝盖,一时说不出话来。

胡亥一定要接走萧何的族人,而刘邦一定不肯放萧何的族人走。

最后胳膊强不过大腿,那么刘邦很可能会把萧何族人全灭,所谓玉石俱焚。

胡亥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萧何,笑道:“看来你虽然跟随刘邦日久,却并不了解他呐。他既然已经妥善安置了你的族人,那就说明他长远来看还是要倚靠你的。既然他还打着将来用你的主意,自然不会跟你结仇。朕虽然的确是在逼他,不过,只是逼他交出你的族人,并不是逼他杀了你的族人。这中间的区别,你要仔细体会。不要辜负了朕一片苦心。”

萧何颤声道:“喏。”

胡亥终于搁下手中奏章,端详着孤立殿中的萧何,淡声问道:“你不信?”

萧何先是道:“小臣怎敢不信陛下。”而后在胡亥刀锋般的目光下,吐露真情道:“然而那都是小臣的家人,万一…万一…就算小臣明知一切会如陛下所言,却还是忍不住担心万一…”

“你的族人留在沛县,就会是刘邦拿捏你的最好把柄。你有这种‘万一’的担心,就一辈子都跳不出刘邦的手掌心去。可是你要记住,你是朕的少府。”

“喏。”

“再者,沛县不过弹丸之地。章邯大军已破陈胜,兵峰一转,杀向沛县,也只是朕一道御令的事儿。那刘邦就算有万夫不当之勇,打得过泗水郡一支不过万人的守军,打得过章邯的百万雄师吗?”胡亥淡声道:“朕此刻看在你的面子上,不与他计较罢了。你若念在旧情份上,当修书告诉刘邦,叫他好自为之。”

陈胜被杀,余部多投降于章邯的消息,萧何也是知道的。

虽然目前朝廷的作战计划,是让章邯领军继续东进,把趁势复辟的旧六国之后都消灭了。可也的确如胡亥所说,只要皇帝一道命令,大军转向沛县也不过几日便能抵达。如果刘邦果真惹恼了皇帝,皇帝不顾后果发兵去剿灭,那也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萧何心中五味陈杂,退下后彻夜未眠。

在咸阳做了数月的少府,仿佛在咸阳宫中这种充实忙碌而又稳定有序的日子,才是他一直以来的生活。

而沛县时迎来送往、帮县令安排活动、替刘邦四处奔走的日子,倒像是隔了一层薄纱似的梦中世界。

旁人倒也都罢了,只是膝下两个孩子,玉雪可爱…

想到此处,萧何心中一痛,披衣而起,决定给刘邦写信。

胡亥对着萧何时,说起刘邦来毫不在意的样子,其实内心深处,却时时警惕刘邦、项羽二人。

论起来,最简单粗暴的办法,自然就是让章邯率领百万大军,也别管六国之后了,直接先去沛县杀刘邦,再去会稽杀项羽,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势,把还未壮大的刘邦集团与项羽集团给摁住。

然而这方法,只能治表,不能治里。

历史的天空上之所以会高悬着刘邦、项羽的名字,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两人个人能力出众,更有时也、命也的因素。

一个刘邦在,就压住了可能出现的王邦、赵邦。

一个项羽在,就压住了可能出现的魏羽、田羽。

杀了刘邦,还有千千万万个草莽枭雄。

杀了项羽,还有成百上千个贵族英雄。

他俩在,至少胡亥还能借着历史,占尽先机。

若是杀了他俩,那么这局游戏的走向就越发叵测起来。

也许原本的历史上,如果章邯先领兵去会稽攻打项梁领导的旧楚武装,那么很可能东边旧齐田氏就会壮大起来。那么也许历史上会少了一个西楚霸王,却多了一个东齐高祖。

所以胡亥必须很谨慎、很小心,不主动破坏自己已占先机的局势。

自回到秦末之后,除了最初消极怠工的日子,胡亥一直在高负荷下工作,遇刺之后也没有好好调养,又因为迎战陈胜造反大军,精神一直处于紧张兴奋状态。虽然他表现出了平静的风格,可是潜意识却一直紧绷着。

这次陈胜一死,胡亥一直屏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了。

就好比做重体力活的人,平时忙的时候身体不敢生病,反倒是一休息就会大病一场。

胡亥也与此相同,在得知陈胜之死后,畅快了没有一天,第二天晚上便病倒了。

高烧不起,意识迷糊。

胡亥是帝国的绝对核心。

他一病,帝国要瘫痪的。

胡亥强撑着,烧得迷迷糊糊中,吩咐阿圆道:“不要让外臣知道朕生病的消息。”

“喏。”

“叫尉阿撩来守着朕,其余郎官都安排在外面执勤。”

“喏。”

胡亥艰难翻身,只觉呼出来的气都是热烘烘的,他知道自己发了高烧,烧得脑袋都疼。

“给朕…把小二郎抱过来。”

他缩在龙蹋上,搂着懵懂的小黑狗,迷迷糊糊中,接受了太医的看诊。

喝过药后,他便沉睡过去。

也许直到他这次因病沉睡,他的意识才真正暂时让出了这具躯壳。

原本尘封在这具躯壳中,属于真正秦二世的记忆,彻底苏醒。

自从他勘破了历史本无真假之后,就一直感觉脑海中原主的记忆蠢蠢欲动,可是直到此刻,它才得以破土而出。

这一觉,他睡了很久。

久到他就好像是,亲身经历了一遍真正的秦二世从记事起到离开这世界前的一切。

真正秦二世的一生中,有几个关键词,按照重要性出现的频率大概是这样的:父皇,父皇,父皇,父皇,赵高;父皇,父皇,父皇,父皇,赵高;父皇,父皇,父皇,父皇,姬妾;父皇,父皇,父皇,父皇,父皇。

秦始皇,作为此前的最高统治者,不只在儿子胡亥生命中,就是在大秦所有子民的生命中,都是浓墨重彩的存在。

历史上真正的秦二世继位后,为什么一定要继续修建骊山陵墓和阿旁宫这两项大工程?这两项大工程,只做一样,对于帝国来说,都是极大的负担;更何况两样同时进行。

其实并不是秦二世无知,只是在他看来,这是先帝的遗愿。

秦二世继位后,为什么要东巡?也是效仿先帝呐。

在少年赤诚的心中,凡是父亲能做到的,他也都能做到。而父亲未能做到的,他会比父亲做得更好!

可惜他的能力,撑不起他的志向而已。

而又偏偏信错了人。

毕竟赵高,此前数年作为他的老师,是除了父皇之外,秦二世最信任的人了。

太医的药果然很有效,胡亥大病一场,一场醒来,却觉得神清气爽,仿佛半年来的疲惫压力一扫而空。

他拥被而起,望着窗外初冬明净的天空,轻轻摸了下心口。

难怪之前他下旨停了骊山与阿旁宫的工程之时,会有种心口隐隐作痛的感觉。

那是属于原主的情感。

胡亥呆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惊,扭头对阿圆道:“朕的儿子呢?”

这句话一出口,胡亥惊讶地张大了嘴,简直能吞下一颗鸡蛋。

他…的儿子!!

他妈的秦二世还有个儿子啊!!!

是的,秦二世有个儿子的。

如果胡亥没有算错,这个儿子如今已经五岁了,母亲是服侍原主知晓人事的宫女,阴错阳差竟然怀孕有子。

那宫女难产而亡,留下一个儿子。

原主对那宫女没什么感情,得知有儿子的时候,原主也才十六岁,自己还是个宝宝,对这个附带的孩子就更没什么感情了。

身为帝子,孩子又不用原主自己抚养。

天长日久,原主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个孩子了。

胡亥说出“朕的儿子呢”之后,就一直处在一种呆滞状态。

突然之间,他就从帝国第一黄金单身汉,变成了妻死子存小鳏夫。

这落差有点大。

虽说现在忙于解决亡国大计,没有心情也没有条件谈恋爱。

但是胡亥对于自己将来以帝国第一黄金单身汉的身份,娶一位自己一见钟情的美少女,还是隐约有所期待的。

可是这一切幻想,都在见到“小团子”的瞬间被现实击得粉碎。

“小团子”之所以叫“小团子”,是因为原主连个名字都没给他起。

这个时代,初生的小孩子没有名字,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毕竟这会的婴儿夭折率太高,生三个孩子,能有一个长到成人就算是万幸了。

可是长到五岁,还没有名字,那就有点夸张了。

可是小团子能怎么办呢?亲爹忘了他,后爹压根不知道有个他。

带小团子的嬷嬷吓得发抖,她从小公子落地起就抚养,五年来从来没见过皇帝。

突然被召见,嬷嬷只当是什么地方出了大问题,一路上抱着小公子来,差点没摔倒。

胡亥对付朝中大臣很有手腕,可是前世今生加在一块,跟小朋友打交道的经验不超过一天。

他低头瞅着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便宜儿子,想叫名字,才发现压根没给人起名字,只能一招手,道:“过来!”

便宜儿子藏在嬷嬷大腿后面,只敢露出半只眼睛偷偷看他,不敢说话,也不敢过去。

这孩子被养在深宫,五年来几乎没见过外人,这会儿没吓哭已经算是心理素质过硬了。

“过来,小团子!”胡亥只能先这么称呼自己的便宜儿子,因为小孩子穿着冬装,虽然露出来的脸瘦瘦小小的,可是身体却是圆滚滚的。

小团子还是不动,用力抓着嬷嬷的腿。

那嬷嬷却是吓得快哭了,忙低下头去,推着小团子的背,小声道:“小公子,小公子,快去,那是陛下!”

小团子仰起脸来,黑葡萄般的眼睛瞄一眼胡亥,仍是不动。

胡亥皱眉,对那嬷嬷道:“你平时也这么推他?”

那嬷嬷当即跪倒,颤声道:“奴不敢…奴平时待小公子,比对待天上的神仙还要精心!”

胡亥也不废话了,大步上前,把小团子拎起来。

小团子猛地扒住他手腕,恶狠狠就咬了一口。

“嘶!”胡亥坐下,把便宜儿子按倒在膝盖上,抽出手腕来一看,上面一圈小牙印,“哟,你这小牙,比小二郎厉害啊。”

小团子红着眼眶,惊恐地盯着他,嘴唇紧绷,像是随时要再扑上来咬一口。

胡亥暂时不知道该拿小孩怎么办,干巴巴道:“看什么看?朕是你爹!从前…咳,从前你还小,所以叫嬷嬷带着你。你现在也五岁了,等朕给你起个正经名字,你也该读书认字干活了。”

不管他说什么,小团子就是不说话。

“咳,没事儿了,带小团子下去。”胡亥决定还是把孩子交给专业人士,“叫太医给他看看,别吓着了。”

虽然这个便宜儿子的存在,重臣李斯、冯去疾等人,近臣赵高等人,都是知道的。

可是大家也都知道皇帝并不喜欢这个儿子,平时也都是讨论政事,不会有谁突然提起小团子来。

所以对于李斯等人来说,小团子是一个很稀薄的存在。

可是对于胡亥来说,就是一夜之间多了个五岁的便宜儿子。

“朕竟然有儿子!”讨论政务间隙,胡亥忍不住跟李斯感慨。

李斯抚一抚白胡须,内心腹诽:多稀奇啊!五年了,你是第一天知道吗?

“朕竟然有个五岁的儿子了!”

“长得还跟朕挺像的。”

“得给他起个名字,叫什么合适呢?赢天下?”

李斯无奈,只能附和道:“若是皇子取名之事,可以让周青臣率领众博士拟几个合适的名字,最后由陛下挑选。”

“这个办法好!就这么办。”

胡亥还在想着便宜儿子的事儿。

李斯却从这个话题发散开去,“陛下,您行了冠礼,也该考虑娶妻一事。况且您身为皇帝,普通人尚且讲究多子多福,更何况是帝王之家呢?您子女多了,是万民之福呐!”

胡亥知道李斯说的是对的,对于皇帝来说,多生孩子,不是个人选择,而是政治需要。

一旁右丞相冯去疾忽然道:“左丞相所言极是。如今陈胜已死,陛下也能暂时松口气,考虑后宫之事。陛下心怀天下,已有遣散后宫以利万民之举,然而中宫不能空虚…”他忽然话锋一转,“老臣素来知道,左相长子之长女,秀外慧中,堪为陛下良配,可否先选入宫,择日完婚。”

其实这种制度早已有之,看好的女孩,还没到年龄,但是先接到宫中来养着,等月信来了之后,再圆房。

能让家中女儿入主中宫,恐怕是所有做臣子的,一门荣耀的巅峰了。

毕竟下一任皇帝就有可能带着自家的骨血。

让孙女李婧做后妃,甚至做皇后——李斯想想都要笑得合不拢嘴。

可是这样对他太过有利的提议,却是右丞相冯去疾提出来的。

李斯抚着白胡须,微微一笑,知道冯去疾并不是好心助他,而是以进为退,要骤然提议,让陛下仓促下亲口否决这种可能,彻底断了李家插手后宫的可能。

“右相抬举了。”李斯慢悠悠道:“全凭上意。”

…不是,胡亥就不明白了,好端端议着政事,怎么就歪到他的婚事上去了。

胡亥打个哈哈,笑道:“不妥不妥。朕与李卿兄弟相称,若是娶了他的孙女,岂不是平白矮了两辈?朕不能让李卿占这个便宜。”

冯去疾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李斯:…

不妨一旁撰写文书的叔孙通,见缝插针,谄媚笑道:“陛下,您要是担心辈分的事儿。小臣有位小姨,生得风姿绰约,年方十三…”

胡亥一口唾沫差点噎死自己,瞪着叔孙通看了两眼,笑叹道:“你无耻的样子,很有朕的风采。”

叔孙通嘿嘿一笑,羞赧道:“陛下谬赞。”

胡亥瞅着下面诡异的氛围,清清嗓子,把话题拉回到正轨上来。

“过完新年,朕决定再度东巡。”

在坐诸人都是一惊。

如今烽烟四起的时候,帝王出巡,实在是…

“陛下!”李斯与冯去疾齐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