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一摆手,道:“朕意已决。你们要做的,便是规划路线,保障朕的安全。”

李斯与冯去疾对视一眼,半年来已经熟悉新君的行事风格,他定了的事情,大方向是不会变的。

两位老臣便只能应声“喏”。

而叔孙通还在一旁笑着小声道:“陛下,您若要东巡,刚好见见小臣的小姨…”

胡亥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自己也觉得可乐,笑骂道:“滚你小姨的蛋!”

第 62 章

说是新年, 其实秦朝的新年是在十月末, 已经过了。

腊月这次更像是后世的春节,但是此时被称为“蜡祭”,是年终的大祭祀, 祭鬼神与祖宗。

按照《礼记》的说法,“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也”,就是说每到周历的十二月, 人就应该把所有对自己有利的东西都找来祭祀。

至于胡亥,他作为天子,要祭祀的也最多,光神就足有八大类:先啬, 司啬,田畯,邮表畷,猫虎, 坊,水庸, 昆虫。

可以说这八大类, 每一类都是与农业有关的。

比如先啬其实就是著名的神农氏,司啬其实就是后稷、也就是传说中教会人们耕田的神,田畯是周代管理民众耕田的官吏,猫抓老鼠、虎吃野猪,坊是蓄水的堤坝、无水不能种庄稼,水庸是排水渠、重要性等同坊, 至于昆虫、其实是祈求昆虫不作、也就是不要危害庄稼。

通过蜡祭,胡亥深刻意识到,在他治理下的这个帝国,本质上是农业大国。

能够让绝大多数农民安居乐业,他的天下才能稳固。

胡亥头戴白鹿皮做的冠,身着素服,腰系葛带,手持榛杖,率领众大臣,于钟鼓乐音中,祝祷道:“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

这场年终大祭过后,便将是他执政的第二年,若记在历史上,便该是秦二世二年某月某日了。

平时忙于政务倒还好,蜡祭过后,突然有半日空闲,又是在大热闹之后,胡亥越发觉出咸阳宫的冷清来。

宫女返乡之事进行了三个月,第一批只有三百人通过考试,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宫女们学习热情高涨,便是原本不会认字的宫女经过两个月勤学后,也能认得《新政语书》上的几百字了。于是第二批返乡的便多达九百人,第三批多达两千人,第四批多达四千人,等到十二月月初的考试后,近万名宫女,凡是想要返乡的,都通过了考试,也都离开了咸阳宫。

宫中只剩了三百宫女,其中多半已过三十岁,也习惯了在宫中的生活,不愿返乡,自愿留在了宫中。

不只是宫女几乎全部遣散,赶在新的一年之前,胡亥把众姬妾也都遣散回乡了。

宫里地方大,给她们白住倒也没什么,但是人不能吃白食。

胡亥御笔一挥,于是留下来的娇美人成了大秦“纺织女工”,总之人人都要自食其力。

这正是这种“自食其力”的要求下,数千姬妾才一哄而散。毕竟漂亮的小美人,不管在古代还是现代,不管是在宫廷还是乡间,总是有人愿意白养着她们的。而她们中的大部分,也习惯了做金丝雀的生活。

忽然来了这么一位“爱财胜过爱色”的皇帝,众小美人个个花容失色,溜之大吉。

细务还是由叔孙通和刘萤办理的.

于是宫中只剩了三百宫女,和十数名无家可归的姬妾。

不只是胡亥觉出冷清来,就是那三百宫女,从前都是数人一起行动,现在却只一二人便要守着一座宫殿,也都觉出空寂来。

刘萤原本想留下来,等新年开始再离宫。

胡亥翻阅着全部离宫宫女与姬妾的名册,道:“若论真本事,你该是第一批离宫的宫女,如今多留了你这近半年,已经是朕为朝政耽搁了你。朕还记得第一次见你,问你是否愿意回家,你当时虽然强作镇定,然而难掩激动。现在人虽然留在宫中,只怕心已经飞回家乡了?”

刘萤望着年轻的皇帝,内心又是感激又是震动,没想到时至今日,皇帝还记得初见时她的细微情态。

“陛下,奴在宫中能为陛下所用,便是奴最大的荣耀了…”

胡亥笑道:“这才哪到哪儿啊?你在宫中能帮朕的忙,到了宫外,就能帮朕更大的忙。你要壮起胆子来,将来朕用你,就好比朕用朝臣。唔,你知道夏临渊和李甲?以后啊,你就跟他们一样,出去替朕抚定四境的。”

皇帝亲封的抱鹤真人和李斯之子,刘萤当然知道。

整个宫廷都流传着抱鹤真人的传说,关于他是如何三言两语便降服了造反大军的。

听到皇帝把自己与抱鹤真人相提并论,刘萤面色涨红,胸中热血涌动,虽然声音仍是柔婉,语气却多了一分铿锵,“奴必不辱命!”

“朕当初说好的,等你回乡,送你一支护卫队。务必让你风风光光回乡。”

刘萤望着胡亥,因为感动,越发不舍起来。

胡亥却是挥挥手,笑道:“去去,早些上路,说不定回家还能赶上冬祭。”

“奴告退。”刘萤最后望了胡亥一眼,低声道:“陛下千金之躯,万望自己保重。”

这种词儿胡亥听多了。

他点点头,表示听到了,道:“朕让阿圆送你出宫,就好比朕亲送你了。”

刘萤给他磕了个头,抱着包袱出了章台宫。

马车声碌碌,刘萤也踏上了返乡之路。

胡亥独自在宫中,年节下,也想有点团聚气氛。

都说有小孩子的地方是最热闹的。

可是小团子瞅着胡亥就跟阶级敌人似的。

本来就没有父子感情,胡亥倒没什么感觉,但是怕吓着小孩子。这个时候医疗又不发达,万一不小心把这根独苗给弄折了,他去哪儿再找个继承人?

好在胡亥还有一条狗。

“小二郎!”

听到主人的召唤,二郎神立刻摇着尾巴飞奔而来,“汪!”

胡亥一弯腰伸手。

二郎神立刻仰天躺倒,露出肚皮,小尾巴还一个劲儿摇着。

胡亥笑着把小东西抱起来,摸着狗头,道:“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这个好地方,就是骊山皇陵。

年终祭祀,也祭奠祖先。

自然而然的,胡亥想起先帝来。

不管是他还是原主,都从来没有去过骊山皇陵。

胡亥召了李斯同行。

骊山皇陵工程的总负责人是李斯。

李斯一年就放半天假,还又被皇帝传召了。

这就是能臣的甜蜜负担呐。

君臣二人一狗,行走在骊山通往皇陵的路上。

胡亥已全然拥有原主记忆,回忆着笑道:“朕记得小时候,先帝让你率领七十二万刑徒修筑皇陵。那是…先帝三十七年之时。皇陵修到一半,你给先帝上奏章,说是‘治骊山者,已深已极,凿之不入,烧之不燃,叩之空空,如下天状。’朕当时在旁听说了,还问先帝‘廷尉李斯果然凿到地底了吗?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先帝笑朕年少无知,给你批复‘旁行三百丈,乃止’。你当时果然往旁边支出三百丈,继续穿凿了吗?”

李斯微笑道:“先帝御令,老臣自然谨遵奉行。”

胡亥叹道:“先帝音容宛在,时时入朕梦中。他雄才大略,操控帝国于掌中。朕才德不及先帝,唯有日日谨慎,才能挑起这负重担。”

李斯道:“先帝胸有气吞八荒之势,乃一代开创雄主。陛下常怀忧国忧民之心,正是守成明君。天地造化,自有规律,陛下又何须过谦呢?”

李斯到底是多年重臣,拍起马屁来比叔孙通这等人高到不知哪里去了,春风化雨般,毫不谄媚,叫人心里舒服极了。

胡亥只微微一笑。

因为陈胜等人造反,带兵杀入了函谷关,胡亥临时调拨骊山刑徒去应战,皇陵修筑工程便搁置下来,至今也没有恢复。

原本计划中该有五十余丈高的封土,只填了三分之一不到。

所谓的封土,其实就是帝王陵墓上鼓起的土包,用来保护墓室、标明位置。只不过普通人的叫坟,只是一个小土包。帝王的封土,却是拔地而起一座小山。

先帝皇陵封土虽然只填了三分之一不到,却也已经有二三十米之高。

胡亥曾经梦到先帝在九层高台上俯瞰,便是封土内的九层高台。

胡亥走到封土脚下,仰望,只见未完工的封土呈红褐色,裸|露朝天,尚未植树。

他没打算进皇陵,因为里面用水银做了百川大海。这会儿的人把水银当装饰品或药物,却不知道汞气剧毒。也算阴错阳差,许多盗墓贼不明原因暴毙,便是因为陵墓内存在大量水银之故。

若是水银可作为战争之用呢?

胡亥思索着,问道:“墓中所需大量水银,李卿当初从何寻来?”

李斯欠身道:“此非老臣之功。昔日巴郡寡妇清,从夫家丹穴业,数代积累,至于她乃有大量水银可用。当初是先帝传召,谈及皇陵之事,巴清自愿为皇陵供奉水银。”

胡亥一点头,道:“是了,朕记起来了。先帝为了表彰她,还建了怀清台。后来朝廷实行‘强干弱枝’之国策,让巴清迁徙来咸阳居住。朕记得她年纪挺大了——如今安在?”

李斯道:“巴清已故去多年。”

胡亥叹道:“可惜了。她也是一代奇女子了,朕却无缘一见。”又问道:“她本就是寡妇守着夫家产业,又无子女,她这一去,那采炼丹砂的家业,却是谁接管了呢?”

李斯是百官之首,职责乃是用好百官,这些细务如今却也不必他去一一记来。

李斯抚着白胡须,徐徐道:“巴郡丹穴业,先帝时已派朝廷人马监理。至于巴清故去后,她家家业有谁执掌,还需一问巴郡官员或少府萧何。”

胡亥也是谈到这里了,倒也并非立等回答,因点头道:“你记下,问准了回朕就是。”由此想开去,又问道:“我朝如巴清这等巨贾,你知道的还有谁?”

李斯微一思索,道:“先帝时,以商人身份,而能与大臣一同进宫朝拜的,除了巴清,还有一位乌氏倮。”

李斯一提名字,胡亥也想起来。

“是了,这乌氏倮养马牧牛起家,购买中原奇珍、丝绸,卖给戎王,可得十倍之利。”胡亥心道:这乌氏倮可算是秦朝最大的跨境贸易商,又或者最早的丝路贸易开创者了。

李斯问道:“陛下提起巴清这等大商人,可是在为财政之事筹谋?”

胡亥笑道:“岂止财政一项。”

红顶商人能干的事情,多着呢。

皇帝不愿多说,李斯便也不再多问。

“陛下,此前您交待要开启东巡。”李斯虽然知道拦不住,却不能不尽劝导之责,“如今四境不平,盗寇流走,陛下此时出行,白龙鱼服,恐有不测之虞呐。”

胡亥笑道:“朕就知道,你是一定要劝的。”他顿了顿,反问道:“先帝生前三次东巡,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我才知道有一部叫《巴清传》的电视剧…剧情非常之神奇。

二更在下午六点,么么哒。

63.第 63 章

先帝东巡, 李斯是伴驾近臣, 又是朝廷重臣, 怎么会不知道先帝用意。

可是此刻要回答皇帝的问话, 李斯便不能显得自己太过明白了,因一抚胡须, 徐徐道:“先帝之时,四方初定,威加海内,东巡既是示威,亦是安抚。”

胡亥道:“你这是往简单里回答。”他也不拆穿李斯的为臣之道,绕着封土缓步慢行,一面抚摸着怀中小二郎的狗头, 一面思索着道:“我朝地处西壤, 若不是祖先与鲁国等通婚,又引进百里奚等人才, 如何能有后来的霸业?那百里奚在东方诸国也不过是二流人才罢了, 当初来到我朝,于国力大有益处。可见当时我国文化, 实在落后于东方诸国。后来先帝一统六国,可是俗话说十里风不同, 更何况国与国之间?”

“先帝东巡,是以皇帝过处之威压, 推行天下一统之大道。”

“便是今日用兵, 士卒所过驰道, 也多是先帝东巡之时所修筑。如今国库吃紧、人力匮乏,只能暂停驰道修筑,各地奏报驰道多有损毁。道路若不通,两地人民便不能交互往来;往来既少,便生隔阂。隔阂既生,那么六国之后复辟便有了民意基础。这是朕最不愿意看到的。”

“当初先帝第一次出巡,在二十七年,巡陇西、北地,出鸡头山,过回中;走的是从前祖先东进之路。”

“先帝第二次出巡,在二十八年,所巡者乃六国故地、东方诸郡县,泰山封禅、刻石立碑,天下俯首。”

“先帝第三次出巡,在二十九年,因遇张良博浪沙刺杀,所以东过定陶、住琅琊而归。时日不长。”

胡亥道:“先帝自一统天下之后的第二年起,连续三年出巡。这是你所说的,当时天下初定,既是示威,亦是安抚。”

“在此之后,先帝还有两次出巡。一次是三十二年的北巡,先帝命蒙恬率领三十万大军,尽取河南之地。北击匈奴,修千里直道,调十万大军往榆林戍边。”

“另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便是三十七年的出巡。先帝在外将近一年,历巡山东、江东诸地。”

“想先帝一统天下之后,共出巡五次,其中东巡三次,这才真正称得上是‘天子巡狩四方’呐!”

李斯也感慨道:“先帝为了他一手缔造的帝国,实在是呕心沥血。”

这个年代的出行,不比后世高铁飞机五星级宾馆的旅游。

纵然是帝王之尊,也只能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即使帝王出行,有特别修筑的驰道,可是在外日久,旅途奔波,就是铁打的人都受不了,更不必还要登上名山大川,留下碑刻铭文。

这点胡亥深有体会。毕竟原主在继位后立刻东巡了一趟,现在记忆深处还恐惧于当时身体的酸痛。

可是先帝以两倍于胡亥年纪的高龄,还要数次出巡,足以说明出巡对于维护帝国统治的重要性。

皇帝巡幸,过处,使得刘邦要感慨“大丈夫当如是”,使得项羽脱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之”,使得安陆小吏要作为他人生中的重大事件、记一笔“廿八,今过安陆”、流传于两千多年的后世。

这就是皇权的震慑力。

而皇帝过境之时,多有优抚政策,又是一种增进皇帝与黔首之间情感的好手段。

放到后世,就好比一号领导人巡视到你的家乡,于是你们迟迟不能解决的回迁问题突然解决了,你们个个住上了宽敞明亮的新房子。同时如果你能在街边看一眼,甚至拍张照,就是能够跟子孙吹嘘一辈子的东西了。当然了,就好比皇帝巡幸,能在街边迎接的黔首都是筛选过的一样,后世的你也多半没法在街边拍照、最多能在新闻里见到。

李斯当然很深刻地明白这其中的道理,然而他不能不劝年轻的皇帝。

“今时不同往日。先帝在时,虽有宵小,多不成气候。如今…”

“如今就成气候了?”胡亥一哂,道:“真成气候的你还没见呢。”

等项羽聚起百万大军,诸侯并起,逼近函谷关的时候,才真叫成了气候呢。

胡亥摆手,道:“朕知道你担心什么。无非就是先帝在时,有二十多个儿子。如今朕只有一根独苗,还把兄弟都给杀了。万一朕有个闪失,独苗再夭折了,你就是想辅佐个新主,都不知道该推举谁合适,是不是?”

李斯虽然已经适应了皇帝大胆的说话方式,闻言却还是吓了一跳,颤声道:“陛下天神庇佑,老臣岂敢作此想?”

“拉倒!”胡亥也知道他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因笑道:“出巡是必须要出巡的。这一个个造反的,都是胆子比天大的,如不是亲见了朕,怎么肯诚心归顺?便譬如泗水郡那个刘邦,打着归顺的旗号,做着造反的勾当,打量朕真拿他没办法呢。再者,章邯这仗是越打越顺了,眼看要打到从前齐国的地界去——齐国是当初六国之中最后一个灭国的,几乎是束手就擒,当地民力不曾遭受什么损失,万一反弹,恐怕比楚地还要难办。”

李斯垂眸静听,知道胡亥只说了一半,另一半,则在章邯、甚至他的长子李由身上。

便譬如当初灭楚之战,王翦率军六十万,先帝会亲自督战。

如今章邯执掌士卒数,甚至超过当日王翦,又叫帝王如何安卧?

话说到这么明白的地步,李斯便不能再劝了。

李斯道:“还是陛下见得明白。老臣这便着手准备陛下出巡之事。”

“哎,你也不要死脑筋,咱们知道是朕出巡,你准备之时却不要这么办。”

“陛下的意思是?”

“你也知道现在外面想割朕脑袋的人,多如过江之鲫。那干嘛还吆喝是朕要出巡啊?咱们悄悄的,就打个…唔,李斯与公子代朕出行的旗号。咱们每到一地儿,先体察民情,走访一下他们那些造反窝点,等到必要之时,再亮身份。”

“陛下您这是要微服私访?”

“也不算。朕就借着…”胡亥一愣,兄弟都给他杀光了,想借个皇亲国戚的名头都不好找人,“就借着子婴长子的名号,朕与他差不多大。”

微服私访,有利有弊。

仓促间,李斯也不愿再与陛下辩论究竟是利多,还是弊大,应道:“喏。”

回宫路上,李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抚着白胡须笑道:“倒是忘了恭喜陛下。”

胡亥奇道:“朕有什么好恭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