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知道皇帝这便是消气了,故意苦着脸应道:“喏。”这便慢吞吞跑起来。

胡亥一面看着,还一面击掌催促,“跑快点!快点!”

殿外胡亥嬉笑怒骂,殿内却是未亡人与未亡子执手相看泪眼。

当初蒙氏遭难,家中成年男子都在朝为官,一个都没跑得了。

只有蒙壮和蒙盐,这两个最小的儿子,少年心性,翘了学堂,跑去郊外打猎,才阴错阳差逃过一劫。

等蒙壮和蒙盐夜晚归府,远远就看到府门口兄长们都带枷列队而出,数队郎官将府中团团围住。

父亲与叔父被囚已经有一段时间,阖族惴惴不安,然而总觉得以蒙氏之功,其中必有误会,顶多关一阵子便会无事,谁知道竟会是弥天大祸。

蒙壮鲁直,当即就要冲上去救人。

蒙盐心思细腻,抱住小哥哥,叫道:“以我二人之力,如何能救?当今之际,避祸为先。如今祸出宫中,无人能救,你我唯有隐姓埋名、暂避风头。”

然而咸阳城内外紧闭,急索蒙氏走失的二子。

蒙壮和蒙盐无处可逃。

又是蒙盐出主意道:“如今朝中,唯有右相冯去疾长者仁厚,又与父祖累世相交。你我落难投奔,他纵然不施以援手,也必然不会落井下石。”

蒙盐所料不错。

冯去疾将二人藏匿在自家庄子上,待风头过后,使人送二子往北地去。

只是后来皇帝竟又生了起复蒙氏之心,就不是他们所能预料到的了。

而蒙壮、蒙盐逃脱去往北地,留在咸阳城中的蒙氏成年男子,无一幸免。

行刑日过,偌大的蒙氏一族说散就散。

如今风气,女子改嫁也是寻常。

能嫁与蒙氏的女子,娘家也多有势力。

蒙氏这种覆灭,是再难起势的,于是行刑之后,诸姻亲家疼女儿的,便即刻派人把女儿接回家中。

诸未亡人,虽然都悲痛,然而其中能看清现实之人,便也都选择了回娘家。

蒙氏唯有长媳方氏不同,不但自己留了下来,更是撑住偌大的蒙氏,上扶年长婆母,下扶年幼小姑,一力安排丧葬,兼顾膝下阿南;又带领没有娘家可去的几位妯娌,好歹拉扯着蒙氏一门的幼童。

蒙壮与蒙盐听说了大嫂方氏之事,也都感激钦佩不已,只恨不能露面于咸阳,与家人一见。

谁知忽忽近一年过去,皇帝忽然接了蒙氏余下的族人入宫,更是要传召他们二人。

蒙盐与蒙壮一商量,道:“如今族人都在宫中,你我不能不去。然而此去是吉是凶,不能预料。若是再遭不幸,蒙氏一门岂非要就此断绝?小哥哥你素来鲁直,便留在北地,等我消息。”

蒙壮如何能让弟弟赴险,兄弟二人险些打起来。

最后还是蒙盐骗过蒙壮,孤身来了咸阳,谎称蒙壮哀痛过甚、染了风寒、在路既无良医又无良药,竟然一病故去。

此刻蒙盐入殿,见过众人,都是激动垂泪。

蒙盐知道此刻族中,除了大嫂方氏还能立起来,余者都还需旁人照拂。

“大嫂请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出几步,单独说话。

蒙盐先给方氏叩首道谢,“大嫂救我蒙氏满门!阿盐替父兄谢你!”

“快起来。”方氏忙扶他起身,揩泪道:“如今蒙壮也去了。蒙氏男子,只你一人。如今陛下要用蒙氏,召你前来,你纵然有三头六臂,也敌不过城中数万兵马——你可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亡夫在时,隔几日便要感慨一回这个幼弟的胆大妄为。

所以方氏对蒙盐很不放心。

见蒙盐虽然听着,却低头不语,方氏又道:“你是蒙氏唯一长成的男子。说句难听的话,阿南如今只有五岁,能不能平安长大,都还不知。今日囡囡生病,我和你几位嫂子守了她半日,虽有太医看诊,却未见好转。便是他们将来长大了,若是无人教导,还不知道会走什么样的歪路。你是他们唯一的叔叔,千万要珍重自身,将来教导于他们。”

她见蒙盐仍是沉默,瞥一眼四周,低声快速道:“那是皇帝!难道你还能与他谈恩义仇怨不成?只一则不臣之心,便能治你的罪。你好好活着,便是你故去父兄最大的安慰了,也别叫我们终日为你悬心。”

蒙盐神色阴郁,终于开口,却是沉声道:“蒙氏血仇,我必报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独醉”、“元彤”、“123”、“阿飘”、“浮梦微醉”“22212129”的地雷!感谢“打分-2”、“跃然”的地雷两颗!感谢“青青翠微”小天使的地雷六颗!感谢“狩靥”小天使的地雷八颗!

非常感谢大佬“望穿秋水”的两颗深!水!鱼!雷!(呐喊脸)

诸君厚爱,无以为报,话不多说,都在更新里了!

等朕明早万字更!

第 66 章

血仇必报!

蒙盐的话掷地有声。

这正是方氏最怕的。整个蒙氏成年男子都已被杀, 唯有两位小叔蒙壮与蒙盐逃脱,如今蒙壮又在外亡故、只蒙盐一个回来。可以说蒙氏一门的未来, 全都寄在只有十七岁的蒙盐身上。

若是蒙盐心中怀恨于皇帝, 回到朝中, 便无法不露端倪;而做臣子的一点流露出对皇帝的恨意,那么就算皇帝原本有起用蒙氏之意,也会弃之不用,甚至为保万全、将蒙氏赶尽杀绝。

方氏见蒙盐目含血丝,心中一痛。

她自己是经历过的人,得知丈夫判了死刑,那一瞬间仿佛大厦倾倒、尽塌在她身上。若不是膝下还有阿南未成人, 需要人抚养, 方氏也不确定自己当日能否撑过来。

她尚且如何, 更不必说只有十七岁的蒙盐。

那一夕之间尽数作了亡魂的, 可是他的亲父、亲兄。

方氏知道, 仓促间是无法以言语使蒙盐改变主意的,于瞬间做了取舍,凛然道:“皇帝这次要用咱们家,必然要派你外出带兵, 也必然会留我们在宫中。你只要有机会出了咸阳城, 万勿以我们为念,当走则走,当战则战。只有你在外面好好的,皇帝才会留着我们, 你明白吗?”

蒙盐怔然望着方氏,嗫喏道:“大嫂…”

方氏含泪凝睇着他,仿佛透过他看到了亡夫少年时,颤声坚定道:“我等本已是未亡人,又何惜一死?”

蒙盐急道:“大嫂,你要为阿南着想!千万不可…”

方氏微笑道:“阿南年幼,尚不知生死,又何惧生死?”

蒙盐动容。

方氏脸上泪落下来,她转身背对蒙盐,淡声道:“小叔请出。耽搁久了,恐陛下不悦。”

蒙盐喉头一哽,攥紧双拳,嘶声道:“大嫂保重。阖族上下都交给您了。”说罢,他大步走向殿外,猛地拉开殿门。

冬日正午的暖阳照过来,温煦得叫人想要落泪。

蒙盐眯住狭长双眸,夹住那点泪意,径直向殿外等候的皇帝行去。

胡亥正在给赵高数着跑圈数呢,“再来一圈!快去!”

赵高气喘吁吁,擦擦汗,苦着脸哼哧哼哧继续跑。

听到身后脚步声,胡亥转身,脸上还带着笑意,“哟,这么快就见完了?别急着走。朕给你们安排一顿筵席,你们一家人也一起吃个团圆饭。”

蒙盐垂着睫毛,淡声道:“不必了,都没有胃口。”

胡亥假装听不懂言外之意,关切道:“怎么胃口不好?朕叫太医来给她们瞧瞧?”

蒙盐深呼吸。

胡亥打个哈哈,探头看了看蒙盐身后,道:“怎么阿南没跟着你出来?”

蒙盐索性不再理会皇帝这些半疯的戏言,淡声道:“如今战乱四起,草民愿承父志,为国征战。请陛下给草民一支人马。”

胡亥身子往后一仰,打量着蒙盐的神色——直接就要兵权了啊。

他思量着,却是笑道:“好好好!少年人若都像你这样为国家分忧,朕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你想去打哪里?”

蒙盐波澜不兴道:“草民从陛下驱使。”

“就是说朕指哪儿你打哪儿喽?”胡亥微微一笑,盯着蒙盐,慢吞吞道:“章邯倒是数次来信,说是手下缺能用的将领…”

蒙盐道:“若是在章邯大将军手下做事,朝廷可用之人颇多。陛下又何必传召草民回来?草民愿为一方主将。”

这的确是胡亥一开始的动机。

主将跟普通将领是不一样的,要能审时度势、纵观大局、制定作战方案,对个人的军事素养要求颇高,而且肩上担着全军上下的性命,要心理素质过硬才行。

蒙盐做普通将领,那是浪费;可是让蒙盐做一方主将,那跟纵虎归山没什么两样。

而且现在蒙盐直接开口要求做一方主将,在胡亥看来,这几乎就是揭了谜底:老子就是打着反你的主意。

胡亥笑容不变,很是自然地一指天空,“你看那朵云,像不像一条龙?”

蒙盐:…

胡亥踱着方步,慢吞吞道:“你说你这才回来,朕就让你上战场,是不是不太好?回头万一有个差池,你那些嫂子婶娘们,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朕淹死。”

蒙盐:…你杀我全族男子时,怎么没想过天下人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你呢!

蒙盐抱拳道:“好男儿为国为民。草民无惧。”

胡亥又道:“你说你都还没成家,怎么也得留个后?不然史书上写一笔,显得朕好像故意要蒙氏断后似的。不妥,大大地不妥。”

蒙盐道:“战乱未平,何以为家?”

胡亥攒着眉头,一面摇头一面还要说理由。

蒙盐跪地道:“草民自请出战。若陛下不准,草民无颜见先父,苟活世上也无趣,便一头撞死在这咸阳宫罢了。”

胡亥这才笑着扶他起身,念叨道:“哎呀,少年人,真是血气盛。既然你诚心诚意要为朕出战,那朕只好勉为其难答应你这个请求…”

蒙盐一面起身,一面感觉哪里不对——明明是狗皇帝缺人求着他,怎么变成了他求着狗皇帝?

胡亥可不给他想明白的时间,内心窃笑着,面上为难道:“如今朝廷大军都随章邯东征,咸阳城中能调拨的士卒不多。不过你是蒙恬大将军之子,朕就算宫里没了郎官,也得给你拨足人马!这样——朕给你三千兵马!”

那口气,活像是他给了蒙盐精兵三百万。

蒙盐听着前面还像人话,听到三千这个数字,差点真动手行刺——只有三千兵马,也好意思说是一方主将?他就是自己在外自立个山头,也不只这么点人!

“朕相信你!”胡亥奓着胆子,拍了拍蒙盐肩膀,又假装自然地退回到安全距离去,“你是蒙恬之子。朕给你三千兵马,你能当成三万兵马来用!”

蒙盐看了看自己攥紧的拳头,心道:我这拳头还能当刀剑用呢,你要不要试试?

胡亥又道:“至于讨伐何处,朕全不干涉,你看着办。出了函谷关往东,凡是作乱之处,你愿意前往的,只管去。”

这一条却是出乎蒙盐意料。

皇帝果然对他全不干涉吗?

蒙盐先是一愣,随即内心冷笑,说是全不干涉,恐怕到时候会是“全部干涉”。

不过,一旦他领兵马出了函谷关,那就由不得狗皇帝了。

君臣二人各怀心思,兵马一事谈完,正在沉默中互相揣测,就见不远处一个小绿点越跑越近。

“陛、陛、下!”赵高大喘气儿跑到跟前停下,抚着膝盖呼哧呼哧道:“小臣、小臣、真的跑不动了…小臣…小臣…”人都跑得恍惚了,仿佛记不起自己下面该说什么来。

胡亥忍笑道:“行了。你叫什么?”

“小臣…小臣赵三思。”

胡亥笑出声来。

赵高这才看到蒙盐,立刻气儿也不喘了,身板也挺直了,挂上谄媚的笑容,亲切道:“蒙小公子,见过家人啦?”

如果说面对皇帝,蒙盐因所图甚大,还能保持理智、曲意逢迎。

那么面对赵高,蒙盐根本是连看都不想看。

他压根不想要视线中出现赵高这个人。

那会让他生理性恶心想吐。

蒙盐不理会赵高的讨好,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曾掠过他,直接对胡亥道:“若陛下没有别的吩咐,草民这便退下了。”

胡亥把蒙盐的举动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微笑道:“怎么还称‘草民’?你如今领三千兵马,是朕一方主将,乃朕肱骨之臣呐。”

蒙盐忍耐着,淡声道:“末将告退。”

“去。”胡亥摆手,看着蒙盐身影远去,又仰头观云。

赵高看看蒙盐,又看看皇帝,嘴唇微动,明显有话想说,可是身体还记得刚跑圈的痛苦,于是嘴巴就又闭上了。

胡亥却道:“你有话想说?”

赵高捂住自己的嘴,小声道:“小臣不敢。”

“你只管说——朕这次不罚你跑圈了。”

赵高松了口气,收敛着道:“陛下,您真给蒙盐兵权了啊?”

“嗯,朕给了。”

“小臣愚见,就算不看蒙盐的背景,以他的年纪阅历为主将,也该有人节制才是。陛下这么用人,当真是帝王气魄,小臣远不能及…”

胡亥哂笑,不理会他的马屁,出神道:“若不看蒙盐的背景,只以他年龄阅历来看,为主将自然是要有人节制的。”

“那陛下您…?”

“朕完全放权给他,却正是因为他的背景。”

赵高面露疑惑,又不敢再问。

胡亥扫视着宫中园圃,如今冬日只有翠色,却也能想见春夏之时姹紫嫣红之色。

然而姹紫嫣红之日,也正是百虫丛生之时。

“你知道什么蛇最可怕吗?”

赵高试探道:“毒蛇?”

“毒蛇自然是可怕的。”胡亥淡笑道:“可是比毒蛇更可怕的,是藏在暗处的蛇。”

赵高恍然大悟,笑道:“陛下这是要引蛇出洞!”忙竖起大拇指,“陛下这招,实在是高!高!高!”

“等那蒙氏子露出马脚,陛下再治他的罪,名正言顺!”

胡亥却没有理会兴奋的赵高。

他的心思沉了下去。

蒙盐这个人,可用。

名将之后,少年之龄,能于阖族覆灭之际,找到冯去疾府上,逃出升天,可见其智;远赴北地,闻诏而归,为家人冒奇险,可见其勇;入冯府不逃,入殿不行刺杀之举,可见其义;自始至终,虽然态度冷淡,面对杀父仇人,却不曾情绪失控,可见其忍。

有勇有谋,能义能忍,只缺一个“忠”字,便是百年难见的名将苗子。

饭得一口一口吃,想补上这个“忠”字,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若是蒙盐今日果有犯上之举,胡亥虽然失望,却也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