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蒙盐沉默隐忍,却叫胡亥兴奋中越发警惕起来。

就像是游戏里,读条时间越长的招数,杀伤力越大——蒙盐那小子憋大招呢。

什么地雷最可怕?明知就在你脚边,却还没有引爆的。

于是胡亥索性亲手为蒙盐递上打火机。

既然这雷迟早要爆,可控的早爆总比不可控的晚爆好。

一旁的赵高没体会到皇帝的这番深意,一厢情愿地认为皇帝是要彻底整治蒙氏一族。

自从得知要起复蒙氏后,他那一直沉甸甸的小心脏终于轻盈起来。

“陛下,虽然是冬天了,可是正午太阳还是毒…咱们进殿。”赵高恢复了常态,小意讨好,“听说陛下您前阵子睡得不好,小臣捣腾了一块暖玉来,说是睡觉时搁在头旁,能驱邪镇魂…”

胡亥在赵高的絮叨声中,回到了紧张而有序的帝王日常中去。

蒙氏子蒙盐归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朝廷内外。

得知蒙盐即将领兵出战,一时间更是议论纷纷。

旁人倒也罢了,只是从前跟着蒙恬的两名部将耐不住了。

苏角、涉间,原本是蒙恬的亲信。

当初蒙恬被冤,自尽而死,戍边大军也由原来的副将王离接管。

苏角和涉间,自然也就转到了王离手下。

如今听闻蒙盐归来,领兵出战的消息,苏角和涉间一商量,便来找王离辞别。

“我们二人深受蒙恬大将军厚恩,当初不能救大将军,已是愧杀;如今蒙小将军领兵,正是用人之时,王将军手下人才济济,当初收留我们二人乃是将军仁义…”苏角性格和缓,话也说得好听。

王离已听懂他二人来意,道:“你们要去蒙盐军中?”以苏角、涉间之能,此刻都统领数万人马,自请去只领三千兵马的蒙盐手下,那是降职,足见对蒙氏忠义。

涉间道:“蒙氏现在就剩蒙盐一个独苗,我们二人若再不去相助,偌大的咸阳城中竟没有能称之为‘人’的东西了。”一句话把上到皇帝下到走夫都骂尽了。

王离熟知涉间的火爆脾气,虽感不悦,却也未计较,只道:“待我奏明陛下。”

胡亥此前已见过涉间、苏角,在当初见过王离之后,也不过勉励几句,知道他们与蒙氏交情深厚。

听王离说了二人请求,胡亥毫不犹豫,点头道:“那就让他俩去蒙盐军中。”

王离反倒一愣,犹豫了一下,直言道:“陛下,许多危险的事情,一个人是不敢做的。可若是三五人成群,互相怂恿,说不定就敢做了。”

“你是说造反这件小事儿?”胡亥调侃道:“让他们去。朕相信他们。”

——相信蒙盐即使没有助力,也会给他搞事儿的。

王离心中对胡亥生出几丝惋惜——年轻人的率性信任,在帝王身上,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胡亥又道:“你当初只留了两万兵马戍边,这不行。万一匈奴趁虚而入,这两万人便是喂了狗的肉包子。这样,你再调八万人回防,剩下二十万人马修整操练,朕随时要用。”

“喏。”

王离手中这二十多万人马,是胡亥节制天下的底牌,不能轻易示人。

却说蒙盐得了苏角、涉间,如虎添翼。

他通过二人,详细了解了朝政战局,择定了作战计划。

出咸阳那一日,面对皇帝,蒙盐却是道:“末将此去,不过随走随战,但有不平之处,便为陛下平之。”

胡亥哈哈一笑,信了他的邪就有鬼了。他吸取上次送章邯出城却遇刺的教训,这次只送蒙盐到宫门口。

胡亥握着蒙盐的手,恳切道:“朕等你凯旋,与你一同往皇陵祭奠,叫先帝与蒙恬大将军都放心。”

蒙盐借着跪拜的动作,立刻抽出手来,垂首隔绝了胡亥的视线,淡声道:“末将必不辱命。”这便转身要走。

“等等!”胡亥忽然解了外裳,取下里面的宝甲来,递给蒙盐,笑道:“这宝甲刀枪不入,是防身佳品。朕居于深宫,倒不必用它。今日赠给小将军,祝你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蒙盐微愣,捧过还染着皇帝体温的宝甲——他距离皇帝不足五步!皇帝身无防护!

一阵热血上涌,蒙盐指尖微颤。

就在此时,胡亥拍拍他的肩膀,道:“去。”

蒙盐如梦方醒,想起还在宫中的家人,盯着皇帝道:“陛下,来日末将有所斩获,可否答应末将一个请求?”

胡亥看出蒙盐方才起了杀意,虽然自己脱了这层宝甲,里面还有一层宝甲,但还是心中发虚,闻言笑道:“你的请求该不会是‘再答应我三个请求’?”

蒙盐:…刚才为什么没动手!

胡亥打个哈哈,道:“也不是要跟朕皇帝轮流做?”

蒙盐:…现在动手打死他还来得及吗?!

胡亥清清嗓子,道:“朕只是缓解一下离别悲伤的气氛。朕答应你。”

他亦盯着蒙盐,“若你为朕平一方天下,朕便应你一则请求。”

蒙盐道:“君无戏言。”

胡亥笑道:“朕一言九鼎。”

蒙盐当即换上宝甲,这次反身出城,再不回首。

胡亥扯扯嘴角,心道:嘿嘿,朕这鼎,是塑料鼎,轻飘飘没分量的。

胡亥登上宫中内墙,见蒙盐领着三千人马,整齐快速出了咸阳城,不禁暗暗点头。

李斯说蒙氏子有为一方主将之能,不只是为了私心。

朝廷划给蒙盐的三千人马,乃是咸阳守卫中最末等的一批,虽然比乡间游勇强一些,却也强不了太多。可是短短半月,在蒙盐的调|教下,这三千人就像是脱胎换骨一般,奔跑之时都带出了虎狼之师的风范。

胡亥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若是蒙盐这小子能像李甲那么甜就好了。

正是:世间安得双全法,菜猛加盐还能甜。

第 67 章

却说刘萤出宫后, 在朝廷人马护送下,出函谷关往东, 回到了家乡泗水郡丰邑。

依照幼时记忆, 刘萤找到刘家巷的家门前, 却见铜锁锈蚀,已是多年未有人居住,爹娘姊妹都不知去向。

她立在家门前失魂落魄。

“这位姑娘,你找谁?”巷口的白发老婆婆靠过来,乡音浓重。

“我找这家姓刘的,婆婆你可知道这家人哪里去了?”

老婆婆瞅着她,问道:“你是他家亲戚?”

“我是这家女儿。”

老婆婆讶然, 拖长音“哦”了一声, 道:“姑娘你长得真俊。俊得我方才都不敢跟你说话。这家没人住已经十几年了, 从我们搬到这巷子里便没人了。”

刘萤黯然, 看来当初战乱, 她流落入宫,亲人也都离散了。

老婆婆却又道:“你们刘家出了个大人物呢!你去他家问问,说不得他家知道你亲人下落。”

“什么大人物?”

“刘太公的儿子刘季,如今做了大县令了!”老婆婆一笑, 露出光秃秃的牙龈, 慈祥道:“我叫我孙女领着你去。我孙女如今给他家做着针线。”

于是刘萤就这么入了刘邦家。

刘邦在外,家中由吕雉主持。

刘萤见过吕雉,说明身份、来意。

一来刘萤是返乡宫女,二来同在沛县, 又是刘姓,说不得真是一家。

吕雉不敢怠慢,便请刘太公来。

刘萤把父亲、祖父名讳一说。

刘太公眯眼想了半天,道:“你祖父是我们‘招’字辈的,没错。你父亲是‘旺’字辈的,家谱上虽然是这么写,可是到底下这一辈,战乱不断,也没个讲究,只刘大、刘二乱叫罢了。只是可惜,咱们两家从来没有过往来。想来虽然祖上是一宗,却是出了五服的。”

刘萤千里归来,就是记挂着小时候那个家,一心盼着父母尚在,谁知道亲人十几年前便各自离散。

这一下打击非同小可。

刘萤呆立当场,失魂落魄,守着礼数,勉强笑道:“多谢太公。我也是失了分寸,一心想寻亲人下落,莽撞上门来…”

刘太公上了年纪,心地慈善起来,更见不得美貌小姑娘伤心,温和道:“你也别着急,说不定你爹娘还在丰邑,只是换了居所。再说了,既然祖上是一宗,刘爷爷我见了便没有不帮的道理。你若没有歇脚处,就在我家暂住下。我有个不肖子,虽然不事生产,认识的人却多,打听消息也灵通。等他回来,我叫他帮你去寻爹娘。”

公公发话了,吕雉便也道:“刘姑娘若不嫌弃,就在我家暂住。如今外面世道乱,你一个女子独居也不安全。”

刘萤推辞道:“多谢太公、多谢嫂子。这怎么好意思…”虽然有朝廷给的二十名护卫,然而刘萤从宫中居住,乍然要一人独居,还是有些不适应。

刘太公一敲拐杖,故意板着脸道:“就这么定下了。闺女,你既然来了,就是自家人。县衙门里这么多屋子,还住不下你一个小姑娘吗?”

也许刘邦的热情好客,是刘家骨血里带来的。

刘萤就这么,入住了丰邑县衙。

刘邦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自从击败了泗水郡守兵,刘邦集团信心大增,发现自己竟然有能与朝廷一战的实力,于是攻胡陵、下方与,把沛县北边三五县城都占领了,而后领兵南下,又攻占了萧县和砀县,恰逢冬祭节令,于是暂时修整,领兵回丰邑守着,研究下一步该怎么做——是留在这里消化已经攻占的地盘,还是再去攻打新的地方。

得知一位获赏二十护卫的返乡宫女,此刻就在自己家中,刘邦也不禁起了好奇心,当晚难得早点回了家。

吕雉见天还没黑丈夫就回来了,也是惊讶,笑嗔道:“你今日倒没喝酒。”

刘邦笑道:“我哪里是喜欢喝酒呢?不过是陪兄弟们。家里有你这样的贤妻,我还舍得不回来吗?”探头打量着,问道:“说是来了个本家?”

吕雉道:“公公说是同宗的,只是出了五服。”

“人呢?”

“她一路风尘仆仆回来,人累坏了,这会儿睡下了。”

刘邦有点失望,对妻子笑语安抚了几句,一拍脑袋,“哟!差点忘了——夏侯婴今儿带人从砀县回来,我得去看看那小子。”

吕雉一颗女人心才热乎起来,丈夫人已不见了。

可是她知道丈夫是做大事的人,倒也并不哀怨,反倒越发勤快做起手中的活来。

刘萤赶路辛苦,不见家人又伤心失望,乍换了地方,夜里受凉,次日便染了风寒。

家中唯有吕雉能照顾她。

病了二三日,刘萤身体大好,这几日中与朝夕照顾她的吕雉也熟悉起来。

她通过吕雉了解外面的风土人情。

吕雉则通过她了解遥远神秘的咸阳宫。

“妹妹你如今十六,尚未议亲么?”吕雉问了一句,见刘萤点头,安慰道:“好姻缘不着急。我当初出嫁之时,也过了双十年华了。”

刘萤微笑道:“姻缘倒在其次。我更想做一番事业。”

吕雉一愣。

刘萤诚心诚意赞美道:“我住了这几日,见姐姐你忙里忙外,手段能力比宫中积年的姑姑也不差。要我说,若是你在外做事,不比四哥差。四哥现在能做到县令,我看姐姐你能做郡守。”她并不知道内情,还当刘邦果然是归顺了朝廷。

吕雉倒没说她异想天开,只笑道:“可惜朝廷不封女子做官。”

“谁知道呢?”刘萤微微一笑,“陛下屡有新政,将来什么都说不准呢。”

吕雉心中一动,看着刘萤,问道:“你见过陛下?”

刘萤自己的心思,拐着弯想听人提到陛下,却又不愿多说,垂了睫毛道:“只远远见过一面罢了。”

吕雉一想也是,小宫女能见皇帝,最多也就是远远看一眼了。不过,那也胜过寻常人许多了。

吕雉现在上有老、下有小,纵与刘萤闲聊,也很有限,每天的时间被不属于自己的事情填得满满的。

可是只要想到膝下两个可爱的孩子,想到在外征战了不起的丈夫,吕雉便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近十年来,吕雉一直觉得,她为刘家的付出,是值得的。

可是这份值得,随着刘邦与刘萤的相见,碎掉了。

吕雉一向了解自己丈夫的放荡不羁。他在婚前就有私生子,婚后与外面的寡妇纠缠不清。

这些吕雉都知道。

可是吕雉并不在意。

也许她心底是有过不舒服的,可是那点不舒服算不上什么。

因为她知道,任何一个外面的寡妇,都无法与她相比。寡妇们,是露水姻缘;只有她,是他的妻子。

她相信,自己的贤惠付出,自己的懂事大方,会换来丈夫更深的爱重。

刘萤入住的第五日,刘邦白日醉酒归来。

半醉中见了刘萤,刘邦只当自己做了一场春|梦,梦见了“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巫山神女。

“好一个漂亮小仙子。”刘邦说着就去扯刘萤衣袖。

刘萤入住五日来,醒着时除了刘太公与吕雉,还有几个仆从,从未见过刘家男子。

猛然间,一个陌生的四五十岁男子扑过来,刘萤大惊,一声呼喊,二十名守卫抢进来,把刘邦捆起手脚丢了出去。

听得吵闹,吕雉匆忙赶来,才解开这误会一场。

刘邦被这一吓,酒也醒了,赔罪笑道:“惊了妹妹,对不住!四哥我喝糊涂了。”

然而他的目光追在刘萤脸上,有种乡野的放肆,却又并不过份,反倒像是一种异性间微妙的恭维。

刘萤从未与此等人打过交道,内心跌足感叹:吕姐姐这样的好人,怎么嫁了这样一个无赖。

不提刘萤本身的美貌。

只说她返乡宫女的身份、随侍的二十守卫、和正是好时候的年龄,对刘邦来说,便是一剂又一剂的春|药。

直接催爆了刘邦的征服欲。

眼前的女子究竟是谁已经不重要,她已经化成了一个符号。

不管是生命的本能,还是象征的意义,都在他脑海中呐喊:标记她!征服她!摧毁她!

刘邦对于美色,原本是无可无不可的。

就是对方愿意,那么他恭敬不如从命;对方不愿意,他也不废那功夫勉强。

可是这突然冒出来的刘萤,仿佛成了他的非要不可。

“妹妹返乡,还不曾看看外面?如今泗水郡大半都是四哥说了算——四哥带你去逛逛!”

刘萤看向吕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