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理由都很充分。

御史大夫冯劫道:“张苍原本是就是御史, 乃是臣的部下。如今陛下既然免了他的罪过, 自然还该回来做御史。”

廷尉司马欣道:“张苍是臣与陛下从狱中救出, 这便是他与臣的缘分。况且如今狱吏短缺,臣恳请陛下将张苍赐予,以解燃眉之急。”

少府萧何苦笑道:“小臣托赖陛下洪福, 总|理我朝财政,原有两个臂膀, 已被陛下派去了陈郡。张苍于算术上颇为精通,正适合统筹粮草。只要陛下答应, 小臣愿意让出少府之位,给张苍做手下。”

闻言,冯劫与司马欣都不敢置信地瞪向萧何:…兄弟,你玩这么大?

萧何内心呵呵:哥哥我可是跟着老流氓混过的。

胡亥在上首微笑听着,心里跟明镜似的。

张苍是在算术上很厉害,又精通历法,能后来做了西汉丞相, 自然是全才, 至少廷尉、少府、御史三个部门的工作都能承担起来。

但是, 张苍也没厉害到这三个部门主管争抢得打出狗脑子来的地步。

关键还在于,这个张苍,是他亲自从咸阳狱里捞出来的。

这可是皇帝亲自下大狱捞出来的人。

发给三个部门,那么三个部门领导必须争!

必须争得要打出狗脑子来!

争得越凶,就越说明了他们对皇帝眼光的肯定——陛下选的这个人才真是太棒啦!

司马欣、冯劫、萧何都希望张苍能来自己部门,一来他们是真的都缺人;二来——这是跟皇帝的机缘呐。

萧何甩出一句愿意给张苍做手下来,相当于牌桌上梭哈了。

冯劫和司马欣没想到他玩这么大,一时犹豫,气场上就输了。

胡亥看在眼里,笑道:“朕知道你们都缺人。其实何止你们缺人?底下各郡县的奏报,到处都缺官吏用。现在朝中有战事,萧少府所统辖的事务是顶要紧的,委屈司马卿和冯卿,你们二位稍让让。今后再有好的人才,朕一定先给你们俩留着。”

他们仨人本就是为了邀好来的,并不会真为了个张苍跟同僚伤了和气。

此刻听了皇帝的话,司马欣和冯劫里子面子都有了,便喜滋滋退下了。

萧何得了实惠,也要跟着退下。

胡亥道:“萧少府,有一则好消息。”

萧何听了皇帝这话,非但不喜,反倒是心中一颤。

他实在是被皇帝的“好消息”或者“为了你好”给弄怕了。

上一次皇帝跟他说“朕这是为了你好”的时候,他还以为全族人都要死在沛县了。

现在皇帝又对他说“有一则好消息”,萧何膀胱一紧,险些尿了。

“陛下?”萧何战战兢兢留下来。

该不会是“你全族人都死光了,你可以安心了”这种好消息?

难道是他此前与刘邦通信,犯了陛下的忌讳?

胡亥哪里知道他给萧何造成了这么大的心理阴影,笑道:“你的族人平安往咸阳来了。”

萧何于忐忑不安中听到这么一句,一愣,道:“这…”他窥着皇帝神色,道:“托赖陛下恩泽。”

胡亥很高兴,走下来舒展着筋骨,调侃道:“不是你的沛公送来的,是朕的蒙小将军把刘邦打了个落花流水,占领了沛县,应朕诏令,这才把你族人送归咸阳。”

萧何听了来龙去脉,才有了真实感,心中一松,道:“这真是…真是…”

他喜悦于族人平安,却又莫名惋惜于刘邦之败。

刘邦集团,就像是萧何参股了的创业公司,如果能上市,他就发达了。

而在朝廷做少府,更像是在国企做高管,做到死,也不是他的基业。

当然萧何此时并没有预期刘邦能做皇帝,所以觉得能在咸阳做少府,已经是此生荣耀的顶点了。

“朕告诉你这则好消息,”胡亥盯着下面垂手而立的萧何,声音转淡,“是叫你安心。”

“安心为朕办事儿。”

萧何心中一凛。

胡亥又道:“从前你家人受制于人,你不免受牵累,有别的想法。”

“这些朕既往不咎。”

“等你家人都来了咸阳,你可要收收心。否则,天下之大,朕难道就寻不出第二个萧少府吗?”

言下之意,若萧何再有二心,便是一个死字。

萧何跪地,颤声道:“小臣绝不敢有异心。从今往后,一定勤勤恳恳为朝廷办事。”

胡亥笑道:“你敢有异心吗?”似是玩笑话,“从今往后,你的族人可是在朕掌心里了。”

萧何额头冷汗涔出。

“下去。”

“喏。”

萧何一时也不知自己心中,到底是盼着族人来咸阳,还是不要来咸阳。

最好是半路他们自己逃了…

胡亥等人走了,摸着下巴想了想,那张苍可以给小团子做数学老师啊!

虽然有点大材小用,从学识上来讲,有点像是叫博士生教一年级的小孩。

但是从身份上来说,皇帝的儿子,那还不是想要多好的老师就要多好的老师?

所谓再苦不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

胡亥拍板决定了,就让张苍教小团子算术启蒙。

既然配了数学老师,也别差着语文的了。

胡亥一时也想不出特别有名的饱学之士,先把叔孙通拎过来充个数。

叔孙通有个好处,那就是在与女子、小孩相处之时,如鱼得水。

小团子这么个稍微带点自闭的安全感缺乏小孩,连他亲爹都下口咬,却愿意安安静静听叔孙通讲文史。

于是小团子的启蒙老师就配齐了,博士叔孙通、少府属官张苍。

叔孙通这段日子以来,颇有些情绪低沉。

满宫莺莺燕燕散了个干干净净,皇帝没啥感觉,他反倒伤春悲秋、害了相思病。

腊月尾,连佳人刘萤都走了。

叔孙通只觉,人生在世,还有什么趣味?

直到皇帝下了封他做皇子启蒙老师的诏书,叔孙通才算是活过来。

从接到消息开始,叔孙通嘴就咧着没合上过。

皇帝至今只有一个孩子。

他能做这个孩子的启蒙老师,那是多大的荣耀!搞不好,他就是未来的帝师!

叔孙通仿佛已经看到未来的新君对自己称“老师”的场景。

帝师,那是多么超然的地位!到时候连皇帝都要给他低头,更何况文武百官!谁还敢提他被“先帝”打屁股的陈年旧事?谁还敢叫他的绰号“孙子”?

爽啊!太爽了!叔孙通抖擞精神、约着张苍上任了。

学生正主是小团子,还有个伴读蒙氏阿南。

两只五岁的小娃娃,就这么一入学堂深似海,从此童年是路人了。

胡亥却是安排完两小只,部属好内廷,留右丞相冯去疾镇守咸阳,便准备启程东巡了。

此前“惊心动魄”的小微服,把他自己搞到咸阳狱中去了,虽然最后有惊无险,还捡了张苍回来,可是却叫胡亥意识到,他之前想要微服私访的念头是很不靠谱的。

这还是在帝国中心的咸阳,不提敌对势力,不讲刺客暗杀,单是本朝的律令,就能治得他寸步难行。

胡亥及时转换了方案。

从前周朝有专门采集民间诗句的官员,每到春天,这些采诗官就会摇着木铎,深入民间,把收集来的诗句汇总编著,谱曲后演奏给周天子听,作为对民情的了解。

据传这就是《诗经》的由来。

秦朝没有这等官员。

但胡亥是皇帝,他说有,自然就有了。

秦朝法律不许民众议论诗书,主要是不许民众以古讽今。

于是胡亥从咸阳派出十支官员队伍,也不采集诗句了,改为采集民间风俗,名为采风郎。

他自己也混在其中,以采风郎的身份,巡视天下。

按照计划,帝王的銮驾会在晚于他三日,从咸阳沿驰道出发,由左丞相李斯陪伴,底下无人知晓车上是空的。

而胡亥本人,则早已以采风郎的身份,走在前面。

这时候,就要感谢先帝信奉方士之言,隐匿行踪,使得文武百官,都摸不透帝王所在,到胡亥也保留了这一传统。

出行之前,李斯与胡亥商量,“这第一站,陛下您想先去哪里看看呢?”

胡亥端详着秦朝堪舆图,道:“我朝立足之本,在关中沃野千里,朕出行,当先在关中仔细查访。”

李斯与胡亥的目光落在地图上同一处地方:郑国渠。

郑国渠,是以人的名字命名的。

修渠人的名字就叫郑国。

郑国原本是韩国人,作为间谍来到秦国,想要通过让秦国兴修水利的办法,削损秦国民力,减弱秦军战斗力。

那是秦王政元年,嬴政只有十三岁,还是吕不韦当政。吕不韦商贾出身,有种天然的文化上的不自信,很愿意做能流传千古的事儿,比如使人作《吕氏春秋》,比如兴修渠道。

郑国修渠过程中,做间谍的事情曝光了。

事件曝光之时,嬴政刚刚亲政,被利益集团裹挟,不仅要杀郑国,还要驱逐在秦的六国之人。

因为郑国一句话,先帝免了郑国死罪,并最终修成了郑国渠。

郑国当时说,“我来修建郑国渠,不过为韩国续几年国运而已,却是为大秦立万世之功。”

郑国没有吹牛。

修成后的郑国渠,能灌溉关中四万顷田地,出产粮食可以供给秦国六十万大军,为秦灭六国奠定了坚实的后勤基础。

胡亥出巡,怎能不去的帝国粮仓看看呢?

74.第 74 章

关中的重要性, 不只在粮仓这一点。

国都咸阳地处在关中, 胡亥这皇帝要想坐稳, 一定得安抚好关中黔首。

在他之前, 因为没跟国都百姓搞好关系, 而被群众逐出国都的君主也不是没有。

西周的周厉王就开创了历史先河。周厉王为了改善朝廷财政收入,把京畿的山河湖泽都划为天子直接控制, 不许国都平民进入打猎开采;又派出秘密警察, 查到背后诽谤天子的平民就斩杀了, 使得人民道路以目——当时的大臣召公虎劝周厉王,还留下了千古名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没过几年, 镐京老百姓受不了了,发动暴乱, 把周厉王给赶出了王宫。

周厉王一直逃到彘,从此成为了流浪儿。

说起来, 也是很棒棒了。

如果说陈胜吴广是历史上第一次农民起义,那周厉王被逐,就是历史上第一次平民暴动。

有周厉王之事在前,胡亥刚扑灭了第一次农民起义,可不想一时不查,再弄出个平民暴动来。

说得难听点,万一到时候项羽率领各路诸侯杀入关中, 这些关中黔首就是胡亥的最后一道屏障。

所以安抚关中民心, 给黔首发点“忠君爱国”的洗脑包, 是胡亥早就计划好的东巡第一站。

对于关中,胡亥曾经有两点误解,一则在地理,一则在气候。

第一点,不知道为什么,一说起关中之地,胡亥脑海中总是浮现出黄土高坡来。

其实关中从地理上来说,是由泾河、渭河、洛河及支流汇成的冲积平原,沃野千里。所谓的“八百里秦川”就是指的这里。

南横秦岭,北依高山,东接崤山,西临陇山,冷兵器时代,国都士卒只要守好关隘,那么敌人便无法进入关中。

以至于范雎会说“利则出攻,不利则入守,此王者之地也”。

而张良劝刘邦定都于此,更是理由充分,“夫关中,左崤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

司马迁则感慨“夫做事着,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结合秦末汉初这段历史来看,说得还是挺对的。

第二点,也是不知道为什么,后世提起关中之地,胡亥总觉得那是干旱寒冷的地方,还经年呼啸着大风。

实际上,古今气候是有变化的,在战国末年到西汉这段时间,关中气候是温暖湿润的,属于类亚热带。以胡亥来了之后这一年的感受来说,虽然夏天也热,但是比后世北京的酷暑要和缓多了;而他度过的这个冬天,也并没有很寒冷,隆冬时节结冰的日子也不超过十天。

这样温暖湿润的气候,又有河流冲积的肥沃土壤,可以说是农作物种植的天堂了。

此刻胡亥坐在牛车上,见路两旁百亩美竹翠色|欲滴,夹杂千树柑橘嫩叶初吐,一种属于春天的蓬勃生机自心底油然而生。他伸开双臂,仰望着云霞如火的天空,手中的木铎铃铃作响,不知名的鸟雀婉转和鸣,伴着碌碌的牛车声,是独属于春郊的乐音。

为他挽牛车的,是尉阿撩和赵高。

赵高原本就是从中车府令升上来的,虽然当时的日常工作不需要他去赶车,但是作为基本技能还是掌握了的——所以也算是干回老本行了。

四队最精悍的郎官,化作贩夫走卒,散落在田塍巷陌,每个人的目光都追着胡亥的牛车。

胡亥等人出咸阳,往东北走,进入关中平原,过了一望无际的良田千亩,才是为大秦立万世之功的郑国渠。

走到半途,胡亥口渴,见路边田地里有农人闲坐,既为寻水,也为走访民情,下牛车,抱着小二郎走过去。

老农人独自坐在一株大桑树下,一身朴素的短打扮,正给耕田用的老牛洗刷身子,脚边堆着铁犁、斗笠、半碗麦饭、半瓢水。

老牛安静地站在泥泞中,半睁着一双温顺的眸子。

夕阳洒在老农人饱经风霜的安详面庞上,打亮了古铜色的肌肤,有种叫人想要静默流泪的力量。

这片田地刚放水灌溉过,风把泥土的腥气、水的湿气、植物的清香裹在一起,送到胡亥鼻端,让他嗅闻真实生活的味道。

胡亥弯腰道:“老伯,借口水喝。”

老农人听得胡亥一口雅言,惊讶地回头。

只见年轻俊美的男子,肌肤雪白,与下地劳作者黝黑的模样截然不同。

他穿着长过膝盖的宽大袍服,配着花纹精美的腰带,与田间农人不同。

他束发带冠,脚蹬舄鞋,一副贵人装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