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胡亥所料。

蒙盐收到“赵高头颅”后,激动而又悲壮,召集了昔日父亲的部下苏角、涉间等人,一起开匣检视。

从咸阳到沛县,邮人走了半个月,虽放了阻止**之物,“赵高头颅”却也已经面容模糊。

而所谓的开匣检视,其实并没有人真的本着怀疑的态度去查看。

只是为了一睹仇人头颅罢了。

毕竟在这个君王一诺千金的时代,没有人能想到,皇帝会送一个假头颅来。

如果赵高未死,那么皇帝肯定还会留他在朝中做事,否则保下赵高便毫无意义。

而只要赵高还在朝中做事,那么这个谎言不用别人调查就会迅速告破。

不只是蒙盐,便是苏角、涉间等人看来,既然皇帝送来了头颅,那就是真的赵高头颅。

在他们的认知中,如果皇帝不愿意做这个交换,是会明发谕旨,保下赵高的。

可以说胡亥这一次能骗成功,是以削弱臣子对自己允诺的信任感为代价的。

然而胡亥觉得很划算。

因为在蒙盐恨他恨得牙痒痒的情况下,压根谈不上信任的问题。

他俩现在虽然是为君臣,将来却是要做敌人的。

当然胡亥有信心,虽然中期会成为敌人,但最终蒙盐还是要做他的小弟。

不骗敌人,才是奇怪。

有家族血仇在前,再加一笔欺骗,正所谓虱子多了不痒。

估计也就是万一他落到蒙盐手中,是会被斩首给个痛快,还是会被凌迟折磨至死的区别。

见了赵高头颅,涉间击掌叫好,大笑道:“好好好!将军!你为蒙恬大将军报了仇!当初这赵高小人上蹿下跳,因为从前一点小事,诬陷蒙恬大将军,害死蒙氏满门男子。我当时若在咸阳,定会提刀杀入他的郎中令府,焉得留他苟活至今?!”

苏角感叹道:“天道好轮回。大将军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又道:“大将军在天之灵,看到将军如今独当一面,不知有多欣慰。唉,可惜了大将军…”

涉间仍是大笑,道:“取酒来!末将告罪——军中不能饮酒,可是末将实在高兴!”

与两名亡父部下的兴奋欣慰不同,蒙盐脸上却淡得好似没有表情。

他静默地看了两眼那丑陋**的头颅,起身道:“许你们饮酒,不要过量。”

捉起佩剑,他独自出了府衙,走上了每晚的巡逻路线。

蒙盐沿着城墙根,走到护城河,低头,只见月色清冷如霜。

与他想象中不同,见了赵高头颅,并没有让他快意大笑出来。

甚至胸中这股情绪,压根与畅快二字不沾边。

反倒是一种莫名的空虚感,萦绕于他胸腹之间,叫他一时间没了方向感。

从骤遭大难,逃出生天开始,复仇就成为了他人生的目标。

赵高是害死他父亲的小人,所以他要赵高的头颅,是在离开咸阳之前就想好的。

他奔着这目标,一路披荆斩棘而来,却蓦然发现,不对,赵高之死并不能平息他的痛苦仇恨。

赵高是什么?

赵高不过一只蝼蚁罢了。

赵高之死,是死于他的征战杀伐吗?

不,赵高死于帝王之无情。

他的父亲兄长,是死于赵高的谗言吗?

不,他的父亲兄长,同样是死于帝王之无情。

犹记得离宫之前,他在殿外所见,皇帝与赵高谈笑无忌、君臣相得。

不过眨眼之间,赵高头颅便已送到自己面前。

父亲陪伴先帝多年,领兵三十万,北击匈奴,戍边十年,为大秦立下汗马功劳。

然而那又如何?

——新君继位,说杀便杀了。

“吭啷”一声,蒙盐拔出宝剑。

这是父亲留给他的遗物,剑身青光闪闪,如霜似电。

他出手狂乱,似要纾解胸中郁结。

漫天剑光中,他一剑急出,狭长双目一凝,仿佛看到剑尖刺入了帝王喉头。

大嫂劝他,那是皇帝,不能与皇帝论恩义。

他偏就要与皇帝论一番,以生,以死。

72.第 72 章

却说刘邦成了“一只耳”, 仓皇逃出城外, 身边只剩了夏侯婴、樊哙、曹参、周勃等十数个老伙计。

萧何一走, 曹参这个狱掾就成了其中原本官职最高的。

刘邦笑道:“老子这遭没死, 定有领兵再杀回来的时候。现下的问题是, 咱们去哪儿弄兵呢?曹参你说说。”

曹参叹气道:“若是萧何在就好了。他一定有好主意。”

刘邦笑道:“那老小子现在做了九卿之一的少府,吃香的喝辣的, 就等着咱们去咸阳会合呢。”他一拍大腿, “等咱们杀入咸阳, 个个都做三公九卿。”

一时想起萧何族人都在城中,也不知境况如何,心中不免惋惜——这次失了萧何族人, 怕是治不住那老小子了。那皇帝也当真邪门,怎么就挑了萧何做少府, 用人还真是不拘一格。

樊哙撸起袖子,道:“姐夫, 管他的呢!咱们就在乡间召集人马,再杀回去!”

乡间召集的黔首,举着木杆穿着草鞋饿得面黄肌瘦,能打过朝廷的精兵吗?

刘邦没理会樊哙,将手下众人一个个看过去,见都眨巴着眼望着他,于是绝了等着他们出主意的心思, 起身道:“听说陈王已是事败, 咱们往西不好去了。我听说东阳县县令陈婴是敦厚长者, 县中少年杀了原本朝廷县令,推举陈婴做了首领。我们不如先去东阳县暂做修整。”

曹参眼睛一亮,道:“沛公既然要往东南去,何不依附故楚项氏?听说项氏江东举事,从者云集。”

刘邦笑道:“我往东阳县去,便是打着这个主意。不过我们从前没跟项氏打过交道,不清楚他们底细;先去东阳县,到了再打听江东情形。”

于是一行人计较已定,便上路东去。

樊哙回望沛县,有些不舍。

刘邦揽着他肩膀,笑道:“大妹夫,你叹什么气?”

樊哙道:“你小姨子才给我生了个大胖儿子…”

刘邦大笑,揪着樊哙耳朵转了个花,“男子汉大丈夫,婆婆妈妈像什么样子?白瞎了你吃的狗肉!等咱们大事成了,你要什么小娘皮没有?给你生一屋子大胖儿子!”

“哎唷,姐夫,耳朵!耳朵!”樊哙也觉不好意思,不再提家事,挑起兵器,大步往东而去。

沛县丰邑,涉间、苏角等人也在防备着刘邦领兵回来。

与蒙盐不同,涉间、苏角等人对皇帝的态度,在收到赵高头颅之后,都转好了。

毕竟这时代,皇权天授。

在做臣子的看来,即便是蒙氏全族被皇帝冤杀了,可是只要皇帝后来铲除了奸佞、恢复了蒙氏荣耀、为逝者正名,那就还是好皇帝。他们做臣子的,要上进做事,不堕祖宗名望才是。

皇帝是高于他们的存在。

所以他们的恨意,一开始就是冲着赵高等佞臣去的,对于皇帝则更是多的是“哀怨委屈”之情。

现下,皇帝不仅送来了赵高头颅,还赏赐蒙恬、蒙毅随葬皇陵,更是让蒙氏后人任一方主帅。

在涉间、苏角看来,皇帝已经做得很到位了。人死不能复生,剩下的只能靠自己看开。

此刻,蒙盐站在悬挂的地图前,在涉间、苏角的陪同下,研究如今战况。

从两人的言语中,蒙盐很容易便察觉了他们对皇帝态度的转变。

苏角指着左下角的南阳郡,道:“陈胜起事之后,叫手下宋留领兵攻占了南阳郡。现在陈胜一死,听说南阳郡又归顺了朝廷。现在宋留逃出了南阳郡,又不能入武关,斥候说他往东,似乎去了新蔡。”

在新蔡与沛县之间,就是陈胜的根据地陈县。

涉间道:“将军,要不咱们去陈县看看?沿着新阳过去,到新蔡说不得能抓住逃跑的宋留。到时候把宋留往咸阳一送,又是大功一件!”

苏角微笑道:“将军已经送了少府萧何族人去往咸阳,到时候再送反贼宋留如咸阳,正是好事成双。”

涉间击掌笑道:“到时候,就是李斯老儿也得点头承认,蒙氏虎父无犬子!”

当初蒙恬遇害,与丞相李斯的不作为也有很大关系。

蒙盐沉默听着,手指在地图上,沿着沛县、陈郡、许县、三川郡一路往西,最终按在咸阳。

垂下睫毛,他淡声道:“整顿兵马,择日西行。”

“将军,那位刘姑娘又来了。”士卒传报。

蒙盐目露迷茫,“什么刘姑娘?”

苏角道:“就是此地的返乡宫女,从前陛下身边的红人。”

蒙盐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耐,道:“她又有什么事?”

刘萤这次却是奉了皇帝旨意。

胡亥看过刘萤奏章之后,给她下了一道诏令,许她用吕雉宣传新政。

刘萤现在就是拿着诏书,上门来要人了。

蒙盐听士卒汇报了来龙去脉,道:“叫两个人跟着吕雉。刘邦其余家人不许出院子。”

“喏。”那士卒领命,愣了愣,问道:“将军,见不见刘姑娘?”

“不见。”

苏角微笑劝道:“将军,那刘姑娘可是拿着陛下诏书的。这不见似乎…”

“说了不见,就是不见。”蒙盐连皇帝的面子也不给,冷讽道:“什么《新政语书》,不过是些陈词滥调,也值得大费周章。”

涉间与苏角便都不敢再劝。

其实蒙盐这话也没说错。

秦朝本就有《为吏之道》等法律,比胡亥《新政语书》所撰更详尽许多。

《新政语书》虽然有几条利民新政,然而更多的是“新君”“新政”的噱头,并不是什么根本性的政策改进。

胡亥也没法做什么根本性的政策改进,除非他要革自己的命。

那显然太超现实了。

于是刘萤第二次求见蒙盐被拒。

饶是刘萤这样好脾气的人,也被激起了意气。若说第一次求见被拒,是她莽撞;这第二次她可是代表陛下而来,却也被拒。

刘萤微笑着辞别了士卒,遥望着府衙所在的方向,伸出两根细白手指,咬唇自语道:“两遭了。不信你一辈子不见我。”

她带着护卫,去接吕雉出来。

吕雉作为刘邦的妻子,在丰邑算是个名人。刘氏又是累世在丰邑居住的,与城中黔首各家都能拐弯抹角沾上点亲。

所以吕雉来做宣讲工作,效果是多倍加成。

再者吕雉本人识字,做事又利落果决。

刘萤向皇帝求情,也是出于现实考虑的。

吕雉被放出来,握住刘萤的手,恳切道:“姑娘大恩,吕雉来日必当偿报。”

刘萤微笑道:“吕姐姐客气了。当日我病中,若不是你衣不解带照料,说不定会怎么样呢。再说了,我请你出来,可不是让你享福的。你呀,得帮我做事才行——到时候累了,姐姐别骂我就是了。”

吕雉忙道:“做什么事?我不怕累。”

做事,有一则能安身立命的活计,才是根本。

于是刘萤取出《新政语书》,给吕雉细细讲起来。

她见吕雉学得认真,道:“吕姐姐,你差事办好了。我跟朝廷请旨,叫你从刘家脱身出来。”

吕雉一愣,顿了顿,苦笑道:“姑娘你在宫中日久,如何知道民间情形?大约照你看来,我丈夫待我着实糟糕。实际上,能像我这样的,在乡人眼中看来,已是嫁了好人家。”

刘邦虽然暂时逃亡了,可是他能云集五千子弟,占据数所县城,已经是当地人眼中了不起的人物了。

而他对吕雉,既不曾打骂,又不曾侮辱,平时家庭氛围也不错。

这样的夫婿,还不够好吗?

就算是弃城逃走,不顾妻儿,那也是形势所迫——不然留下来等着一块被包饺子吗?

这又不是言情小说,刘邦先顾着自己活下去才是硬道理。

刘萤是被胡亥抬高了眼界,出宫乍见刘邦,两相对比,自然觉得吕雉委屈了。

其实在当时之人看来,刘邦与吕雉乃是般配夫妻,刘家乃是仁善富户。

此前刘邦召集子弟,攻占县城,风虎云龙,做了沛公,更是了不得。

不只是此时之人,便是两千多年后,社会主流价值观中,男人最大的魅力还是他的权力。

刘萤听了吕雉的话,也是一愣,然而细思确有道理,叹道:“我乍回民间,许多道理还要姐姐教我。”

吕雉掩下酸涩,笑道:“这些道理,姑娘一辈子都不需知道才好呢。”

咸阳城中,胡亥接到奏报,说是萧何全族已经在路上,不禁微笑起来。

得意地抚了抚眉毛,胡亥随手抓起笔架上的一支粗长毛笔来,把它当成蒙盐扇着巴掌,笑骂道:“蒙氏子,狗东西,上当了?你爸爸还是你爸爸!再跟朕谈条件呐!谈呐!”

“咳咳…”进来通报的谒者撞见皇帝抽风,好不惊恐,吓得连声咳嗽起来。

胡亥一副无事发生过的表情,自然地把墨笔抓起来蘸墨,清清嗓子,端庄道:“何事?”

谒者也只能一脸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道:“陛下,少府萧大人、廷尉司马大人、御史大夫冯大人一起求见。”

73.第 73 章

“他们仨一起来的?”胡亥一愣。

三人分属三个不同的部门, 若是百官议事, 当有丞相领衔;若是汇报政务, 各部门领导都是单独觐见。

胡亥稍加思索, 便知道三人为何而来了, 笑道:“叫他们进来。”

原来萧何、司马欣、冯劫三人一同前来,是为了争皇帝从咸阳狱中捞出来的张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