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找找, 总会有新人来。

可是胡亥有个特点——他是个护短的人。

对赵高, 他自己怎么作弄是他的事儿。哪怕他明天要杀了赵高,也没人敢说什么。

但是别人要弄赵高,那就不行。

作为一个男人,他讨厌被人威胁。

作为一个皇帝,他绝对不能被威胁。

所以蒙盐这个请求方式就不对。

这种名为交换,实为威胁的做法,就注定了胡亥不可能好好答应他的要求。

如果蒙盐像赵高这样,打了胜仗之后,泪水涟涟、痛陈亲人之殇,那么胡亥于情于理,都得给蒙盐个交待,给赵高处罚。

可是蒙盐用错了方式,威胁错了人。

胡亥其实已经拿定了主意,既要接回萧何族人,又要保下赵高。

不过他难得见赵高哭得这么诚心诚意,于是慢悠悠看着奏章,让赵高好好哭了一会儿。

赵高一开始是真吓懵了,晕头转向哭了一会儿,见皇帝没有反应,才智商上线——只哭诉从前的情分有什么用?该力陈自己活下来,对皇帝的用处有多大才是啊!

“呜呜!陛下,若是小臣去了,谁陪您遛狗?谁陪您赏花?谁陪您背后骂李斯…呜呜…”

胡亥嘴角一抽,走下去,踢了他膝盖一脚,“行了,起来。不过是别人上个奏章,你就吓成这怂样儿——朕说什么了吗?”

赵高抽抽噎噎望着他,还不敢起身,“陛下您的意思是…?”

胡亥踱步沉吟着,道:“萧何的族人是一定要接到咸阳来的。”

赵高倒抽一口冷气,又要开哭。

胡亥又道:“你是朕的人。朕也是一定要保的。”声音平淡,然而语气坚定,自有帝王威仪。

赵高呆呆望着皇帝,一时怔住了,喃喃道:“陛下…”

胡亥歪头想了想,道:“从咸阳到沛县,如今又战乱,走上半个月也不是难事。”

赵高还没跟上皇帝的思路。

胡亥忽然俯身下来,盯着赵高左看右看,道:“你左眼角有颗痣——除此之外,面容倒没什么特别之处。”他直起腰来,翘了翘嘴角,带着点顽皮的笑意道:“朕给你三日时间,从死刑犯中找个跟你容貌相似的,取其头颅,给蒙盐送去。”

赵高绝处逢生,大喜道:“陛下真是高明!”

胡亥自己也觉得这个套路很脏很优秀,得意地抚了抚眉毛。

不用三天,第二天赵高就把“头颅”给找好了。

胡亥瞥了他一眼,淡声问道:“你是从死刑犯里找的吗?”

赵高笑道:“小臣怎么敢不听陛下的话呢?”

胡亥上下打量着他,道:“蒙盐要你的头颅,朕愿意保你。但是你要是骗朕,朕即刻就摘了你的脑袋!”

他声色转厉,“再给你一次机会,到底是谁的头?”

赵高为难地舔舔嘴唇,跪地低声道:“陛下明鉴,此人实为无罪黔首。仓促间,死刑犯中寻不出与小臣相貌相仿之人。小臣也怕送到沛县露了马脚,坏了陛下大计。陛下放心,此人愿意的。小臣以黄金二十镒购其首,答应安养其老母幼子。”

虽然这个现实很残忍,但是人命是有价格的。

当然我们平时宣传都说生命无价,但是在法律上,意外事故死掉的人,会规定赔偿XX万元——这个数目就是在国家眼中你生命的价格。

古辞《东门行》有歌:“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蛊中无斗储,还视桁上无县衣。拔剑出门去,儿女牵衣啼。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铺糜。共铺糜,上用沧浪天故,下为黄口小儿。”

写的乃是贫贱游侠,迫于生计,要为作奸犯科之事,妻子劝导制止的情形。

对于这样的人来说,能被赵高以二十镒黄金购其头,总比被生活逼迫到去伤害别人好一些。

胡亥仿佛能触摸到那献头男子的窘迫与悲痛。

这是他的黔首,这是他的失职。

胡亥沉默着捏紧了手中墨笔,当有一日,天下黔首不需再为生计牺牲性命。

赵高跪在地上,俯首不敢言。

良久,胡亥淡声道:“赵高,你以后千万要做个人了。”

这话,胡亥以前也常对赵高说,不过多是调侃的语气。

此刻,同样的话,却有了千钧之重。

赵高心中一颤,轻轻磕了个头,也应以十足真心,“喏。”

却说泗水郡中,蒙盐首战大捷,并不躁进,盘踞丰邑,收拢游民残兵,不过旬月间,三千精兵便壮大为一万人。

当日刘邦仓皇出逃,留父母妻子在丰邑。

吕雉原本在驿馆见刘萤,要送她出城,孰料横祸飞来。

刘萤道:“蒙小将军占了城。吕姐姐还是在驿馆暂避!”

吕雉一拧身子,道:“你是好意,我却不能留下来。县衙中,尚有我的一双子女。做父亲的能抛弃他们,我却不能。”

刘萤苦留不住,也理解做母亲的心情,见吕雉执意要走,只得派护卫相送。

这已经不是吕雉第一次被丈夫抛弃。

早在刘邦藏匿于芒砀山之时,吕雉就因为丈夫的缘故坐过牢了,当时的她虽然在吃苦,却有几分甜蜜骄傲。

此时此刻,她的心境却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呐喊厮杀声中,吕雉站在府衙大堂上,将一双儿女搂在怀中,对众朝廷士卒道:“逃走的刘邦是我的丈夫。家中父母年迈、膝下儿女尚幼,有什么罪,我担着。只求放过我的孩子。”

蒙盐迈进府衙,就听到这番话。

女人声音铿锵有力。

蒙盐因家中不幸,平生最敬重的,便是如他大嫂方氏这般的坚韧女子。

闻言,蒙盐大步上堂。

如摩西分海般,众士卒让出路来。

稚龄儿女在母亲怀中瑟瑟发抖。

母亲蓬头垢面,张开的双臂细长单薄,却如鹰隼巨翼般充满力量。

蒙盐望过去,勾起旧事,胸中酸涩。

他还剑回鞘,伸臂示意,尽量温声道:“请夫人上座。我等征战,无及家室。”

71.第 71 章

蒙盐果然如他所言, 于刘邦家室丝毫无犯, 只将吕雉等人挪出县衙、另择宅院居住, 使两队人马看住。

吕雉的妹妹吕嬃也被一起软禁起来, 她的丈夫樊哙跟随刘邦逃出城外去了。

吕嬃的儿子还在襁褓中, 因城破之日受惊过度,连日来夜里啼哭不止, 搅得吕嬃无法合眼、人也憔悴躁怒起来。

吕雉与妹妹同榻休息, 夜里帮忙看顾。

这夜, 她哄着一双儿女睡下,回屋却见妹妹抱着又惊醒啼哭的孩子掉泪。

“我来。”吕雉说着伸出手去。

吕嬃让开姐姐的手,背抵在墙上, 垂头看着儿子的小脸,抽着鼻子擦了擦眼泪, 感叹道:“带孩子真是太难了。当初你自己带着两个孩子,怎么熬过来的。”

吕雉于自己的苦楚向来是绝口不提的, 闻言只道:“孩子大了就好了。”

吕嬃凝睇着儿子那张小脸,微笑道:“长得可真像他爹。”又叹道:“好在他爹和姐夫都逃出去了。”

吕雉看着妹妹,就仿佛看到了数年前的自己。

吕嬃察觉到姐姐的目光,疑惑道:“怎么啦?”又忧愁道:“你说朝廷会拿咱们怎么办?会不会过几天…过几天…把我们都杀了…”她目露惊恐。

这样惊惧不安的心情,在吕雉第一次坐牢时也是经历过的。

她摇头,低头收拾着婴儿的尿布,安慰妹妹道:“没什么。蒙小将军说了, 他们打仗, 不会为难咱们这等亲眷。”她抱了尿布出门, 汲出冰凉井水,在月下吭哧吭哧洗起来。

“姐姐,放着明日再洗。”吕嬃隔着窗户道:“别冻着了。”

吕雉不答,揉着那尿布,仿佛要揉烂了它一样。

污浊的气味在身边萦绕,一如她的心情。

她从前嫁入刘家,总以为像父母教导的那样,诚心实意为刘家付出,帮助丈夫做个‘大人物’,那么来日自然有她的苦尽甘来。

可是阅历随着年岁渐长,又亲眼目睹丈夫的谎言后,她终于明白过来。

十年付出,换来两次抛弃。

她身无所长,只靠男人的良心,是靠不住的。

其实也不只是夫妻之间。

这世上,任何一个人,若是想凭着从前为对方的付出,最后只倚仗对方的良心来换取好的结果,那么多半是要失望的。

月亮升到了中天,莹亮银白,可爱高洁。

吕雉以清水荡涤着洗过的尿布,见盆中月波光粼粼,只觉一颗心也随之明晰起来。

刘萤自那日吕雉从驿馆回了县衙后,就一直为她悬着心,等到两日后城中局势稍定,便使人打听到吕雉情况。

听说吕雉与孩子们被软禁起来,刘萤打算亲自前往探看。

然而看住吕雉的士卒却不许刘萤进入。

“我们蒙将军亲自下的令,不许出入。姑娘你也别担心,里面需要什么东西,我们都给送到了。”领队见刘萤品貌不凡,又有护卫相送,不敢怠慢,态度恭敬,然而立场坚定——将军说了不行,那就谁来也不行。

刘萤微笑道:“请为我通报将军——我乃是此地返乡宫女,有直奏陛下之权。”

那领队仔细端详了刘萤两眼,笑道:“姑娘稍等。”招手叫了俩士卒,往县衙报去。

“返乡宫女?”蒙盐把手中旗标往沙盘上一掷,“她要见刘邦妻子?”

蒙盐对一切与皇帝关系亲近之人,都没有好感,甚至是厌恶。

他低头研究着沙盘,皱眉冷漠道:“我早下了命令,不许出入刘府——你没跟她说?”

“说了——她还是坚持,叫我们来通报将军,说她有直奏陛下之权。我等不敢怠慢…”

蒙盐冷笑一声,还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兴许是从前在宫里,那些小人出于讨好昏君的目的,捧着这小宫女,倒是养出脾气来。

蒙盐勾了勾嘴角,冷讽道:“那就叫她上奏呗。”

“这…”

蒙盐厌恶地一摆手,“不见!”

刘萤直接被撅了回来。

这在她还是生平第一次。

自从她见了胡亥,一跃成为皇帝身边的红人之后,便是赵高见了她,言谈举止间也得小心捧着。

便是不看权势之人,因为她温婉貌美,相处时也多是善加呵护。

刘萤还从来没遇到过这么不给她面子的,一时大羞。

她粉脸涨红,好歹守着礼节,勉强笑道:“是我唐突了。”眼圈里转着情绪化的泪水,领着护卫回了驿馆。

回到驿馆,她洗了脸,自己也觉得好笑。

这素未谋面的蒙将军倒是给她提了个醒——不知不觉中,她是否趾高气昂起来?是否自视甚高了?

所谓“吾日三省吾身”,她如今在民间,可是陛下的脸面,万万不可行差踏错,辜负陛下恩义。

刘萤静下来心来,给咸阳写奏章。

奏章中,她不偏不倚,并没有因为蒙盐的态度就故意抹黑他。

刘萤备述离开咸阳后,一路上所见的民间景象,又具体详细写了丰邑之事。此前刘邦等人如何占据府衙,不知内情的都以为他们是朝廷的官,便是她初来乍到也差点信了,但是此地民众都知道他们乃是造反之人,却多拥护他们——民心向背,陛下不可不察。

当然刘萤也写了,她坚信是因为黔首还没能领会到陛下的“仁德”;等她晓谕之后,黔首明白过来,一定会改正错误。

又写到蒙盐领兵攻战了丰邑之事。

刘萤于军事上知道的消息有限,只将自己接触到的日常写上去,比如蒙盐来后,从前给驿馆送水的小伙子去投军了,说是给的条件好,甚至能有肉吃;市集停了几日,又开起来,卖鱼的渐渐多了。当然,她想要探望刘邦家眷被拒绝的事儿也写了,不过她是以自我反省的姿态写的,又向胡亥求情,说吕雉能力出众,可以帮助自己宣讲新政。

胡亥收到刘萤奏章的时候,刚把“假赵高”的头颅给邮出去。

他读得津津有味,好像透过刘萤的眼睛,看到千里之外沛县丰邑的百姓生活。

读到蒙盐拒绝刘萤探望吕雉一事,胡亥大笑。

他早已知道,情感上来说,蒙盐恨不能杀他而后快。

迫于形势,蒙盐只能低头称臣,对着他这个皇帝也不能撂撅子,肯定憋得很难受。

于是这不痛快,就冲着刘萤去了。

虽然是拒绝的刘萤,可是这脸打的可是他的。

胡亥忽然有点期待,等蒙盐日后知道假赵高头颅一事时的情形——毕竟他打的就是只瞒一时,先把萧何族人骗过来再说的主意。

到时候,蒙小将军恐怕会气得跳脚。

胡亥抚了抚眉毛,微笑起来。

他是很笃定,蒙盐一定会被骗的。

“阿南和小团子呢?”胡亥放下奏章。

随着每日的请安,小团子渐渐放下了对胡亥的敌意警戒。

他这情绪倒不是针对胡亥,而是从小不见外人,稍微有一点自闭,又很缺乏安全感。

蒙阿南则不同。虽然他才是那个失了父亲的小孩,但是因为母亲方氏照顾到位、爱护有加,反倒活泼开朗。

两个小孩同年,都是五岁,虽然小团子慢热,但玩作一块之后,也就熟悉起来。

胡亥便索性叫底下人把他俩一块养了,每天也一起召见来说几句话。

侍者阿圆回禀道:“郎中令赵大人在偏殿教公子与蒙氏阿南认我朝地图呢。”

胡亥笑道:“他俩字都不认识,还能认地图?”他仰起头,思索着,“是该给他俩找个老师了…”

谁比较合适呢?这事儿不急,慢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