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手舞足蹈道:“你见过你孙女做的攻城云梯吗?这么长,底下有两个搭子…”

李斯抚着白胡须的手猛地顿住了。

“朕想过了,若是按照她做的模型,放大几百倍,用到实战中,效果一定很好!”胡亥讲得唾液飞溅,摩拳擦掌,双眼发亮道:“别叫她留在荥阳了。叫她跟着咱们一块,到章邯军中,跟章邯切磋切磋,看他那边需要什么样的作战工具。朕看啊——你那孙女都能给做出来。”

李斯:…想打人!

李斯尽量保持心平气和,微笑道:“陛下抬爱了。老臣孙女不过做些女孩子的小玩意儿罢了。”

胡亥瞅着他,一脸“你可真是暴殄天物”的痛惜之色,“…算了。朕也不跟你讲了。总之,你孙女得去汝阴。”

他冲着李斯眨眨眼,自以为俏皮道:“对啦,别忘了你的小文章。”

李斯:…想造反!

数日后,胡亥、章邯、蒙盐…还有李婧,齐聚于汝阴。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明天见!

第 84 章

在去汝阴的路上, 胡亥邀请李婧同乘一辆马车, 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并不)。

作为一个上辈子搞哲学的家伙, 胡亥对搞技术的专业人才都有种谜之钦佩, 比如特别会做木工的李婧。

而胡亥又打算把李婧作为军事装备人才来用, 当然要抓住机会把人给笼络住。

毕竟李婧与章邯、蒙盐等人不同, 不只是女儿身,还是丞相的孙女,不管是从哪个方面考虑,都不像是封个高官、给点兵权都笼络住的人。至于该怎么笼络女孩子, 胡亥还真是没经验。

不过有句话怎么说的,不管男女,只要是人, 投其所好,总是没有错的。

李婧好木工, 那是墨家的看家本事。而胡亥原本是学哲学的, 墨子作为中国古代一位知名哲学家,也在他的学业范畴内。

所以胡亥就从墨家说开来。

“来了?”胡亥抬头看一眼进马车的李婧, 摆手示意她也坐下, “朕正在看《墨子》, 你来了正好一起讨论讨论。朕一向是很推崇墨子的,你瞧《法仪》篇里讲的,‘天之行广而无私,其施厚而不德,其明久而不衰’;可见‘天’之下, 众人当相爱相利。正所谓‘天欲义而恶不义’,朕为上位者,当匡正下位者。”

他说了半天,却见李婧雕塑般坐在一旁、眉眼纹丝不动。

胡亥合起竹简,咳了一声,道:“你觉得呢?”

李婧眉眼不抬,下垂的嘴角一撇,想起此前祖父的叮嘱,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淡漠道:“陛下所言极是。”

胡亥:…

胡亥摸摸鼻子——还不信有朕“聊”不动的人了!

他想了想,也许李婧对理论不感兴趣,而是对实际操作更感兴趣。

于是胡亥微笑道:“《鲁问》有记载,说是公输子削竹木为鹊鸟,可以在天上连飞三天。但是墨子以三寸之木做车辖,能承担五十石的重量。可见鲁班机巧,还是要能为民生所用,才是大善。朕看你之能,不在墨子之下。”

他留出了对话的空白,让李婧来填补。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李婧语气平平道:“陛下抬爱。”

呵,这么难聊。

胡亥决定放大招,以竹简击打着自己大腿,感叹道:“兼爱、非攻,朕深以为然,不能见墨子一面,朕真是遗憾呐。”

太假了。

李婧忍不住了,她眼皮一翻,凌厉目光射向胡亥,冷声问道:“陛下果然仰慕墨子?”

“非常仰慕!”

“愿意效仿墨子行事?”

话赶话说到这里,胡亥不能认怂,斩钉截铁道:“是啊!”

李婧微微一笑,因为原本下垂的嘴角,这笑容显出几分微妙的讽刺意味。

“陛下,墨子生时困顿,以野菜为食、清水为饮,短褐为衣,草索为带,颠沛流离,居无定所——陛下要过这样的日子?”

胡亥:“…朕…”

李婧犀利道:“臣女喜爱木工,并不意味着臣女尊崇墨家。”

胡亥:…你倒是早说啊!

李婧又道:“墨家崇尚任侠之义。所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自先帝一统六国之后,墨家一直为朝廷所不喜,门生凋敝。陛下为天下共主,当真推崇墨家吗?”

犀利太犀利!

那卷《墨子 》还在胡亥手中,他只能把戏做全,硬撑着道:“墨家凋敝,乃是因为没有像样的继承者。譬如孟子、荀子之于儒家…”

李婧猫样的眼睛,森森望着胡亥,眼神里流露的嘲弄意味叫胡亥无法再编下去了。

墨学曾经是先秦时期的显学,之后日渐没落,也是因为墨家思想与统治阶级——准确的来说,也就是胡亥等人的利益冲突太大太明显。墨家代表的力量,本质上是要与权势为敌的,以此制衡社会阶级分化。比如说“劫富济贫”,这种在后世法制社会中不被允许的行为,却是中国古代的道德观特色,依靠的就是墨家这种任侠来达成。

胡亥放开了手中的《墨子》,身子后仰,看着李婧,温和笑道:“你比朕想象中还要聪明。”

李婧垂眸道:“陛下乃天意所在,若有所求,直言无妨,何必虚与委蛇。”

胡亥笑道:“可是朕若能以帝王之尊,曲意相求,换得天下英才诚心归顺,留在史书上,难道不会显得朕的形象非常伟岸吗?”

李婧:…

胡亥得意洋洋道:“你看,一种是朕以权势相逼迫,一种是朕与英才有共同语言感化了对方——听起来,后者是不是好多了?”他有点惋惜地拍了拍《墨子》竹简,微笑道:“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是为朕的才华倾倒了。”

李婧不置可否,直接道:“陛下想要攻城云梯的做法,臣女可以尽数告知。”

“你怎么知道朕要问的是攻城云梯?”

李婧淡声道:“臣女身边技巧之物都有定数,唯独少了攻城云梯。荥阳城中,敢动臣女东西的,只有陛下的人了。”

胡亥笑道:“哦?连你祖父、父亲都动不得?”

李婧忍了忍,没忍住,板着脸道:“祖父与父亲不会这么无聊。”

胡亥:…这小妮子要是在宫斗剧里,压根都活不过片头曲!

胡亥咳嗽一声,摸摸鼻子,决定不再自取其辱,切入主题道:“朕不只想要你做的攻城云梯。”

他如果是理工科的,说不定还能来搞搞发明创造;可惜作为一个文科生,心有余而力不足。

逮到一个李婧,可不能轻易放了。

“你有这份机巧天赋,只做些所谓的‘小玩意儿’不是浪费了吗?你说你并不尊崇墨家,无所谓。墨子能以三寸木头做负重五十石的车辖,你也不输于他。朕想,你也不甘心自己的天赋技能,浪费在你祖父口中‘不过是些女孩儿家的小玩意’上面?”胡亥凝视着李婧,温和而期许道:“你年方十六,已有这样才华;来日更是不可预期。若是囿于后宅,便太可惜了。朕意取你为军中造物,等战乱结束了,则为天下造物——你,愿意吗?”

李婧微愣。从她和胡亥接触以来,一直觉得胡亥很没有皇帝样子;可是此刻见他正色起来,却的确有几分帝王威仪。

“李婧?”

李婧毕竟只有十六岁,愕然中,轻声道:“臣女…不知。”

“你不知道?”

“是,臣女…”李婧那双稍显凌厉清冷的猫眼中,终于露出了几分与年龄相符的迷茫,她瞅着胡亥,道:“臣女…好像是要进后宫的?”这是祖父和父亲一直在商议的事情,以李婧的聪明,自然也有所耳闻。

胡亥见她迷茫,也觉好笑,学着她的语气,道:“朕好像也听说过这么一回事。”

“那…?”李婧歪头看着他。

胡亥板起脸来,道:“朕的后宫,岂是那么好入的?你如今才十六岁,再学上两年的木工机关,若是做出来的东西,果真厉害。朕再考虑要不要你入后宫。”

李婧于学识机关上,涉猎广泛而聪颖,但是于人情上,却显得有些稚嫩,闻言嘀咕道:“臣女又不想入后宫…”听了胡亥的话,也没有什么动力的样子。

胡亥:…看来激励错了方向。

他板着脸,咳嗽一声,又道:“你要是不好好学习,朕现在就下旨要你入宫。入宫之后,可就不许再做木工玩啦!”

李婧猫眼一瞪,怒气冲冲的,像是要扑上来咬胡亥一口。

胡亥忍笑,绷着脸,道:“你听清楚了?所以到了章邯军中,把你的本事都用出来,万万不可藏私。一不小心,入了后宫,可就完蛋了。”

李婧哼了一声,高傲道:“臣女一定竭尽所能,叫陛下没法下旨。”

“那就好。”胡亥掐着大腿忍笑。

李婧犹疑道:“可是陛下,您评判之时,一定要公正,不能有私心啊。”她还不放心。

胡亥咬牙忍笑,道:“那是自然。朕的人品,你还信不过吗?”

从神色上来看,李婧明显是信不过皇帝人品的,但是她也没有再反驳。

抱着决不能堕入后宫的信念,李婧自此陷入了机关的学海中。

李婧一退下,胡亥就在马车笑倒了。

没想到入后宫这一招恐吓,如此好用。

可惜只能对女子用,若是对朝廷众臣也能这一招,效果立竿见影,个个斗志昂扬,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等等!

胡亥猛地坐起身来——这招真的只能对女子用吗?似乎,对文武百官,效果会更好啊!

胡亥想象了一下,如果他问李斯“你愿意加入朕的后宫吗”,李斯会是什么反应。

“如果不好好做官,就要加入朕的后宫哟。”

胡亥一面想着,一面嘿嘿笑起来。

只怕李斯会吓得当场拔光自己的白胡须。

从想象中回过神来,胡亥恶寒地打了个哆嗦——都说皇帝是没有性别的生物,可是堕落到他现在这种心理状态,还是叫人怜悯呐。

“陛下。”乔装打扮后的赵高,穿着近侍衣裳,上了马车觐见,小声道:“陛下,您看,认不出是小臣了?”

胡亥上下打量着他这身不男不女的打扮,目睹灾难般捂住了眼睛,“…蒙盐离开之前,你还是先别出现了。”

“…喏。”赵高委屈巴巴答应着。

车队渐渐停了。

“陛下,章邯大将军与蒙盐将军亲自来迎。”谒者通报。

胡亥微愣,“他俩一起来的?”

“回陛下,是的。”

章邯和蒙盐已经见过了么?有过什么样的交流呢?

胡亥在心里揣摩着,却是朗声笑道:“朕的大将军何在?”一面说着,一面迎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预祝大家中秋快乐!

爱你们!明天见!

第 85 章

距离胡亥上次与章邯见面, 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了。

胡亥还记得当日在咸阳宫中, 沉稳却又目如鹰隼的中年官吏。

此刻, 隔着数层郎官, 胡亥望见路旁垂手恭立等候的大将军章邯, 笑着下车, 拉起章邯的手,以领导下乡的饱满情绪,亲切道:“章卿啊,一日不见, 如隔三秋。朕可真是想死你了!”

章邯当初领兵离开咸阳,也是胡亥携手送着出去的,并不惊诧于皇帝的亲近之举, 沉稳一笑,也关切道:“见过陛下。末将听闻陛下当日在咸阳, 遇到了宵小刺杀。陛下龙体可好?若有闪失, 末将万死莫赎!”

胡亥笑道:“全然无事。将军在外征战,要挂心之事已经太多, 朕这点小事儿, 是谁告诉将军的?告诉朕, 朕必要治他小题大做之罪!”

妈的,老子当初说好不许声张,谁给传到章邯耳朵里的?

是不是司马欣那老小子?

章邯微笑道:“陛下无碍,末将便放心了。”退开一步,引路道:“陛下, 末将请您入行宫。”

胡亥见他避而不答,也不追问,左右一看,道:“蒙小将军呢?”

不是说章邯和蒙盐俩人一起来觐见的吗?

“末将在此。”蒙盐从章邯身后转出来,他身量高挑细长,竟完全隐在章邯身后,没给胡亥看到。

“你在啊!”胡亥笑道:“你在怎么不说话?”

蒙盐狭长眸中一片淡漠,平平道:“末将见陛下与章邯大将军相谈甚欢,不便上前打扰。”

“哎,你这说的什么话?”胡亥一手扯着章邯,一手拉着蒙盐,笑道:“你们二人都是朕的心腹大将,手心手背都是肉——朕一样疼你们!”

章邯微笑道:“蒙小将军乃是名将之后,末将比不得。”

蒙盐淡声道:“章邯大将军临危受命、荡平贼王,末将才是比不得。”

胡亥左右看看,这…气氛好像有点诡异啊。

他笑道:“走走走,先进殿再说。这一路行来,朕这把老骨头都要给颠碎了…”

入了殿内,胡亥在上首坐了,章邯和蒙盐分列左右下首。

胡亥想了想,先问章邯道:“汝阴周边情况如何了?”

章邯躬身道:“贼寇已被荡平。”

胡亥点头,道:“蒙盐已经收复了南阳郡,擒住了宋留。如今你荡平了汝阴,再下城父,那么南边便平定了。接下来,章卿准备如何行动呢?”

章邯道:“复辟六国,魏齐等都在北地,末将打算引兵北上。”

胡亥又点头,道:“原本齐国便是最后一个被收复的,不曾有过战争。若是齐国死灰复燃,还当真头疼。辛苦章卿,再披甲胄,为朕征战。”

章邯微笑道:“这是末将的荣幸。”

胡亥看向蒙盐,道:“你接下来想去哪里呢?”

蒙盐静默了一瞬,抬眸道:“日前末将所请,不知陛下是否准许了。”

“你请求什么了?”胡亥微愣,旋即想起来,一拍脑门道:“嗐,你是说李斯那小作文…啊,李斯的请罪书啊…”

蒙盐淡声道:“君无戏言。”

胡亥笑道:“朕狠狠发作了他一顿。他现在正闭门写请罪书呢。朕这就叫人去问问写完了没…”

李斯这倒霉玩意儿,拖稿害死人呐。

一时谒者送了李斯“请罪书”来,道:“陛下,左丞相前些日子受了陛下的申饬,经受不住,病倒了。左丞相病中强撑,勉力捉笔写了这请罪书,托小臣向陛下告罪。若不是病得沉重,左丞相就是爬,也会爬来,向您和蒙小将军亲自请罪的。”

胡亥“沉痛”道:“叫他好好反省自己的错误。咳,朕念在他年长多病的份上,暂时就不跟他计较了。”他看了一眼蒙盐的神色,又补充道:“这都是蒙小将军宽宏大量。”

他一面拆着李斯的请罪书,一面腹中暗笑,不愧是老狐狸,做戏也会做全套。

胡亥一目十行看完李斯的“请罪书”,又看了蒙盐一眼,脸有点发绿了。

李斯老归老,还…真挺傲气的。

蒙盐见皇帝沉默不语,心知有异,道:“左丞相的请罪书怕是写得太精彩了,叫陛下手不释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