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尴尬一笑,合上请罪书,道:“对了,你大侄子阿南,现在跟朕的儿子一起,读书识字呢。朕给他们请了算术大家张苍做老师,又请了博士叔孙通做启蒙老师。等你再回咸阳,阿南说不定都能作诗了…”

胡亥的话题转移显然并不成功,蒙盐直直道:“末将请一观左丞相的请罪书。”

胡亥舔了舔嘴唇,也不好众目睽睽之下藏着掖着,反而更显得有事,无奈地把请罪书递给谒者,传给蒙盐。

胡亥温和道:“蒙小将军,李卿也是朝廷的老臣了,他又在病中,前番被朕伤了颜面,气性大些也是有的…你、你青春年少的,不要跟老人计较…”

蒙盐捏着那请罪书,几乎要把竹简捏碎,冷笑道:“好一个请罪书!写着是七宗大罪,却是左丞相的万世功勋。”

他嘶声念道:“老臣三十多年前来秦国之时,秦国土地不过千里,士卒不过十万。老臣以微薄才能,奉行法令,派遣谋臣游说各国,善用百官,奖励功臣,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最终辅佐先王登上帝位。这是老臣的第一宗罪。”

“北逐胡貉,南平百越,使秦国越发壮大。这是老臣的第二宗罪。”

“建立社稷,修建宗庙,这是老臣的第四宗罪。”

“缓刑罚,薄赋敛,使得万民归心于陛下。这是老臣的第七宗罪。”

蒙盐冷笑着念到最后道:“像老臣这样作臣子的,罪足以死固久矣!愿陛下察之。”

蒙盐一边念着,胡亥一边往案几底下滑:尴尬太尴尬!

在胡亥印象中,李斯虽然老谋深算,但是大事情总是很配合他的。就比如废除肉刑一事,虽然李斯一开始百般阻拦,可是明白了胡亥意图后,大方向上还是顺着皇帝的意思去安排了。

万万没想到请罪书一事,李斯明面上答应地好好的,背地里来了这么个下马威。

胡亥仿佛透过所谓的“请罪书”,看到李斯站在跟前,翘着白胡须,怒问道:“凭什么陛下要收蒙氏子之心,老臣就要低下头颅,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赔礼道歉?老臣为大秦立下的汗马功劳,便是两个蒙氏全族也抵得过了。”

胡亥撑住额头——都怪赵高。

你看赵高多听话啊。叫他假死他就假死,叫他藏起来就藏起来。

导致胡亥形成了思维定式,还以为李斯也会像赵高一样配合。

其实李斯违背上意,写了这么一份名为请罪、实为邀功的东西了激怒蒙盐,并非无迹可寻。

毕竟当初李斯举荐蒙氏子,告诉皇帝蒙氏还有二子逃亡在外,就不是安着好心的。

蒙氏全族男丁,死于赵高的唆使,也死于李斯的不作为。

这等血仇,结下了,就别想解开。

与胡亥不同,李斯对蒙盐根本没报幻想,压根没想过握手言和这回事儿。

他当初告诉皇帝蒙氏子未死的消息,也并非真是为了国家举荐将才,而是要借机把隐患彻底清楚。

毕竟在李斯举荐之时,胡亥在他眼中的形象,还是个心狠手辣却又愚蠢的年轻帝王。在李斯当初想来,皇帝知道这则消息后,最大的可能便是斩草除根弄死蒙氏子,说不定还会迁怒于帮助蒙氏子活下去的右丞相冯去疾。

可是李斯万万没想到,皇帝还真就起用了蒙氏子,还真就给了蒙氏子兵权。

等到蒙氏子真正壮大了,那就是他李斯遭遇灭顶之灾之时。

李斯正发愁该怎么搞掉蒸蒸日上的蒙氏子,谁知道蒙氏子提了要陛下问罪于他的要求。

这可真是正瞌睡有人递枕头。

面对皇帝要求他写请罪书的御令,李斯一口答应下来,捉笔操刀,发了大招。

丞相为百官之首,能不要脸吗?说道歉就道歉,丞相的威严何在?

毕竟历史上冯去疾、冯劫父子为了不受刀笔吏的质询,都直接抹了脖子。

李斯这封名不符实的请罪书,虽然出人意料,却也算在情理之中了。

殿内形势一触即发。

章邯咳嗽一声,起身道:“为了迎接陛下前来,军中安排了兵团演练…”

胡亥眼睛一亮,看向章邯——救朕!让朕离开这两难的处境。

章邯仿佛接收到了皇帝的信号,点了点头。

胡亥忙道:“呵呵,朕这就随大将军去…”

谁知道章邯一句话大喘气,恭敬道:“底下士卒的旗语尚不甚熟练,末将再去操练几遍。”

胡亥:…

胡亥伸手向着章邯离开的方向,无语凝噎。

“陛下!”蒙盐一声呼喊,手中竹简捏为两段。

胡亥清清嗓子,道:“那个…听说故楚项氏,已复立楚国,并于今年二月,率兵北过大河——你对这事儿感兴趣吗?”

蒙盐目中含泪,嘶声道:“家父领兵三十万,北击匈奴,戍边十载。这左丞相倒好意思把北逐胡貉列为他的功劳!”

胡亥小声道:“那什么…一个管打仗,一个管后勤,军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办…”他看了一眼蒙盐,大声道:“对!这李斯太不像话了!朕一定狠狠罚他!”

蒙盐凝视着皇帝,半响,灰心道:“蒙氏所遭受的不白之冤,陛下从未真心想要平复过。”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今天都吃月饼了么!胡亥月饼没吃到,吃了个李斯特发的哑巴亏!

晚安,明天见!

第 86 章

胡亥面对蒙盐的时候, 到底还是心虚的。

虽然可以用“又不是他做的, 都是原主的错”来逃避责任, 可是既然继承了原主的皇帝尊位, 自然也要继承原主的“债”。

不然只要权利, 不要义务, 岂不是耍流氓吗?

这也是为何胡亥会对蒙盐一再纵容的原因。

可是此刻听了蒙盐这一句灰心之语,胡亥那些心虚理亏便烟消火灭了。

他原本半身都滑到案几底下了,闻言却挺身而起。

“真心。”胡亥咀嚼着这个词儿,像是咂摸着一枚青橄榄, 他盯着蒙盐,淡声道:“你确定要跟朕谈‘真心’?”

蒙盐微愕。

胡亥目如利刃,刺向蒙盐, 诘问道:“你收复泗水郡,为何蓄意放走贼首刘邦?”

蒙盐先是一愣, 继而冷笑道:“陛下原来疑心末将, 在末将军中安插了眼睛。”

“呵,朕何须安插眼睛。”胡亥拂去袖口尘埃, 道:“你上奏说是刘邦提前得了消息, 早有准备, 这才只削去他一只耳朵,而未能杀他。可是你既然知道萧何族人对朕的重要性,怎么就不想想——难道刘邦不知道吗?他太知道了!若刘邦早已得了消息,那他第一件事就是转移萧何族人。你尽然俘获了萧何族人,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 你蓄意放走了刘邦。”

“要么,你跟刘邦勾了手。”

蒙盐一凛,昂首道:“是又如何?”

“是又如何?”胡亥冷笑道:“你事君之心不诚,又何来脸面向朕要‘真心’?!”

蒙盐仍是昂首立着,满面桀骜。

胡亥绕殿快步疾走,见蒙盐无状,更是面色胀红,且怒且讽,道:“你大约以为朝廷缺主将,朕拿你没办法。朕告诉你!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尉阿撩!”

时刻守护在胡亥身边的尉阿撩朗声应道:“喏!”

胡亥语速迅疾,问道:“何为将领?”

尉阿撩道:“将者,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宽不可激而怒,清不可事以财,可以为将矣。”

“何为善用兵者?”

“善用兵者,能夺人而不夺于人。上无疑令,众不二听。”

“何为胜兵?”

“胜兵似水。至柔弱者,然所触,丘陵必为之崩。”

这一番快问快答,叫人应接不暇。

蒙盐再没想到皇帝身旁这位不起眼的郎官,竟也精通兵法。

胡亥冲着蒙盐走上两步,狞笑问道:“如何?朕这郎官,乃是尉缭子后人。你等修习的兵书,乃是他先人所撰!朕告诉你!似尉阿撩这等英才,苦等朕给兵权,尚且等不到!朕留尉阿撩在身边为郎官,乃是耽误了他。”

尉阿撩张了张嘴。

胡亥一摆手,对蒙盐森然道:“朕给你兵权,是给你机会。你要朕杀赵高,要朕问罪李斯,不就是要朕低头给蒙氏赔罪吗?朕告诉你!给你兵权,这就是朕给蒙氏最高的赔罪!你若不满意,那没办法,兵权还归朝廷,你要怎么复仇,都照着你的心意来!”

胡亥此前一直包容甚至是回避蒙盐的攻击性要求,突然态度一变,强硬起来。

蒙盐处在轻微的错乱情绪中,失焦的眼睛里一片墨色,喃喃道:“我要怎么复仇…”

胡亥清清嗓子,别真给人怼到复仇路上了啊。他正色道:“当初你在咸阳宫中,与你家人相见之时,曾与你大嫂方氏单独说话。”

蒙盐眉间闪过不悦之色——宫中自然到处都是皇帝的眼睛。

“朕的人并没有听到你们具体说了什么。”胡亥摸摸鼻子,撒谎不带脸红的,“不过,朕猜也能猜到。你大嫂一定是劝你,万一再出什么事儿,叫你以自身为重,先逃了再说,不要管她和阿南等人,是也不是?”

蒙盐也不傻,淡声道:“陛下都知道了,还来问末将作甚?”

胡亥情绪渐渐平复了,面上红色渐退,道:“你逃了之后,会来杀朕吗?”

蒙盐眉眼一动,淡声道:“如果会呢。”

胡亥叹了口气,瞅着蒙盐,像是瞅着个大傻子,“那你还真没有眼力劲!”

蒙盐:…

胡亥嫌弃地瞅着他,道:“你大嫂叫你不用管家里人,你就真的不管了吗?”

蒙盐:…日他妈妈,被怼得哑口无言。

胡亥乘胜追击,道:“两条路朕都给你指明了。你若要复仇,那就解了官印虎符,堂堂正正走出去,以后随你来找朕的麻烦。你若这次没有放下手中兵权,那以后就再也休提复仇之事。”

殿上一片死寂。

蒙盐垂在身侧的双拳越收越紧。

胡亥转身,摊开了案上地图,给了他个台阶下,平静道:“若还愿意做这一方主将,就上前来,与朕商讨东南战事。”

蒙盐静止般停了三息,而后沉默着走上前来,沉郁道:“末将遵旨,自今而后,再不言及旧怨。”

胡亥微愣,他知道蒙盐有贵族遗风,与他这种插科打诨、十句话里九句假不同,蒙盐是一口唾沫一个钉的人。

胡亥诧异地盯着蒙盐,一颗心没有落入腹中,反倒更提了起来。

蒙盐却已经低首去看那地图,指着图上山川河海,徐徐道:“故楚项氏,不只是北渡大河,末将得到的消息,数日前,项梁率领万人,已经占领盱台,周边的东阳、淮阴等地也都陷落。末将准备自汝阴领兵东进,迎击项梁叛军于彭城。”

胡亥道:“项梁虽然起兵只有万人,可是故楚臣民多有依附于项氏,就是从前陈胜的旧部,也都投奔项氏去了。等你们于彭城相会,项氏恐怕将有十万兵马——你可有必胜的把握?”

蒙盐眉毛一挑,道:“七八成。”

“若此战不利,你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

胡亥垂眸看着蒙盐——这桀骜而又将才横溢的少年。

真是遗憾呐!

一时蒙盐退下,尉阿撩终于能说话了。

“陛下,小臣只会纸上谈兵。若真叫小臣执掌军队,小臣是做不来的…”

胡亥拍着尉阿撩肩膀,斜眼笑道:“借你骗人的,不要当真。”

尉阿撩垂首道:“做将军的人,心比常人要能容事儿。小臣虽有一身武艺,却不是做将军的材料。祖父在时曾说,小臣生了一颗坦然心,天生做不得上位者。”他是个老实人。

胡亥初听点头,心道不愧是尉缭子,有见识;回过味来后,笑骂道:“好家伙!你祖父这是把朕也一块骂进去了!怎么?朕的心不坦然吗?”

尉阿撩忙道:“家祖父不是那个意思…”

胡亥敛了笑意,叹道:“还真叫你祖父说对了。”

自做了皇帝,他就再没有一夜梦中,能有前世遨游学海时那样坦然明白。

随后,胡亥把“天才木工少女”李婧引荐给了章邯。

然而,任凭胡亥把李婧吹嘘得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章邯还是不能相信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能造出攻城克敌的器械。

可以说,如果不是有胡亥封的抱鹤真人夏临渊在前,叫章邯真的佩服;他简直要怀疑,这是陛下用来“宠幸”美人的新鲜玩法。

更何况,这美人还是左丞相李斯的嫡亲长孙女。

让李婧去做木工?章邯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李斯会是什么态度。

章邯在外为将,正是需要朝中有自己人的时候,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与李斯交恶了;同时,他也不能拂了皇帝的意思。

于是章邯两边不得罪,只对李婧道:“军中粮草等物都怕火。虽然军中不许有明火,可就怕万一。不知您可有法子?”

比起战争器械来,这更像是军备之物,便是民众日常也能用到。

李婧顶着一张厌世脸,面无表情听章邯说了要求,简洁道:“这个容易。”也没有别的话,就回去捣鼓去了。

不过半日,李婧的灭火筒已经做成,只是个小型示范品,巴掌大小的竹筒,封盖是能活动的机关,以细竹筒引来盆中“活水”,随着李婧手指按压,竹筒喷出盛大的水雾来。

环绕着李婧坐着的,是胡亥、章邯还有蒙盐。

李婧面无表情示范着,道:“这是大的水雾;换到第二根扳手,压下去,会是小而强劲的水柱。”

胡亥三人都聚精会神盯着。

李婧手指用力,一股水柱箭一般射向蒙盐面门。

蒙盐伸臂格挡——然而这又不是刀剑,哪里能挡得住水呢?一半浇湿了手臂,一半喷在了脸上。

一瞬间,蒙盐眼睛都睁不开了。

“不好意思,方向没调准。”李婧猫眼凌厉,手指晃动,又是一股水柱直扑蒙盐面门。

蒙盐连中两下,满身是水,狼狈退开三步。

李婧晃晃手腕,下垂的嘴角微扯,“不好意思,失了准头。”

蒙盐一面揉着眼睛,一面还要道:“没什么。”

胡亥何曾见过蒙盐这般吃瘪的时候,大笑起来,抚掌道:“朕的李婧比公输班如何?”

一语未毕,他也吃了一记水柱。

李婧低头捣鼓着竹筒,声音平平道:“出了点小问题。”

然而她内心深处却露出了小恶魔的微笑:叫你们欺负我祖父!喷不死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