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临渊惊恐地瞪着皇帝,捂住嘴忙不迭滚下去,去前室吹风了。

李甲受他牵连,也一块陪着。

胡亥气闷不已,久等蒙盐不来,于是便传召李婧。

也难怪李斯会多想。

胡亥从砀县南下大泽乡,要把皇帝的銮驾推进到反叛开始的地方,插上大秦的黑色旗帜。

就好比阿波罗登月一样,给世人的震撼会是巨大的。

这一路上,胡亥处理繁忙的政务间隙,排解压力的两个方法,一个是撸狗,还有一个就是召见李婧。

每当李婧一本正经唠叨起那些他听不懂的机械术语,胡亥就感觉像是学生来到了没有作业的天堂。

李婧一脸不乐意地上了金银车。

胡亥一瞧她那不爽的模样,莫名就开始心情好了,找了个一定会惹毛她的问题。

“李婧啊,你看跟在朕后面的高车多么精巧迅速。可惜数量太少。你有什么办法,能多做些这种高车,用到战场上吗?”

李婧深呼吸,告诉自己保持冷静。

她一开口就是一串数字,“陛下,您眼中精巧迅速的高车,光零件就有三千四百六十二个,其中青铜零件有一千四百二十个,黄金的有七百三十七个,白银的有九百八十三个。您确定要大量生产这种马车?”

胡亥笑呵呵道:“朕就是讨论讨论。不能换成木头的吗?你不是最擅长跟木头打交道?”

李婧道:“现下的马车大料都是用的木头啊。车轴用的榆木,车辕用应该是柞木和水曲柳…”

这下子是胡亥愣了,长见识,“朕坐的马车,大料也是木头?”

“多新鲜呐。”李婧匪夷所思地看着胡亥,道:“您每日坐着,都不知道吗?车轴和车轮都是木头硬磨出来的,金银或是青铜的,根本没法用…”

李婧还在唠叨着她的木头经。

胡亥就是在此时透过窗板上的镂空缝隙,望见了驻足的蒙盐。

但是与胡亥所想不同。

使蒙盐驻足的,并不是夏临渊或是李甲。

蒙盐停下来细看的,是那名平平无奇的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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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4 章

杀过人的人, 与普通人, 眼睛里的情绪是不一样的。

而上过战场,杀过许多人的人,只是站在那里, 气场就已经不同。

寻常人或许察觉不出来, 但是像蒙盐这种打过几场血战的人,对杀戮者的气息简直是太熟悉了。

那是一种描绘不出的微妙感觉。

如果说人也是有磁场的, 那么这个瞬间,蒙盐与金银车驭手的磁场便相通了。

而让蒙盐驻足的,不只是这个驭手杀戮者的气场,更因为他额上的青巾。

这名驭手的额头上,裹了一块青色的巾布。

蒙盐的目光凝住了。

他没记错的话,就在方才, 他窥见的先锋军长官所持的竹简上, 所写的逃走的那名公乘体貌特征, 里面就有一行“嚜刑”,也就是曾在脸上刺字。

太过巧合的事情, 有时候就不只是巧合了。

这名驭手, 的确就是前锋军里逃走的狼公乘狼义。

两日前, 狼义自前锋军中逃走,除了怀中一对木镯子,与背上重剑,身无长物。

好在,他还穿着一袭前锋军的衣物铠甲。

“前面雨后泥泞, 长官担心后面的人跟错了路,派我来传送消息。”

皇帝护卫之间,中军与前锋军等别苗头也是常有的事情。

更何况,前锋军本就是被王离打发出去的,原本属于章邯的士卒。

中军更是看不上他们了。

听了狼义的话,中军几名长官哄堂大笑,骂道:“滚回去跟你们长官说——叫他别咸吃萝卜淡操心!老子们护送陛下的时候,你们长官还在骊山修墓呢!滚滚滚!”

狼义当然是不能滚的。

中军长官也只当他不敢回去复命,也就任由他可怜兮兮跟在旁边,偶尔拿他取笑作乐。

狼义毫不在意,他的目标在皇帝!

皇帝銮驾四周戒备森严,若要不闻召见走入銮驾附近,只有一种人能做到。

那就是皇帝的驭手。

队伍暂停修整时,皇帝的三名驭手在一起围坐着吃饭闲聊。

“不是我说——谁不想做咱们做的这个差事呢?多么体面!俸禄又好。我一直跟我家里侄子说,叫他好好练,当初好不容易拿了驾车的资格。结果怎么样?吏员考察,他驾车,一次不过,两次不过,现在都第三次不过了!若是再有第四次,照着《除吏令》里的规定,那可是要取消资格的,还得附带罚四年徭役…”那驭手攒着眉毛摇头,“难啊,难!年轻人不晓得厉害。”

另两名驭手也被勾起了谈兴,一人道:“可不是吗?我原来给军队驾战车,嗬,那考官好大的威风。先叫给车上挂了铃铛,我上去,那得跟着马的节奏驾车,用考官的话说,得协调。这一关过了,好嘛,再来走水沟,那水沟弯弯曲曲的,亏得是我把式牢。这第二关过了,还得绕着校场上的旗杆跑,飞快地只是跑,车轮都好似要掉下来了…”

另一人接上道:“这还不算最难的。最吓人的,当属好多人驾车,交叉驰骋。我当初年轻,刚学驾车,了不得,只当要跟别人撞了,险些闭了眼睛…”

当先那人便道:“你们考驾车驱赶野兽了吗?”

这人一拍大腿道:“考啊!怎么不考!得把那些羊啊鹿啊给赶到马车的左边,好叫弓箭手射杀了!啧啧!最后大考核的时候,那弓箭手真放了箭,血水溅了我一脸…啧啧,还不能眨眼…”

三人回顾了一番当初考“驾照”的岁月,最后都感慨道:“还是给皇帝赶车好啊。”

三人互相看看,都露出了只有彼此才懂的自得笑容。

“毕竟,咱仨不用干事儿,还领着俸禄。”

忽然,其中一名驭手察觉了近旁的狼义。

“什么人在那鬼鬼祟祟的?”

狼义从树影下走出来。

那驭手见是个有爵位的士卒,却也不看在眼中,骄色道:“你什么人?”

狼义道:“我是前锋军的…奉命来传消息…”

他一说自己是前锋军的,三名驭手早已不给面子地嘲笑开来。

“你为何偷听!”驭手厉色道。

狼义小心道:“我也想学驾车…”

三人大笑,轰他道:“去去去!什么人都想着能给陛下赶车了。”

其中一名叫贾壮的驭手,眼珠一转,拦住道:“你若想学,可有学资?”

狼义一愣。他浑身上下,只剩一对木镯子与一柄重剑了。哪有什么学资呢?

见状,那贾壮露出嫌恶之色,“滚滚滚!再敢偷听,报上去叫你好看!”

狼义忙唯唯诺诺退开去。

狼义观察了一日,发现,他的计划有一个很大的漏洞。

那就是皇帝根本不用这三名驭手。

在冷兵器时代,皇帝都会很谨慎地选择给自己驾车的人。

不是亲信中的亲信,是做不了主人驭手的。

毕竟一旦打起仗来,驭手直接能决定主人的死活。

比如刘邦选了夏侯婴做驭手,于是他逃跑路上推儿女下车,夏侯婴会三次给他把孩子抱上车,陪他完成一次完美的政治作秀——这就是主人选对了车夫的例子。

比如陈胜被车夫庄贾所杀。这就是主人选错了车夫的下场。

而真正为胡亥赶车的,是尉阿撩。

这三名驭手更像是永远做冷板凳的预备役。

狼义看到自己的复仇路上,竖起了一堵坚不可摧的厚墙。

他绝无可能取代皇帝的那位专属驭手。

对于狼义来说,希望来得突兀而又迅疾。

次日正午,皇帝忽然传召他的专属驭手入了金银车后室,要另外的驭手上来驾车。

三名驭手中,刚好排到贾壮。

“贾兄!贾兄!”狼义在树影底下压着嗓子叫。

贾壮不耐烦地走过去,“什么事儿?”

“贾兄,我这里有黄金十镒,够做学资吗?”

“黄金十镒?!”贾壮眼睛都直了,“就你?”

狼义道:“我昨日发了一笔横财,黄金藏在林子里了…贾兄,你随我来…”

贾壮跟在后面,骂道:“快点!车队一走,我就得给陛下赶车去了!还有多远?…你小子不是在耍我?…啊!”被闷住的一声痛呼,就是贾壮留在这世上最后的遗言了。

不一刻,金银车前室的驭手已经就位。

他额上的青巾,刚好盖住底下的刺字。

胡亥的驭手,已经变成了要复仇的狼义。

而至少到蒙盐来到之前,还没有查觉异样。

蒙盐与狼义对视一眼。

狼义猛地低下头去。

金银车正前方的小车窗打开了,胡亥对前室坐着的夏临渊道:“叫蒙盐进来!站那儿发什么呆呢?”

蒙盐不动声色挪开目光,神色如常登入车厢,“见过陛下。”

“怎么迟了这么久?”胡亥问道:“朕险些以为你丢了。”

金银车后室内,胡亥、李婧、蒙盐与尉阿撩,四人环绕坐着。

这阵子胡亥虽然挑不出蒙盐的毛病来,却本能地觉得他不能轻信,要见蒙盐,还是先让尉阿撩进来贴身保护了。

蒙盐垂下睫毛,淡声道:“末将的确走错了路。”

胡亥笑道:“你还会走错路?”

蒙盐道:“当初修建这条驰道时,曾经改了道,末将记错了。”

“当初为何改道?”

“因若不改道,要经过一处断崖,其名忌讳。”

胡亥起了好奇心,笑问道:“那断崖叫什么?”

“坠龙崖。”

这三个字从蒙盐舌尖吐出,似乎带着彻骨的寒意。

胡亥心中一沉,道:“这名字的确不好。”

李婧却道:“我听说过这地方。据说坠龙崖底下出好木头…”

胡亥被她一搅,心里平复了些,笑道:“正好你们俩都在。朕还没问清楚,你俩从前的官司是怎么回事儿?”

这说的是上次汝阴相聚之后,蒙盐与李婧起了争执的事情。

蒙盐淡声道:“丞相孙女自幼跋扈,不过是惯常欺负末将罢了。”

李婧冷声道:“将军之子从来心黑,也不过是恶人先告状罢了。”

“你!”

“我怎么?!”

胡亥见他俩一来二去吵起来,目瞪口呆之后,便是哭笑不得。

就在金银车后室一片嘈杂之际,忽然金戈之声大作。

“陛下!叛军自西边杀过来了!”

传信之人声音刚落,就听马蹄声如雷,倏忽便至,几乎是敲响在胡亥脊背上。

赶在王离大军之前,项羽领兵杀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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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5 章

鼓声金戈声响作一片, 跟随皇帝的三千精兵迅速布好防线。

“保护陛下!”

“保护陛下!”

胡亥所在的金银车, 与另外两驾迷惑刺客的金银车外面,立刻被士卒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

步兵在前,骑兵在后, 将领立于战车之上, 弓|箭手坐地用腿的力量拉开劲弩,阵势还未完全摆好, 项羽长戟已破天斩落。

胡亥困在车厢后室中,透过右侧窗户,望着外面战况。

后室内气氛凝滞,二郎神警惕地高声吠叫。

外面喊杀声、箭矢声,响成一片。

蒙盐道:“我们困在这里太危险了。陛下,您要转移位置才行。”

胡亥如何不知道此地危险——可是他对蒙盐有种近乎本能的疑心。

胡亥道:“依你之见, 朕该往何处转移?”

蒙盐道:“既然叛军自西而来, 陛下且向东行。末将自东边而来, 一路上太平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