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得就好像在他自己的家一样。

自始至终,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遥想当初刚来秦朝时,隔窗望见院子里被赵高当庭斩杀的小内侍血迹时,他便心中惊骇,面色苍白。不过短短两年,他却已经看淡了杀戮。

纵然恻隐之心犹存,却也只会在夜深人静之时,偶尔泛起。

秦嘉是县尉,原本的县中三把手。

府衙中的仆从士卒都认识他。

有他在,倒是无人质疑。

“去岁任郡尉病逝了,临死之前把位子交给了原来的龙川县令赵佗。具体情形我的也不清楚,据说是北地起了战事,朝廷乱起来了。赵佗接手之后,就封锁了跟北地相通的关隘,连粮道都封了。”秦嘉小心翼翼道,揣摩着胡亥的神色,想要窥探这皇帝有几分真——又是为何来了这荒僻的岭南——北地果然大乱了吗?

胡亥一听,这秦嘉知道的,也不过是半年前的消息。看来赵佗封锁关隘粮道之后,连与北地的消息传送都管束住了,底下人都不知道北地如今情形如何了。

“三处关隘,都是赵佗的人?”蒙盐在旁问道。

秦嘉上下打量蒙盐一眼,道:“赵佗上任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三处关隘都换成了他的亲信。”他既然已经杀了县令和县丞,就算上的是贼船,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提供信息倒是实心实意,并无隐瞒欺骗,“不只如此,四县县令都换成了他的自己人。”

秦嘉做了总结,“只凭咱们县中三千人马,若想杀向北地,难如登天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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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7 章

胡亥倒还沉得住气, 问道:“赵佗现在人在何处?”

夏临渊先道:“他既然做了郡尉, 自然是在番禺。”

南海郡有四个县,分别是番禺、龙川、博罗、四会,其中“省会”乃是番禺。距离四会县不远,若走水路,小半日可至。

秦嘉道:“诸位大人有所不知。前番赵郡尉领兵出征象郡, 才传了捷报,说是灭了安阳国。算算日子, 他们也该回来了。赵郡尉这次回来,一定会召集手下亲信, 到时候四会县令不见了…怎么都瞒不过去的。”

“他灭了安阳国?”胡亥道:“倒是有几分本事。”

虽然秦朝先派了五十万大军, 又迁徙了五十万居民来岭南;但并不意味着现在赵佗就高枕无忧, 统治了岭南三郡。岭南三郡, 从西到东, 依次是象郡、桂林郡与南海郡。

在秦朝大军攻占此地设郡县之前, 岭南并不是就没有文明存在过了。

所谓“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其中的“蚕丛”、“鱼凫”就是古蜀国所经历的两个王朝。古蜀国一共历经了蚕丛、柏灌、鱼凫、杜宇、开明这五个王朝之后,才被秦惠王所灭。而就像每个王朝末代,总要挣扎一下,古蜀国也挣扎了一下。

被秦灭国之后, 古蜀王的后代带着族人,迁徙到后来的象郡之中,成立了安阳国。

而像安阳国这样的残存旧政府, 在岭南三郡中,还有不少。

赵佗封锁五岭关隘,换上自己亲信后,腾出手来,就先攻伐这些残存的小国家。古蜀国的后续政府,安阳国就这样被彻底灭掉了。

危险总是与机会伴生的。

“赵佗出征归来,大军自然是跟随着他的。”胡亥眼中火光一闪,“那么,五岭关隘之中,守军应当不多。”

秦嘉道:“虽然不多,可是每处关隘总有一万人马。咱们只有三千…”

蒙盐道:“以一敌三,尚可一试。”

秦嘉叹道:“哪里是以一敌三?咱们这三千人马中,只有一千精兵。各关隘上的一万人马,却是实打实的沙场老兵。”

胡亥仰着脸想了想,道:“从先帝派屠睢率无十万大军征战岭南至今,已经有十年了。这些士卒,总也有十年未曾回家了。”

刘萤担心道:“陛下是要唤起他们思乡之情吗?”如果要唤起子民的思乡之情,再没有什么比“皇帝”的身份更好用的了。可是这样一来,一则胡亥皇帝的身份此刻未必能取信于人,二则公然暴露于世人面前,实在是危险极了。

胡亥缓缓摇头,道:“虽说攻心为上——可现在恰是赵佗凯旋归来,人心振奋之时…”

可以说,他们正好撞上了最坏的时机。

赵佗挟大胜而归,正是民望与士卒凝聚力最强的时刻。

他们该庆幸这还只是个开端,如果再过三五年,赵佗次第消灭了三郡境内残留的小国家,一统岭南,汉越联姻,彻底稳固了群众基础,到时候就算他不称王,也会成为岭南事实上的王。

“郡中,像这个四会县令一样的人多吗?”胡亥换了个方向,“赵佗任命的亲信,都是这般不堪吗?”不至于,毕竟赵佗后来可是建立了南越国的武王,若用着一群乱七八糟的手下,恐怕早就被百越人驱逐出境了。

秦嘉道:“这我也不清楚。这县令刚上任没三个月,据说从前是赵郡尉军中文吏,专司与朝廷文书往来的。再者四会乃是偏远一县,赵郡尉真正的心腹都先紧着往五岭关隘上安排了。据说…据说赵郡尉御下极严的,他在外出征安阳国,恐怕还不知道四会县令在此放肆之事…”

“你是关中人?”胡亥打量着秦嘉。

秦嘉一愣,道:“是,我是十年前跟随屠睢老将军来的最早一批秦人。”

胡亥道:“你在此已有十年,那么对五岭地势可熟悉?”

所谓的五岭,实际上就是指南岭山脉中五个相对来说比较高的山岭。

自东而西分别为大庾岭、骑田岭、都庞岭、萌渚岭和越城岭。

秦嘉会意,道:“可需要地图?”

他命人取四会县地图来。

距离四会县最近的关隘,乃是连江沿河所设的阳山关与湟溪关。

相比较而言,最近的当是阳山关。

“您看,从阳山关沿着江水一路南下,这是北地入越的五条新道中最短、最快捷的一条。”

秦嘉在此地做县尉十年,对这些颇为熟稔,又道:“在赵郡尉封锁粮道,断绝与北地的联系之前,阳山关南下的这条水路也是商船最繁忙的一条。”

李甲问道:“那么繁忙的生意,突然给停了,当地的商人没有怨言吗?”

秦嘉道:“怨言自然是有的。可是赵郡尉手握重兵,黔首就算有怨言,也不敢说的。”

胡亥盯着地图上阳山关所在,只要过了阳山关,就是大秦的长沙郡。长沙郡再往南,就是南郡,而南郡西北就是汉中郡!他距离咸阳,只有三郡的距离——只要能过了阳山关。

阳山关,是南越国西北的门户。

“你可熟悉阳山关附近的地貌?”胡亥问道。

秦嘉回忆着,谨慎道:“我当初随屠睢老将军南下之时,曾经走过一次阳山关。山路陡峭倒也罢了,倒是连江上游,两岸峰连壁立,崖高岭峻,乃是天险。”

蒙盐在旁问道:“河宽多少?”

秦嘉想了想,道:“总有二三十丈。”

二三十丈,那就是七十到一百米左右了。

蒙盐又问道:“崖高多少?”

秦嘉这次想了想,却是摇头道:“这我却说不清了——只记得仰头几乎看不见崖顶。”

胡亥看向蒙盐,道:“如何?”

蒙盐淡声道:“我看看能不能走水路。”

如果崖不够高,那么崖上设弓|弩|手,底下船上的人就成了活靶子。

“没有地形图?”蒙盐问道。

秦嘉道:“原是有的,后来赵郡尉都收上去了。我们县里是没有了——若想看,得往郡中写文书…”

这个赵佗,心思细密,滴水不漏。

商议暂时搁浅。

尉阿撩与李甲等人去收拾内室的尸体。

胡亥独自在庭院里,一边踱步一边思索,这是他从前在咸阳宫中处理政务时养成的习惯。

他转了两圈,偶一抬头,发现刘萤正站在门口瞅着自己。

“何事?”

刘萤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刘萤望了一眼夜空中高悬的明月,轻声道:“灵湖公主的船今夜该离开了…”

胡亥脚步猛地顿住。

刘萤一句话说完,立刻低下头去,仿佛怕晚了会撞破皇帝不该为人知晓的秘密。

胡亥对秦嘉道:“你说四会县令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

“啊,是的…”

“在哪里?”

胡亥唤了尉阿撩随行,对刘萤道:“你照顾大家,叫他们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朕天亮之前赶回来。”

刘萤答应着,道:“您…路上小心。”

胡亥带了尉阿撩匆匆上路。

蒙盐隔窗看见,黑眸一闪,丢下手上擦血迹的布子,悄无声息要跟上去。

李婧在门边揪住他衣带,道:“你跟去凑什么热闹?”

蒙盐道:“尉阿撩太老实了。”

言下之意,胡亥只带尉阿撩一个人太危险了。

李婧嗤笑一声,松了手,“去。”

胡亥带着尉阿撩,顺着江水南下,不过一个半时辰,已经抵达国土的最南端。

那里,三层巨船静静停泊在月色中,船员正解着盘锁。

“等一等!”

胡亥高声喊道。

伴着他的喊声,原本在船舱内临窗枯坐的灵湖公主瞬间活了过来。

她冲下楼梯,正撞上来到甲板上的胡亥。

灵湖公主不自觉地欢笑起来,“你来了!你要跟我一起回金子岛了!”

胡亥眼神闪烁了一下,不忍心即刻告诉她真相,只将抱着的小木匣往她跟前一捧。

“这是什么?”灵湖公主好奇道。

“打开看看。”

灵湖公主伸手要接。

胡亥笑道:“太重了。”他把小木匣放在甲板上。

灵湖公主一直笑着——胡亥能来,就是她最开心的事情了。

她蹲下去,一边打开小木匣,一边撒娇道:“如果你是藏了什么东西吓我,我告诉你,我会放金蛇咬你的!”

“咔哒”一声,木匣开启,金光闪闪,映着月光,几乎让她睁不开眼。

灵湖公主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惊喜道:“金子!”

她抱着那一木匣的金子,乐陶陶笑咧了嘴,半响才从惊喜中回过神来,盯着胡亥,神色严肃起来。

胡亥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怎么?”

“你是偷来的?”灵湖公主盯着他,很严肃,“我看过了,很喜欢。可是偷东西是不对的,是非常非常不对的!这么多金子,你偷了好多家?”

胡亥忍俊不禁,道:“不是偷的。”

“不是偷的?”灵湖公主盯着他,与胡亥想象中不同,她并没有释然,严肃的表情竟然渐渐转为了伤悲,“这么说…你真的是…”

她盯着胡亥,红唇微张,“…皇帝。”

“像父王临终前告诉我的那样,你真的是大秦的皇帝?”灵湖公主眼中泪水坠下来,“你不能跟我回金子岛了…”

胡亥愣在原地,感受到她的悲伤,竟然动弹不得。

灵湖公主捧着那匣子金子,泪水大颗大颗落下来,盯着他,哽咽道:“承认,这些金子都是你偷来的…”

她宁可他是个小偷,也不愿他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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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8 章

胡亥连夜赶来送金子, 本意是为了让灵湖公主开心,此时一别,天高水长, 再会无期, 理当好好告别。谁知道反倒惹得她如此悲伤。

他本就于女孩心事上并不精通,此时更不知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恰在此时,船员收好了盘锁,上来小声提醒道:“该开船了…”

毕竟停在岸边,时间越久,被秦兵发现的可能性就越高,也就越危险。

胡亥如梦方醒,忙道:“你们走——我下船。”他转身快步离开。

“你敢!”背后,灵湖公主拖着哭腔吼了一声, “你再敢走一步, 我就放金蛇咬你!”

胡亥停下脚步, 无奈低笑道:“你腕上金蛇乃是无毒的。在岛上你骗我,哄我陪你玩耍也就罢了。”

“你!”灵湖公主又气又意外,没想到他一直以来竟然是知道的。

胡亥下意识转身, 想去看灵湖公主此刻面上表情。

却见漫天星光下,女孩面上的怒色已经褪尽,转为哀戚恳切。

她那双盈满水光的明眸正凝睇着他。

“只要你开口…”她颤声道,“只要你开口要我留下来…”

一瞬间,仿佛整片海天间的星光都洒落在胡亥心中。

他沉默着, 只是一刹那,于灵湖公主,却仿佛过了一生那么久。

宁静祥和的金子岛,危机四伏的南海郡,前路叵测的帝王路…

胡亥最终什么都没说,他只是转身离开。

在他背后,巨船破水行驶的声音随风送来,渐行渐远渐不可闻。

不管是紧跟胡亥的尉阿撩,还是暗中保护的蒙盐,两人一路上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迎着江风,胡亥在赶回县衙的小舟上,却觉得蒙在眼前的一层阴翳渐渐退去,他的思绪渐渐清明,理顺了此后一行人该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