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取五岭关隘,是下下策。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行这一步险棋。

一来攻坚不易,孙子曾云“最下攻城”,更何况是关隘。五岭三关,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历来攻城,总要有数倍兵力,才能有值得一试的胜算。更何况,他们只有四会县三千人马,其中还只有一千算得上精兵。而如果按照他们此前所计划的,夺取阳山关,那么横蒲关、湟溪关的守军又怎么会坐视不理呢?当初置此三关,就是为了达成军事大三角,互为倚仗。

万一夺关不成,那么他们可就真成了瓮中之鳖。

而这只是从军事上来说,更关键的是,一旦他们夺关,那么就是事实上把自己与赵佗对立起来。在赵佗一尉辖三郡,尽掌岭南大军的情况下,他胡亥最不该做的就是与赵佗开战了。

关隘不好夺,可以绕。

赵佗不能打,设计收。

当前最紧要的,是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出岭南,获取北地信息。

胡亥赶回县衙的时候,东方天空刚亮起古铜色的光辉,那是清晨光明即将席卷大地的前兆。

李甲、夏临渊等人正焦急得等待着胡亥出现,而秦嘉也在其中。

“你说北地一乱,赵佗便封锁了粮道,暂停了商运。”胡亥对秦嘉道:“其它的买卖都能停,但是有一桩生意,赵佗是一定不会停的。”

众人瞩目下,胡亥吐出两个字来,“盐运。”

岭南三郡,北上贩盐,是赵佗财政收入中最强大的支柱。

就算为了稳定,什么生意都能停,但是贩盐是不会停的。

秦嘉道:“的确。连江上下来往的商船,只还剩了盐商的。”

胡亥道:“你是县尉,给我们弄一批文书来,当是易如反掌。”

“文书好说…”秦嘉为难道:“可是这盐…?”

胡亥笑道:“看你机灵,却也是个老实人。只要给关隘抽检的士卒看到的是盐就是了——他们难道还一袋一袋打开查不成?”

这又不是后世查贩毒。

更何况,赵佗布置下,如今各处关隘,集中精力都是冲着北地,防备北地来人;从南海郡中运出的商品,倒没什么好查验的。

蒙盐在旁听着,至此道:“我们不攻阳山关了?”

胡亥道:“我们绕过关隘,先入长沙郡。”

蒙盐点头。

古来关隘是卡住敌人大军的关键点。也唯有胡亥这样的小分队才方便绕行;若是大军绕行,一来无法做到迅速;二来辎重被扣,或是中途被断开,都是致命的问题。但是对于胡亥这样的小分队来说,灵动机变,反而不受关隘辖制。

胡亥又道:“你说县中有三千兵马?”

秦嘉道:“正是。要他们都跟着护送吗?”

“那也太招眼了。朕只需三百人。”胡亥胸有成竹道:“蒙盐,你随秦嘉一起,从中选出三百名最年富力强者,扮做盐商的力夫,随我们北上。”

“喏。”

胡亥想了想,对秦嘉道:“我们北上,你呢?”

“我…我自然是跟随诸位大人。”

“你的家人呢?”

“我妻儿都在汉中,已是十年不得见了。”

“原来如此。”胡亥心道,若是这秦嘉在此地安了家,杀县令之时恐怕就没那么干脆利落了。他笑道:“你放心,跟着朕,有你与妻儿团聚之时。”

秦嘉其实还未信实胡亥的身份,但是此刻他也要借着这些人回北地,与家人团聚,因此抱拳道:“我这条性命就交到各位好汉手中了。”

胡亥听他语气用词,显然把自己当成了是什么山大王,假借了皇帝的名号,来招摇撞骗的。他也不以为意,笑笑道:“好说好说。”

当下蒙盐清点了三百“力夫”,随胡亥沿江北上。

有秦嘉的文书在,水路上并没有出什么岔子。

一日之后,一行人已经来到了距离阳山关不足百里之处,沿着江水支流,从秤架河的盐运码头下了船。原来随着峡谷地势越来越高,再往北,运船溯回而上的阻力就太大了,没有办法继续走水运,只能在此卸下海盐。

一般的盐商都是在此处请当地挑夫搬运盐袋,可是像胡亥这样,自己带了三百力夫的,虽然少见,却也并非没有。码头上光着膀子的挑夫往来不绝,倒让胡亥等人不那么显眼了。

沿着河边,是秦军攻占岭南三郡后新修的道路,青石板铺就,虽然放到后世一看,不过羊肠小道,可是此刻,却是最繁忙最好的路了。

尉阿撩在前面开路,蒙盐殿后,胡亥走在中间——这的确是羊肠小路,他一路走过来,只见最宽的地方也不超过一米,最窄的地方就只有半米,刚够一个人侧身挑着扁担通过。沿着这条河边的新路,一路翻越骑田岭高耸的群山,通过阳山关,就是长沙郡了!

关隘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收税。

胡亥等人有秦嘉的文书,又有原本四会县令搜刮来的民脂民膏,除去送给灵湖公主的金子,也是不小的一笔银钱了。

过关之时,小头目看着他们带的三百力夫,皱眉道:“怎么带这么多人出去?”

胡亥笑道:“都听说北地不太平,我们也是心里不安,多招了点年青人——都是为了混口饭吃。”他使个眼色,叫李甲把准备好的银子塞给那小头目。

后面蒙盐冷眼看着。

有惊无险过了关,李婧对蒙盐低声道:“你刚才看着想什么呢?”

“我在想…”蒙盐亦低声,道:“他一个自幼养尊处优的家伙,从哪儿学来的这一身市井气?”

李婧扯扯嘴角,道:“天赋异禀。”

胡亥在前面道:“你们说什么,我这里听得可是清清楚楚。”

李婧&蒙盐:…

李婧道:“哦。”丝毫没有背后说人被抓包的自觉。

刘萤抿唇一笑,悄声对胡亥道:“您如此,也难怪那秦嘉不信您的身份了。”

“呵,那是他看事情太片面。”胡亥一本正经道:“皇帝就要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了吗?不是一样吃喝拉撒吗?”

刘萤咳嗽一声,没法再聊下去了。

秦嘉跑过来,只听到了最后一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也不知是过关时吓得,还是一路上累的,“天快黑了,咱们是在山上歇一晚,还是到山下再说?”

胡亥奇道:“自然是山下寻住处——留在山上喂野兽么?”

“嗐,您有所不知。”秦嘉叹道:“难民比野兽还可怕呢。”

难民。这个词本就有着千钧之重。

胡亥脸色沉下来,浑然没了方才说笑的轻松。

犹记得后世中东战乱,难民风波,国内有井底之蛙嘲讽那些难民,说我国自来都是奋起抗争、从没有逃离家园的人。

可是他们忘记了,我国自来也是有难民的。远的不说,只民国多少文学大家的作品里,都写过当初逃避战乱,南下时的窘境。

逃难,全天下的老百姓都一样。战争来了,没活路了,自然是要逃的。

只是我国疆域辽阔,多数情况下,逃来逃去还是在国内罢了。

胡亥自知他这失踪大半年,北地只怕早已打成了浆糊。

战乱之地的黔首活不下去了,自然要往南边逃来——甚至逃到了长沙郡。若不是赵佗封锁关隘粮道,也许他们能一路翻过五岭,背井离乡寻一条活路。

胡亥的心揪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流下了老母亲般哽咽”“拯救公主”两位小天使的地雷!

求营养液求投票!求帮忙稳住本文的名次!

凌晨三点,也不知道该说晚安还是早安了,总之明天周五见!

第 119 章

韩愈曾写“阳山, 天下之穷处也。”

可是在胡亥看来,这崎岖险峻的阳山,比之饿殍遍野、流民满城的长沙郡, 几乎称得上是世外桃源了。

五岭南北两侧,一样的初夏时节, 却是不同的绿意。

岭南的绿意生机盎然、祥和宁静;岭北的绿意却蒙了一层尘土的黯淡、染了一缕难民的哀泣。

胡亥一行人沿着湘水北上, 至于郴县。

秦观曾写“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的码头上,挤满了从北地刚逃难而来的流民。想来这些活命都成问题的人们, 是没有心情去感怀“郴江幸自绕郴州, 为谁流下潇湘去”的。

衣冠齐整的胡亥等人行走在衣不蔽体的流民中,很是惹眼。因为他们身后跟着的众多力夫,在码头路边或跪或躺的流民们一时无人敢上前。这些无处可去的流民挤在码头,也是等着用工之人来招揽,许多年轻男子都愿意做“赘婿”, 这在秦时,相当于以身抵债。若是三年还不上钱,人就会沦为主家的奴隶,或是被招为上门女婿——但是这是很受歧视的。

先帝发岭北民众前往岭南定居,主要派遣人里面除了商贾、技工, 便是赘婿等人。

可见,若不是没了活路, 此时之男子是不愿意做赘婿的。

因胡亥身后力夫太过众多,那么本来等着招揽做活的年轻人反倒一时不敢上前了。只是沿路的憔悴母亲们,抱着怀中的孩童, 教他们向胡亥等人作揖讨吃的。

刘萤不忍心再看,垂下眼睛。

胡亥却是一个个看过去——忽然,一名文士模样的流民映入他眼帘。

那文士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也跪在路边给胡亥等人让出路来,但是他与别的流民所不同的,是他腰间挂着削刀与磨刀石。这是经常要往竹简上书写之人,所常备之物。

胡亥停在那文士面前,问道:“你是何地的官吏?”

那文士仰头望一望胡亥,见他盯着自己眼见削刀等物,苦笑道:“我算不得官儿,只是个小吏员罢了。原是邯郸郡人士,如今天下大乱,到处都在打仗,没办法,带着妻儿南下避祸。”他说着往身后一指。

胡亥这才看到在他身后,还跪着一名面黄肌瘦的妇人。那妇人怀中拦着两大一小三个孩子,最大的孩子也不过七八岁的模样,此刻都惶恐地望着他。

那文士冲胡亥磕了个头,道:“公子家大业大,若有能用在下之处,在下愿肝脑涂地。只求您能给我这几个孩子一口饭吃。”

胡亥点点头。

那文士大喜过望,扯起妻儿,忙就跟在胡亥身旁。

见状,一瞬间,码头上原本被震慑住不敢有所动作的年轻人们都沸腾了。

“公子!要我要我!我能赶车!”

“公子!我吃得少干得多!在老家是庄稼把式!”

“公子!…”

胡亥从选又选了几名来自不同地方的年轻流民,一并带回下榻的逆旅。

郴县,甚至说整个长沙郡的政府机构都处于半瘫痪状态了。

这逆旅被胡亥带了三百多力夫一占,再没有人来入住,更没有官吏敢来查。

五名年轻的流民,连同那名中年文士,并列排开站在胡亥面前,等他的问话。

胡亥道:“说说你们家乡情形。”

那中年文士左右看看,先开了口,道:“我原是邯郸郡信都人,原是朝廷的小吏员。后来先是姓武的占了信都,自立赵王,我等没有办法,只能顺应。后来他被底下人杀了,赵王换了个人来做,管事儿的还是张耳、陈余。再后来不知道怎的,陈余大将军就走了。信都的事儿都是张耳说了算。直到去年冬天都还好好的,虽然不算太平,信都里面也乱过两场,可是怎么都还算过得去。谁知道从今年开春,朝廷章邯大将军领兵围了信都,张耳自知不敌,带了亲信溜了。”

听到张耳、陈余、章邯这些熟悉的名字,李甲等人都是一阵振奋。

夏临渊道:“朝廷打下信都来了?”

那文士点头。

夏临渊道:“那你们还跑什么?”

那文士叹了口气,道:“您有所不知。朝廷打是打下来了,可是那章邯大将军四处救火。于是故楚的那些兵,就总是瞅着机会来信都侵扰。这么折腾了两个月,城里的黔首日子就过不下去了。粮食都涨到二百钱了,怎么过呢?于是没法子,我也带着妻儿往南边来。”

“都说南边太平,可是我们一路走到哪里,打到哪里。直到南郡南部,这才没了兵戈,可是那里流民实在太多,找不到活计,也没饭吃。我们只好一路再往南来,据说南海郡倒是太平,可是五岭之高,又有关隘,我们哪里过得去呢?”

胡亥背手而立,猛不丁问道:“天下乱成这个样子,皇帝就不管管?”

此言一出,夏临渊等人都是吓了一跳。

几个卖苦力的流民脸上都是懵懵懂懂,那中年文士到底做过吏员,知道的多些,叹气道:“皇帝——哪里还有皇帝?”他打量着胡亥装束,道:“公子等人怕是岭南过来的?大秦的皇帝已经不见了大半年了。”

胡亥心中一松,“不见了?”总算没报个他死了。

那中年文士道:“谁能说得清呢,也许是不见了,也许是死了。那些造反的将军,都说自己抓住了皇帝,一个比一个说得真。我听过最真的一个,是故楚来的逃兵,说他们当初在广陵府囚住了皇帝,可是给皇帝跑了。跑去哪里了,没人知道。”

胡亥呆着脸又问道:“那朝廷怎么说?”

“朝廷?朝廷能怎么说?皇帝总归是不见了,也许是死在荒郊野地,只见不着尸体罢了。”那中年文士摇头叹道:“朝廷都给大官给把持了,他们立了皇帝的儿子做新君——才不过五六岁的小孩,能懂什么?不过是听凭大臣们摆布,做提线木偶罢了。我看这大秦的天下呐,撑不了几日喽…”

看来是李斯等人扶持小团子做了秦三世。

李甲问道:“你说一路南下,都在打仗。那是朝廷赢得多些,还是叛军赢得多些?”

那中年问世见李甲年轻,苦笑道:“小公子,朝廷皇帝都不见了,人心涣散,如今打仗也不过是拖延时日,晚一点死而已。那叛军却是势如破竹。”

“势如破竹?”

“可不是嘛。原来皇帝刚失踪的时候,众说纷纭,大家都不确定。再者,当时章邯大将军刚在定陶大败楚军,项梁将军都自杀了。项梁一死,楚王就急着要项氏兵权,封了宋义做卿子冠军。谁想到项梁虽死,他有个侄儿却当真了得。”

胡亥眼中火花一闪,“项羽。”

那中年文士一愣,道:“公子您在岭南也听过他的名号?”

胡亥不答反问,“项羽做了什么?”

那中年文士道:“那项羽先是在广陵大败朝廷的王离将军。”

“他打败了王离?”这当真出乎胡亥意料。当时王离有二十万大军,项羽是刚被楚王夺了兵权的小可怜,“王离人呢?”

“嗐,所以说这事儿——那王离将军也不见了…”

“王离也不见了?”

“是啊,打了败仗,也许给项羽抓起来了,也许自刎谢罪了——谁知道呢?反正广陵府一战之后,再没人见过王离将军了…”

胡亥咬牙,又气又好笑——这当真是王氏传统,打着打着人不见了。

那中年文士又道:“随后,那项羽斩杀了卿子冠军。从此,楚王再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就连当初项梁刚死的时候,楚王封的许多诸侯,都一并归项羽统领了。据说众诸侯分了三路,多数跟随项羽与章邯大军作战,另有一路从中间往西,要攻入函谷关,生擒小皇帝。”

“那还有一路呢?”蒙盐心思缜密。

那中年文士一噎,顿了顿道:“我也只是听说的,到底是三路还是五路,取的哪条路,我也说不清楚。”

蒙盐:…

胡亥温和道:“你已经知道很多了。”

这又不是后世捧着历史书,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身在其中,就像小卒子哪里知道棋局如何呢?这中年文士掌握的信息或许不够准确,可是对于此刻的胡亥来说,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胡亥又一一询问另外几名流民。这些人不像那中年文士,不懂什么天下大势,只能说说自己身边发生的事儿,还有些道听途说的故事。

胡亥将这些人的话与那中年文士所讲一一对应,渐渐把这大半年来的天下局势拼凑出来。

看来当初他淮水南下,入海遇险之后,项羽先是联合蒲将军等人,设计大败了王离的大军,王离失踪。随后项羽斩杀宋义,夺取兵权,一统故楚内部。

在此期间,章邯夺取了邯郸郡。李斯还在假装陪皇帝巡游。

直到今年春天,他失踪之事瞒不下去了,各地叛军风闻此事,都宣称活捉了大秦皇帝。于是三月李斯与冯去疾等人立小团子做了秦三世。

至此,叛军士气大涨,在项羽率领下,大军与章邯在北地作战;另有两路军队,一队直取关中,还有一队暂时动向不明。而朝廷左支右绌,已显败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