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脚步一顿, 跟蒙盐保持了距离。

尉阿撩忙挡在胡亥身前,老实巴交劝道:“蒙小将军, 您消消气儿,公子也是大局为重、不得不…”

胡亥也忙笑道:“其实我就是这么一说。出气的办法多着呢——何必动用武力呢?要不,回头咱们结为儿女亲家?”

蒙盐从鼻子里嗤笑一声, 慢悠悠道:“若真跟他计较, 早不知被他气死多少回了。”他背着冷光闪闪的青霜剑,快步在前下山去。

胡亥在后面, 擦了擦额头、手心这一晚上积下来的冷汗, 对尉阿撩打肿脸充胖子,笑道:“嗐, 他就是吓吓朕。朕难道是被吓大的吗?”

尉阿撩讷讷道:“原来如此。小臣真笨,还以为…”

胡亥挥挥手,止住尉阿撩的话头, 跟在蒙盐身后,也快步下山去。

这一趟勇赴阳山关,总算是有惊无险,既借到兵,又借到了粮,除了惹得蒙盐老大不快之外,总体来说,称得上是大获成功。

而赵佗回去之后,第一件事儿就是召亲信来,去查看横浦关东侧的小径是否果真被山石所堵塞了。连绵的山岭之间,不为人知的小径没有十条,总也有八条。查访本就不易,郡尉还要求找被山石堵塞了的…这命令真是叫底下人摸不着头脑。

经年累月,总有几条小径被山石土泥所掩埋,又有原本的峻岭被风吹雨蚀显出了新的小径。

底下人按照赵佗的嘱咐,总共找出了三条符合要求的小径,又将其余五条小径都堵上了。

赵佗这才放心了些,当下遴选秦地跟来的大军中尚未在此成家之人,总计三万余名。他留下其中的精良兵力,将剩下的一万名集结起来,遣送给“蒙壮”使用。

半夜,胡亥回到了郴县。

院中,刘萤正望月相候,她纤细的手指揉皱了丝帕,正如她那颗担忧不已的心。

在她身旁,李婧专心致志雕着她的木头娃娃。

刘萤待了片刻,起身道:“这样不行,再等下去我要担心死了。我得找点事儿做——我去把白日召集到的青壮名单再过一遍。”

李婧吹吹娃娃上的木屑,不解道:“担心又没有用。担心做什么呢?”

刘萤苦笑道:“哪能人人如你一般,万事不关心的。”

李婧歪头瞅着她,“阿萤姐姐,你这是夸我吗?”她自己点点头,“我就当你是夸我了。”

话音未落,院门轻叩,胡亥三人推门而入。

刘萤惊喜道:“可算回来了!”她迎上去,颤声道:“你们一走,夏临渊和李甲也走了,我真是担心死了。既怕你们出事儿,又怕郴县出岔子…”

胡亥一愣,道:“夏临渊和李甲去了哪?”

刘萤叹道:“他们俩一个莽一个呆,我竟不知道是谁撺掇的谁——俩人说是困在郴县不是办法,况且招兵之事,毕竟无趣,他俩早待不住了。趁着您出外,他们去北地打听打听消息。招兵之事,倒是多亏了秦嘉和那位您带回来的中年文士帮忙操持。”

“你辛苦了。”胡亥点点头,一面往院内走,一面道:“原本我这趟回来之后,也是要打发他俩去探听消息的。他们这么自觉,倒省了我的麻烦。”他原本一到郴县,就想叫李甲去探听消息,因为自己要带人去见赵佗,担心刘萤与李婧撑不住郴县的场子,才留了夏临渊和李甲在。

刘萤睁圆了眼睛,劝道:“他俩本就要无法无天了,您还夸他们——等他们回来了,您可千万要好好说他们一通,不能再鼓动他俩这脾性了。”

“好好好。”胡亥满口答应,一弯腰,借着看李婧的木头娃娃,避开了刘萤的唠叨,“哟,雕得真俊。”在刘萤发火之前,他直起身子来,正色道:“这次跟赵佗谈得挺顺利。”

刘萤果然关切,顾不上计较前头的事儿,问道:“怎么样?”

于是胡亥把阳山关上与赵佗相会达成的成果约略一说。

“倒是运粮一事…”胡亥摸着下巴,走入屋内,叫尉阿撩把地图挂起来,“咱们得换个地方。”

“换个地方?”刘萤也看向地图,却也看不出什么来,“换去哪里呢?”

“赵佗虽然一时被我用话拿住了。”胡亥手指点在地图上,戳了戳长沙郡与南越郡的交界处,“但我们在底下,他在山上,只要他想,我们背后总是危险——这不行。”他手指往西攀去,流连过黔中郡,落在巴郡、蜀郡之间,折而向北。

蒙盐目光随着他指尖游走,神色一动,“你想去汉中?”

胡亥沉声道:“叛军起于山东,我们如今乃是萤火之光,要积蓄实力,自然避入西边才是上策。你们看,赵佗运粮,从灵渠而来…”

灵渠,是当初为了平定南越,先帝下令开凿的。当时费十万军工之力,将湘水与漓水相连,由是,北地粮饷辎重得以经水路进入南越境内,为当时任嚣的大军提供了充足的后勤,为后来朝廷平定南越打下了坚实的物质基础。

灵渠之于南越,就好比郑国渠之于关中,都是造福百代黔首的水利工程。

胡亥手指顺着灵渠游走,边思索边道:“那么从桂林郡北上,入长沙郡之西,毗邻黔中郡。我们不能留在长沙郡了——我们召集的青壮可以就地屯田,可是他拨给我们的一万兵要带走。否则万一赵佗起了异心,这些兵未必愿意倒戈相向于昔日长官。所以,我们要走,往西边走——到黔中郡去,一来粮草供应的上,二来免去了背后的危险。”

蒙盐点头。

“夜深了,先说到这里。”胡亥道:“都去歇息。明日咱们再看看具体怎么走。”

一时人都散了。

胡亥自己借着昏黄的烛光,仍在揣摩地图上的寸尺河山,他的目光落在“灵渠”这个字标上。那个“灵”字像活过来一般,游走起来,像是要变成一个人的名字。

胡亥用力闭了闭眼睛,定定神,知道自己是太久没合眼了,可是精神却亢奋到无法入眠。

这种情况,前世大考之前他也出现过,知道是神经过度紧张的缘故。游泳可以缓解,此地虽然不方便游泳,但是其它能减压的事情做来都是一样的效果。

他想了想,走到院中,捡起李婧未完工的木头娃娃,捏着削刀,笨拙地打磨起细节来。

簌簌的木屑剥落声中,他放空思维,渐渐放松下来,打个呵欠,重又走入屋内,一夜安睡。

第二日,一道凄厉的女声刺破了黎明的天际。

“我!的!娃!娃!”李婧捧着已经看不出人型的木头娃娃,怒火烧得眉间痣好似要滴血一般,“谁干的?!”

胡亥正伸着懒腰走出来,闻言脖子一缩。

他敢跟蒙盐说“捶两拳出气”的话,却万万不敢直犯这位小姑奶奶的锋芒。

“困啊,真困啊…”他自然地打着呵欠,迅速关上房门,假装又回去睡觉了。

没有人自首,李婧不知怎得,就把犯罪嫌疑人锁定在了蒙盐身上。

于是,无端端的,蒙盐一天下来,吃了李婧好几次暗亏。

他被整得莫名其妙,只能归结为李婧日常作弄他,浑然不知自己是给胡亥背了一口大黑锅。

胡亥拟定了西迁的方案,迅速开始执行。五日后,愿意跟随他们西迁入黔中郡的五千青壮已登记造册,与赵佗送来的一万兵马一同,翌日便将西行。

在他们启程前一日,夏临渊与李甲赶了回来。

俩人风尘仆仆,也是旅途常有的状态;但是面上焦灼神色,却分明暗示着糟糕的消息。

“出什么事儿了?”胡亥一见他俩神色,便是心中一沉。

夏临渊扑倒在胡亥跟前,拖着哭腔道:“完了…章邯那个狗东西,他、他带着二十万大军降楚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了大家评论,普遍要求加更,所以一回家就码字了,这是一更。

等我吃个晚饭继续,还有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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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4 章

闻言, 蒙盐、刘萤等人都是心中大惊,好似冬天吞了个冰疙瘩。

王离已经失踪, 他所率领的二十万大军也不知所踪。

南方兵团的赵佗摆明了是要高高挂起。

朝廷最后的战斗力,只剩了章邯起于骊山七十二万囚徒的大军。

这所谓的七十二万囚徒,在出函谷关后,逃的逃,死的死, 还剩多少不好说。而章邯发兵之后, 朝廷召集各地精兵,都去支援,供章邯调遣。

可以想见,章邯降楚, 带去的这二十万大军, 一定是他最亲信的精兵。这是大秦的老底子。

这张牌一去, 大秦所剩的, 唯有函谷关周遭数万守军而已。

刘萤颤声道:“恐怕消息不真…你们从哪里听来的?可信吗?”

“章邯那个丧良心的王八蛋!”夏临渊且骂且泣,“我早说看他不像好人!千真万确, 怎么不真?我和李甲一得消息,日夜兼程就赶回来了。不用十天半月, 消息就会在黔首间传开来…到时候、到时候…”

到时候人心涣散,后果不堪设想。

与众人的惊慌震惊不同,胡亥却是很快接受了现实。

看来就算他特意留住了司马欣,还是没防住章邯反叛。

可见一切外部因素都只是诱因。

比如岳飞闻十二道金牌急召,也没见岳飞反了。

就譬如犯罪分子一样, 他会去犯罪,那么不管多么情有可原;他与奉公守法的公民到底是不一样的。

若是没有他流落海外这一段,那么大局可控的情况下,章邯应该不会猪油糊了心要反叛。

但是现在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一切就很清楚了,在章邯心中,个人性命高于一切。

胡亥沉稳道:“你不要慌。刘萤,去倒两碗热水来。你们坐下来慢慢说。”

他的镇定为众人稳住了心神。

刘萤看他一眼,只要陛下在,大秦就在!她答应着去倒水了。

夏临渊和李甲喝了水,喘过气来,将探听到的消息细细说来。

夏临渊和李甲一路往北,探听消息,过了南郡,在南阳郡宛县停下来。

宛县四通八达,是交通要道,也是消息汇总之所。

原来当初皇帝失踪,项羽一统故楚集团内部兵权后,便往西北挺进,为叔父项梁报仇。而此时的章邯灭了项梁之后,认为楚地叛军已经不足为虑,渡河而北,攻打赵国——也就是张耳所在。这一节与此前中年文士所说吻合。

而张耳不敌,与赵王歇逃入了巨鹿城。

项羽率领故楚大军,在巨鹿与章邯大军遭逢,连打了九场战役,各有胜负。项羽断绝了章邯所修筑的运粮通道。而朝廷内部,皇帝失踪,政令不一,章邯所率领的大军已经连续作战超过两年,众人疲敝。而项羽所率的楚军,却是自江东而来,一路且行且收兵,更背负前主将战死的哀势。

而巨鹿之战,众诸侯作壁上观。

在这种情况下,项羽对战章邯,没有能全身而退的把握;章邯兵卒疲敝,朝廷内乱,后援断绝,也没有能与楚军斡旋的把握。

自然而然的,章邯降楚,成了双方的共识。

这些都在胡亥意料之中。

他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当初那文士说,故楚集团叛军兵分几路,主力随项羽在巨鹿作战,另外的人马呢?”

夏临渊哭得鼻头红通通的,道:“说是一路给武安侯率领,一路给那项羽的亲信率领,都从南阳郡宛县往西打过去了——我们到的时候,他们大军刚离开宛县。据说前锋已经攻破了武关,要直取函谷关,打到关中去…呜呜,咸阳宫中的小陛下可怎么办呐?”

“武安侯?”蒙盐念叨着这个名号,想不起是谁来。

胡亥道:“便是在丰邑被你打败了的沛公刘邦。他逃走后,投奔项梁,借兵又打回来。项梁死后,楚怀王让他做了砀郡长,封了他武安侯。”

原来是那个一只耳,蒙盐眉头深皱。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胡亥等人就是想有侥幸心理,也不可能了。

秦虽然还未亡,可是败局已定。

这就好比俩人PK,一人满攻满防还满血,另一人却已经无攻无防还只剩一滴血。这时候,在游戏机制内,已经没有任何大招能够一击反杀。唯一能做的,就是快点输掉开下一局。

输掉…

在众人都面如死灰、沉痛无言之时,胡亥脑海中却刮起了一阵风暴。

输掉…

不破不立…

只要大秦还在,那么所有的叛军,就算再怎么机会主义,就算再怎么利益争夺,却还是会同一阵线,一致抗秦。

可是一旦没有了大秦这个统一的敌人,那么他们的阵线就不攻自破了。

随后的楚汉相争,就是这么来的。

可是若要破…

若要破,这代价太大了。

历史上,在章邯率领大军降楚后,项羽领兵而西,过三川郡,至新安。降楚的秦兵私下议论纷纷,都知道这西去是要入关中。项羽与手下将领,恐怕秦兵入关后不受控制,反为祸患,于是在新安城南坑杀了二十万秦兵。

而后,项羽入关,屠城、纵火、掳掠珠宝妇人而东。在楚兵去后,咸阳大火三月不绝。

对于楚人来说,秦亡的标志,就是皇帝死了,子婴都死了。秦皇室再无后裔。

大秦累世基业,毁于一旦。

可若不破,这就是必败之局。

要如何既能破,又免于二十万秦兵被坑杀,咸阳城被付诸一炬的惨痛过程呢?

关中要保,二十万投降的秦兵要保,他的独苗小团子也要保。

可若要保住这三样,又如何能让叛军相信大秦再不足为敌,转而陷入内部纷争呢?

在胡亥低头疯狂思索的时候,夏临渊却已经心态崩了。

夏临渊擦着红肿的眼睛,道:“想当初,我和李甲奉陛下命令,出巡游说众叛将,先后收服赵王、吴王手下大将,帮着那章邯灭了复辟的六国。王离率领二十万大军,随着陛下南下,如果不出意外,消灭故楚余孽,抚定淮水之南黔首,原也是易如反掌之事。可是谁知道,谁知道…”他说到此处,咬牙切齿起来,通红的眼睛盯着蒙盐,叫道:“若不是你暗地里下手,害得陛下流落海外,一去一回大半年,天下早已太平了!我们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坐以待毙!”

“这都是你的错!”夏临渊指着蒙盐,叫道:“你这个眼里只有家人安危却不顾天下的小人!你、你就是…”他气得脖子通红,憋了半天,憋出一个词而来,“老鼠!”

“你这只老鼠!”夏临渊狠狠呸了一声,“若叛军打进咸阳去,你的家人都得死!”

气氛沉重,众人都忧心咸阳,竟也无人解劝。

蒙盐目露沉痛,哑声道:“你骂我,能阻住叛军入关?”

夏临渊一噎。

“都少说两句。”胡亥先是道:“我早已说了,当初的事情留在岛上,再不许提及。夏临渊你若再犯,以后也不必跟着我了。”

夏临渊目露委屈,却到底咬住嘴唇,没再吱声。

胡亥又道:“蒙盐当初不过十七岁少年,有勇有谋、有情有义,朕欣赏他。谁也不是生下来就胸怀天下的。”

他舒缓了口气,笑道:“上苍造人,要我们活到七老八十,自然有他的道理。人都是越长大越明白的。”

蒙盐听出胡亥为他开脱之意,心中却越发难受,简直比被夏临渊指着鼻子骂还难受。

蒙盐哑声道:“陛下兵锋所指,我愿以血肉之躯为您开路。”

胡亥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说什么血肉之躯,怪吓人的。我不比你们,不是打打杀杀的人。”他笑嘻嘻问道:“你跟项羽,关系不错?”

想当初蒙盐跟项羽卖了胡亥,这关系岂止不错。

若论功行赏,那么灭秦之后,项羽的十八路诸侯中,当再加一位蒙盐才是。而且蒙盐还得是封地较好、较大的。毕竟历史上,投降项羽的章邯,和怂恿章邯的司马欣、董翳都给封王了。

提到项羽,蒙盐面上心里都是一阵刺痛,“不必讽刺于我…”

“嗐,讽刺这么高超的语言艺术哪里是我能玩的?”胡亥忙给他顺毛,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诚恳,“来,我跟你说说,我这个不成熟的小计划…”

看着胡亥如常嬉笑的神色,感受着他镇定的情绪,夏临渊、刘萤等人也渐渐缓过来,都附耳上前,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胡亥口中“不成熟的小计划”上。

胡亥手按在蒙盐肩膀上,与他四目相对,真诚道:“你去跟着项羽。”

蒙盐:我真的要爆炸了!

众人:喵喵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