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是秦还在,张良的第一利益,永远是推翻秦国。

但是这又与刘邦不同。

六国俱在的时候,刘邦也不过是个殷实人家的儿子罢了;六国亡了,他还去咸阳给大秦做过义务兵。

对刘邦来说,此时唯一要紧的,乃是从腹背受敌的困境中挣脱出来,至于以后到底是七国分天下,还是倒退回大秦一统四海,他其实并没有张良这样的感触。

当然最好还是他刘邦做皇帝——不过目前来看,那还是很遥远的梦想。

于是这一回,没了萧何月下追韩信,倒是来了一出刘邦月下追张良。

“子房兄!子房兄!”刘邦快步上前牵住张良的马缰,笑道:“子房兄,怎么突然要走?在兄弟我这里住得不自在了吗?哪个不长眼的惹了你生气,说出来,我替你教训他!”

张良叹息一声,平心静气道:“汉王前程远大,若与秦国联盟,请恕在下不能辅佐了。”

刘邦苦笑道:“子房兄,可是若不与那秦王联手,咱们怎么抵挡项羽大军呢?咱们又没有能与项羽一战的将军…”

此时的刘邦,可没有韩信在侧。

张良沉默,这的确是连他都一时无解的局面。

刘邦见张良沉默,忙笑道:“你看,我这也是没办法暂且答应了——咱们先借着秦王的手,把魏王豹平阳这地方拿下来,好赖有个安身之处。至于再往后,等咱们灭了项羽,再回头打秦地,也不迟啊——是不是?再说了,谁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秦王是真的还是假的?项羽当初入咸阳的时候,可是把子婴都烧成炭了…若这是个假秦王,那秦始皇地下有知,还不得气得再死一回?”

虽然刘邦说得天花乱坠,可是张良执意要走。

张良毕生心血都放在反秦大业上,临了却要他与秦国联盟,这实在是太恶心了。

刘邦苦劝无用,心知张良深恨秦国,于是转换思路,只一句话就留下了张良。

刘邦道:“可是子房兄你这么走了,谁又来遏制这秦国呢?项羽是个莽夫,我目前又势单力薄,一旦这秦国发展起来,子房兄要如何毁灭它呢?倒不如随我一同,潜伏在秦国左近,等时机成熟,再骤然发难,叫这秦王万世不得翻身。”

刘邦这是以自己为间谍,深入了秦国内部;本质上,与胡亥叫蒙盐投楚,是一样的道理。

这道理其实不难想明白。

张良也是一时被恶心坏了,打定主意不能跟秦国联手,此刻听了刘邦的主意,面色转圜过来。

刘邦见状,忙为张良牵马往回走,徐徐劝道:“我懂子房兄你的心情,其实我也恨这秦王,答应跟他联手,我也是咬着牙硬着头皮的——子房兄你放心,只要我们势力壮大了,我第一个就把秦王给宰了…”

张良下马,道:“如何能让汉王为我牵马?”他取过刘邦手中马缰。

刘邦也不坚持,松手看他自己牵马,心知人已是留下来了,嘿嘿一笑,道:“子房兄你放心,这秦王不知真假也就罢了,竟然把他全部人马都给了手下将军——恐怕不等我们打,他自己手下的将军就反喽…”

刘邦口中一定会反的将军韩信,领着五万人马,紧随夏临渊与李甲,于次日至平阳城外。

刘邦辕门外亲迎,要看看这秦王手下大将是何等样人物——值得那秦王将手下兵马尽数托付。

盛夏烈日之下,阴郁俊秀的青年下马走来。

刘邦并不掩饰好奇地上下打量,却也瞧不出如何出奇之处——既不像项羽身材高大,叫人望之胆寒;也不像黥布那般,脸上刺字骇人;甚至都不像一般带兵之人,自带戾气。而且还很年轻,年轻到率领这五万人马,近乎儿戏了。

刘邦心中嘀咕,面上却不显,热情笑道:“久闻韩大将军名号,今日才得一见——请!请!”

韩信走到刘邦身前三步,顿首道:“见过汉王。”又随之往帐中走去,态度客气疏远。

刘邦目光在他面上一转,忽然有种面善之感,顿了顿,笑问道:“我瞧着韩大将军倒是眼熟,可是此前曾照过面?”

韩信嘴角一扯,客气道:“在下从前只是小人物,哪里有福分与汉王一见呢?”

当日夏侯婴引荐他于刘邦,刘邦看在夏侯婴面子上,见了他一面,叫他做了管粮饷的小吏。

这等小事,刘邦自然是记不得了。

刘邦觉得韩信这语气微妙,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了,可是场面不能冷,当下笑道:“看来是与韩大将军命中有缘,怕是梦中见过也未可知。”

韩信并不与刘邦啰嗦,坐定便道:“我领的这五万人马,今夜稍作休整,明日便随我去攻打平阳。汉王要出兵吗?”

刘邦一愣。

历来联盟作战,多是怂恿盟友上去打,自己躲在后面抢功劳的多;谁会像这韩信似的,一来就抢着往上冲——这打掉消耗的可都是自己的兵啊。

刘邦一时间只觉得,从秦王到韩信,他们秦地的人都有点虎。

刘邦想了想,道:“用兵,您是将军,比我擅长。我听您的——您是要我随您一同出战呢?还是给您殿后呢?”

韩信这次东进,率领着胡亥亲手交付的五万大军。

这五万大军代表的,乃是一国之君沉甸甸的信任。

韩信此前第一次用兵,是攻打栎阳,而后复归咸阳,牛刀小试,锋芒不凡。

他如今肩负胡亥信任,自然与那等推诿敷衍的联军不同,恨不能即刻便拿下平阳来,传捷报于咸阳,报答君上。

当然,韩信现在还在新手期,并不敢托大,见刘邦如此问来,便道:“汉王手下能出多少兵?”

刘邦掂量了一下,往少里报了个“三万”。

韩信道:“请将这三万兵马,与我的五万兵马合在一处,统归我调令。”

刘邦:…你还真拿自己不当外人。

刘邦笑道:“将军真是少年锐气!叫我佩服佩服啊!不过如今那项羽自东边而来,也正蠢蠢欲动,我这边还需留人回防——这样,我拨一万兵马给将军,留剩下的防守东边。”

其实项羽压根没有往平阳来的打算。

项羽往荥阳,固然是要追杀刘邦,可是走荥阳,而不走别的地方,乃是瞅准了荥阳旁边的粮仓——大秦曾经的大粮仓,敖仓。

韩信也不计较刘邦的借口,一万就一万,六万兵马已是足够了。

次日,韩信率领六万兵马,指挥秦嘉、灌婴等人,分两路骚扰平阳,他领主力军,直破城门,生擒魏王豹。

日未过午,战役已经结束。

魏王豹已经被刘邦困于城中多日,兵困马乏,而且兵力也弱于秦汉联军。

这一战,韩信之胜并不出奇。

可是韩信战术上,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只半日便打赢了,且己方几乎没有伤亡。

这叫刘邦叹为观止。

韩信领兵归来,刘邦辕门外亲迎,目光却已经不是初见时满是好奇,而是一种发现了珍宝的热烈。

“韩大将军!”刘邦热情地拉起韩信的手,“我痴长你几岁,以后便叫你老弟如何?”

韩信客气道:“汉王地位尊贵,在下如何敢当?”他一场征战回来,脸上却是一滴汗水也无,仍是俊秀到近乎阴郁的模样。

灿然的盛夏午阳落在他脸上,仿佛都成了清冷的月光。

刘邦吃了一记软钉子,丝毫不恼,反倒觉得有才华的人就该这样有性格。

他笑呵呵道:“来来来,我叫人安排了宴席——好好庆祝老弟旗开得胜!”

韩信这才翘了翘嘴角,却是道:“少陪。我要写捷报传于吾王。”

刘邦:…

刘邦笑道:“这是自然…那我们就在帐中候着老弟了!”

韩信独处写奏章。

战场上镇定自若,汗水都不曾落一滴的人,此刻捉着毛笔,却踌躇不知该如何起笔合适。

他出神琢磨着,俊秀的眉拧着,半响,终于下定决心似地落笔,手指一顿,却是一个墨疙瘩。

韩信无奈,排开写坏了的竹简,另择新竹简,最后只平铺直叙道:“已擒魏王豹,定魏地”,即刻叫人传报于咸阳。

这则捷报送出,韩信想了想,又写了一则。

这一则却是请求出兵。

“请三万兵马,北举燕、赵,东击齐,南绝楚粮道。”

在平阳往北,便是赵国、燕国的地盘。

赵国的地盘,原本是赵歇这个赵王与常山王张耳占据了。可是因为此前陈余借助田荣的力量,攻破了张耳军队,使得张耳逃窜去了刘邦处。

于是有了后来,陈余答应出兵帮助刘邦,但是前提是献出张耳头颅一事。

当时骜王蒙盐还在假意与刘邦联盟中,在旁出计策,以假头颅赚取了陈余信任。

陈余当下果然出兵,帮助刘邦攻占了项羽的大本营彭城。

可是纸包不住火,蒙盐给刘邦出主意的时候,可没提醒他这招的副作用。

等到项羽回防,夺回彭城之时,陈余也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张耳压根没死。

陈余大怒,又反出刘邦势力,投靠了项羽。

所以此刻的赵地,虽然有赵王赵歇在,可是他本就是被陈余和张耳扶上去的傀儡。现在张耳还在刘邦旗下避难,赵地尽在陈余掌控之中。

陈余又因为张耳在刘邦处,便投靠了项羽。

也就是说赵地,如今乃是项羽的势力范围,是需要秦王与刘邦联军去攻占的。

韩信主动请缨,要“请三万兵马,北举燕、赵,东击齐,南绝楚粮道”,简直就是浑身充满了干劲,恨不能立时就把天下全打下来,捧到胡亥面前,告诉皇帝“您没信错人”,也告诉天下“吾王没有信错人”。

韩信不傻。

他领兵初来那日,刘邦好奇中暗藏质疑的目光,他全都明白。

咸阳城中,胡亥先后收到韩信的两封奏章。

李斯赵高等臣子都在左近。

胡亥先是笑道:“好,魏地平定了。”他把奏章传阅左右,笑道:“朕早就说了,韩信这一去,便是手到擒来,你们还有诸多担心…”

等看到韩信第二封奏章,胡亥哑然失笑,边笑边摇头叹道:“年轻人真是不得了——他这是要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啊!”

见胡亥称别人为年轻人,李斯和强撑病体赶来的冯去疾对视一眼,都觉得自己该是风干的尸体了。

李斯问道:“要许他出兵吗?”

胡亥一字铿锵:“许!”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天使“闹闹”“跃然”“我的小伙伴和我”的地雷

感谢大佬AA的火箭炮!

更新时间提前啦!感觉明天还可以更早一点!我们一起开启健康新生活!

晚安,明天见!

第 143 章

却说刘莹探访吕雉, 稍微透露联汉抗楚之意, 问吕雉是否要以曾救秦王的救恩脱离此时困境。

虽然吕雉镇定,先问天下形势。可是一旁却急坏了吕嬃。

吕嬃是吕雉的妹妹, 在家时是娇女,出嫁后也是娇妇, 因上面总有兄长姐姐庇护, 所以做了母亲却仍是天真, 更是纵出几分刁蛮任性。

此刻听说吕雉先前救了秦王之事, 吕嬃早已耐不住了,抱着孩子起身凑过来道:“姐姐, 你还犹豫什么?快与那秦王相认了,把咱们放出去。我听说秦军残暴, 若是落到他们手里,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下场呢…”

因有刘莹在场, 吕雉不好多说,只道:“如今你们刚回咸阳,多少大事要处理。我这里倒是并不要紧,虽是囚牢之中,却也不少吃穿。阿莹, 你有这份照拂之心, 我承你的情。如今还不知汉王究竟是否与你们联手,我且耐心等等。与秦王相认之事,真到需要之时,再说。”

刘莹隐约明白吕雉的意思, 更知道她是拿定主意便不回头之人,怕再劝反而露了痕迹,便道:“我懂你的心——吕姐姐,你与孩子好好的,我有机会便来看你。”

那吕嬃按耐不住就要吵闹,吃了吕雉一记眼刀,才闷闷抱着孩子不吭声了。

一时刘莹离开了牢房,吕嬃再忍不住,拍着孩子道:“姐姐你说的是什么话?难道姐夫还能不管咱们了不成?你和阿盈、鲁元都在这里,况且我和孩子也在,樊哙那个杀千刀的,要是敢不管我们娘俩,这当口还跟人家对着干,我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他!”

吕雉冷声道:“阿盈可不是汉王唯一的儿子。”

吕嬃一噎,会意过来,忽觉身上发寒,瞅着姐姐问道:“…阿盈可是姐夫的亲儿子,他怎么能不管呢?”

吕雉不回答,可是眉眼都透着寒意——对刘邦而言,与天下比起来,区区一个儿子又算什么呢?

吕嬃看懂了,吓得结巴起来,“可是…可是…”她猛地醒过神来,急道:“若是姐夫真的不管咱们——那姐姐你还不赶紧与秦王相认?!”

吕雉耐着性子道:“正是为了防备汉王将我们置之不顾,我才不能与秦王早相认。况且就算刘邦与秦国联手,谁能保证今后不生龃龉呢?我救过秦王的恩情,是咱们保命的最后一张符——越晚拿出来越能发挥效果。”

吕雉问刘莹天下形势,其实也是想从中判断刘邦是否会答应与秦国联盟。她不可能像妹妹吕雉一样,从人之常情的角度去忖度刘邦。

而若是此刻与秦王相认,当然会成为秦王的座上宾客,可是将来万一刘邦背叛联盟,那么她吕雉便逃出无门了。但若是等到刘邦果真反叛,秦王想起她们一家人,要拿她们泄愤之时,吕雉再以救命恩人的身份出现,两相抵消,最起码可以保得性命。

但是这番计较,吕雉可以对吕嬃说,却不会对刘莹说。

归根结底,刘莹是秦国的人——吕雉心里清楚。

直到韩信捷报传来,胡亥才下令将吕雉及家人都放出来,另辟院落居住。

而原本跟随刘邦的旧臣,如卢绾、曹参等人,则应刘邦所求,将人送往平阳,还归旧主。

刘邦来信,写他那边情形也是很惨,说是“手头几乎没有能用之人了,老弟松松手,叫我那几个老部下过来,给我们的士卒负责后勤粮草,别叫他们饿着肚子打仗”。

卢绾、曹参都是从沛县时就跟随刘邦的人,强留也没什么意思。

况且挖过一个萧何来,已经相当于去了刘邦一条臂膀了。

若是再去了刘邦另一条臂膀——那他胡亥要个双臂尽失的残疾人盟友,也没什么用不是吗?

韩信请兵北上,胡亥准许,笑道:“朕已给了他五万兵马,他却只要三万,也真是年轻气盛。”

冯去疾咳嗽一声,声音苍老道:“既然如此,陛下何不收回两万兵马回防咸阳?”

其实胡亥把所有人马尽付于韩信率领,李斯与冯去疾等老成持重之臣都颇有微词。

一来这韩信到底是个年轻将领,又不是秦人,还曾经辗转项羽、刘邦门下,如何能让人彻底放心呢?

二来做皇帝的,所有兵马都给了同一个将军,既无节制之力,又少制衡之法,全然不是为帝之道,很是危险。

碍着这韩信是陪着皇帝北归之人,兴许君臣感情深厚,此前又是形势所迫,所以李斯与冯去疾保持了沉默。

可是现在既然韩信自请只要三万兵马,那剩下的两万兵马完全可以收回来嘛。

胡亥语重心长道:“咱们这说是五万兵马,其实都是沿途收的黔首,韩信这相当于赶着街上的黔首去作战,战斗力只怕连一万精兵都敌不过。他说只要三万人马,那是他忠君之心。他有忠君之心,难道朕就没有爱臣之心了吗?这多的两万人马,便是朕的心意了。”

于是发诏平阳,把这五万兵马仍是统归韩信率领,许其北上攻掠燕赵等地。

其实就算这五万人马全给韩信,在兵力上,仍是不敌赵国。

韩信所在的平阳北边,有赵国、代国,再往东北乃是燕国。所谓的代国,乃是陈余借田荣兵力,击溃常山王张耳后,扶持赵王赵歇。赵歇于是让陈余做了代王,但是因为赵国周围还未平定,所以陈余没有就封,而是留在赵高,派了自己的亲信夏说先去代国做相国。

如今听说秦汉联军要来攻掠赵国,陈余在赵地,聚集起大军,号称有二十万之众,就屯兵在太行山口的井陉。

虽说这二十万是号称,可是却也不容小觑。

陈余在赵地经营多年,此处又是故赵旧土,真发动了黔首,说有二十万人马,那就真能有二十万人马。

此时就算韩信与刘邦所有人马加在一块,还没有陈余的一半。

所以陈余不虚,发信羞辱,“尽管来!我必取张耳人头!”,又发信“若是怕了,只管献上张耳人头,降者不杀”。

对张耳的恨意,可以说是非常深刻缠绵,对得起他们“刎颈之交”的情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