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沉吟,道:“陛下可是在发愁,要如何回绝刘邦立张耳为赵王的请求?”

“回绝?”胡亥摇头,道:“朕许他!”

“您要答应?立张耳为赵王?”

胡亥踱步,长叹道:“朕何尝不知此举隐患。可是现在项羽势大,若因此与汉军分崩离析,那就得不偿失了。”就算与汉军异日争天下,那也需先活过眼前去。

李斯想了一想,道:“那张耳有个儿子…”

君臣二人都是一眨眼一串计谋的人,不必多说,便都笑起来。

胡亥笑道:“正是,封他做赵王,可是他也得拿出点诚意来。”

虽说儿子与天下比不算什么,可是毕竟并非人人都是刘邦,父子天性,总是有所顾忌的。

所谓的留质子,倒也不是觉得留了对方儿子,人家就乖乖跟你合作了。

而是虎毒不食子,将来若要翻脸,动手之前对方总要想办法先让儿子平安离开。

到时候张敖一动,便如同海啸前海边翻卷的泡沫一样——这便是两军对垒时,宝贵的先兆。

料敌先机,方能制敌。

捷报不止来自韩信一处,紧跟着,夏临渊处也来了好消息。

夏临渊和李甲的奏章一起送到。

胡亥自然是先看李甲的。

李甲的奏章内容简明扼要,讲述了劝反九江王黥布一事。

原来夏临渊与李甲到了黥布的地界,正好遇上项羽的使者。

因为黥布拥兵自重,对项羽的传召屡次敷衍,项羽对他极为不满,派了好几次使者来申饬黥布。

而夏临渊与李甲正好撞上了其中一次。

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错过呢?

夏临渊当即上前说,“九江王怎么可能还跟着项羽呢?他已经答应了,要跟我们秦汉联军合作。我们盟友之间,互相尊重,更不会有你们项王这等发使者来斥责九江王的行径。两相对比,是个人也知道该怎么选?”

那使者因是项羽旗下的,也是趾高气昂惯了,被夏临渊气个倒仰,“好好好!你们等着!”回去便夸大告之了项羽。

项羽大怒,派项声、龙且前去攻打黥布。

这下子,九江王黥布是不想反也得反了。

胡亥看了李甲的奏章,微微一笑,传递给李斯等人,道:“如今西北有我们坐镇,中间有刘邦领汉军,东北有田横齐军,这下子自家人里又冒出来黥布——够那项羽乱一阵子了。”

至于夏临渊的奏章——胡亥拢在袖中,准备当睡前故事,看完一乐。

项羽岂止是乱一阵子。

他现在整个人就像是烧红了的炭,似乎随时能喷薄出怒火来。

秦王回归的小道消息刚传来的时候,项羽压根不信。

等到自家斥候把确凿消息递上来,项羽有点犹豫了,召见蒙盐,道:“你确定杀死了那秦二世?”

蒙盐从容道:“千真万确。”又道:“项王何出此问?”

“那真是奇也怪哉!”项羽把那斥候锦书递给蒙盐看,“这秦地又冒出来个秦王,偷了刘邦那匹夫的大本营,把他的妻子部属一网打尽了。”说着大笑起来。

蒙盐扫了一眼,心里一紧,面上不显,仍是冷着一张脸,道:“想必是秦人不服刘邦管辖,又有人趁势要富贵,打着从前秦二世的招牌起事罢了。”

项羽闻言,瞥了蒙盐一眼,重瞳微沉,却是道:“若说是寻常人趁势要富贵,他如何能纠集这许多兵马?”

蒙盐垂眸,假作不解,手心沁出了汗水。

项羽微微沉吟,却是森冷道:“莫不是那小皇帝?可恨!”他一拳砸在案几上,怒道:“当日就该屠尽咸阳城中孩童!若不是虞姬她…”

若不是虞美人心软求情,咸阳城中如今一个孩童都不得见了。

其实大军政令,岂是虞姬一个柔弱宠姬所能改变?

虽然此时行军,常有屠城,但是所谓的屠城,多半就是杀光城中青壮年男性。剩下的妇人是掳掠走,与珠宝一样的资源;而老人孩童则不足为惧。

若是下令屠杀一城孩童,纵然是项羽自己人中也颇有微词。

所以此事才不了了之。

但是现在后患显露出来,总要找个人去怪罪的。

而自古以来,中国的女人便是上好的替罪羊。

亡国的是男人,挨骂的却是“红颜祸水”。

蒙盐闻言,缓过一口气来,淡声道:“若是那小皇帝,倒也难成气候。”

项羽怒道:“着实叫人恼恨!”

项羽近来,处处不得意,情绪一直很糟糕。

齐地好不容易平定了,可是当地黔首也真是硬骨头,又有个田横重新撑起了齐国,跟他作对;刘邦贼眉鼠眼,可恨鸿门宴留了刘邦狗命,如今也跟他作对;现在又来一个不知真假的秦王…

蒙盐以进为退,道:“项王可需我赶往秦地?我对秦地,总是熟悉的。”

项羽烦躁地摆手,道:“你就跟着我往西,先把敖仓给占了。”他捉起楚戟,道:“来,跟我战一场!”

月夜下,俩人打到大汗淋漓。

最后当然还是项羽赢了。

项羽这才觉得出了一口郁气,揽着蒙盐,笑道:“阿盐,你还是差了几分火候。”又指点他道:“出戟的时候用腰力,不要用手腕——否则现在不显,将来半根胳膊都要废掉的。”

他语气中是一如既往的自负,可是却也满是诚挚的关切照拂。

蒙盐垂眸应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是夜,蒙盐帐外山头,笛声呜咽,与金乌同坠。

有那么一瞬间,蒙盐想要回秦地去,也许是思乡,也许是…

可是随后胡亥的告天下诸侯书一出,蒙盐便知道,这场戏还需他演下去。

这是皇帝的意思,也是故国的需要。

告天下诸侯书中,胡亥把蒙盐、项羽、章邯订在一块,统一看作了仇敌。

章邯如今在废丘趴着。

原本刘邦东进,是要攻打章邯的。可是恰好胡亥归来,刘邦一合计,他干嘛损耗自己的人,去给胡亥降服叛将呢?

所以刘邦就绕开了废丘,没管章邯。

胡亥当时全部兵力都给了韩信,也没管章邯。

刘邦和胡亥都不管章邯,章邯却也并不主动出击,只是趴在废丘。

经了新安十万秦军之死,章邯整个人都有点颓了,又被刘邦夺了封地,便只好趴着,看项王下一步的举动再行事。

随着秦汉联手,有关这位归来秦王的消息却越发稀少。

不只是项羽,便是其余诸侯派去打探内情的斥候,也都无功而返。

这秦王深居简出,能见到他的,只有身边最亲近的人。

可是有一则却是大家查实了的,那就是围聚在这位秦王身边的众位大臣,如李斯、冯去疾、赵高等人,却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真人!

一时间,众说纷纭。

一派认为,如果不是真的皇帝,怎么能让这些大臣归心?

另一派则认为,秦末之时,大权早已旁落于重臣手中。昔日有赵高李斯沙丘政变,焉知今日不是故技重施?更何况张耳、陈余数次立赵王的事情也过去没多久,这年头的王许多都只是个幌子了。

不管外界怎么猜测,蒙盐只咬死了秦二世已被他杀死在淮水中。

可是项氏子弟对他群起而攻之。

要问为何项氏子弟如此恨蒙盐,还要从制度上讲起。

胡亥是伪装起来的皇帝,仍是郡县制,身边的众臣也是不拘一格,如韩信这般,只要有能力,不管出身如何,他都会给予合适的职位,给他们发挥的空间。

而刘邦近似于草莽出身,用人更是不挑剔,只要愿意跟着他干的,来者不拒。虽然因为失了萧何,又失了韩信,但是归根结底,跟着刘邦,只要有能力,而且入了刘邦的眼,那也能出头。

可是与胡亥和刘邦不同,项羽成事,本质上是六国旧贵族势力反扑。

反扑成功,项羽也不会闲得没事儿去反思制度问题——成功了,那就是制度没问题啊!

所以项羽沿用的,还是战国时期的贵族制度,也就是说,先用、重用的都是自家人。而外姓人,不管有多大的能力,始终都处于核心权力圈之外。

一直以来,项羽对这规则维护得也很好。

直到蒙盐的到来。

蒙盐一来,就得到了项羽的信任。项羽力排众议,无视范增的谏言,给了蒙盐额外的兵马,并且允许他进入核心议事圈——这是在此之前,除了项氏子弟,没人能享受到的待遇。

不提作为入关先锋,只蒙盐在跟随项羽东征齐国的过程中,表现也足够亮眼,更是叫项羽欣赏。

一时间,蒙盐简直成了项羽的左膀右臂,心腹知己。

这在项氏子弟看来,简直是鸠占鹊巢,不可容忍。

借着秦王归来的机会,项氏子弟群起而攻之,企图把蒙盐和外来客搞走。

楚国版本的逐客令眼看就要出现。

项羽独坐帐中,撑头沉思,案上摆着喝了一半的冷酒。

蒙盐应召而来。

“最近大家争论之事,你都听说了?”

蒙盐垂眸,点头。

项羽重瞳盯着蒙盐,问道:“你怎么说?”

蒙盐只觉芒刺在背,事已至此,项羽如何能不起疑心?

蒙盐不答反问,淡声道:“将军怎么看?”

气氛一时僵持。

蒙盐尽量让呼吸平缓正常。

忽然一阵香风弥漫开来,虞姬着鲜亮红衣,自内堂走出来,为项羽烫酒,柔声道:“夜色深了,项王还不安置吗?”

项羽忽然道:“你看蒙盐,像是奸细吗?”

“奸细?”虞姬掩口,一双美眸惊讶地瞪着蒙盐,旋即又笑开,依偎着项羽,低声道:“项王惯会吓唬人家。蒙将军若是奸细,当日如何肯从刘邦手中救下人家?”

项羽面色稍缓。

虞姬劝道:“项王,您今日已饮了不少酒了,不如歇息了…”

项羽摆手,却是转向蒙盐道:“这事,恐怕我要对不住你了。”

蒙盐心头一凛。

虞姬烫酒的手也是一滞。

项羽撑着头,似乎脑袋有千钧之重,他微醺道:“父亲与二叔父都去了…项氏满门,都靠着我一人。我不能叫他们失望…”

这个“他们”,也不知指的是项氏子弟,还是他的父亲与项梁。

项羽喃喃道:“也不能不管他们…”他按住蒙盐肩膀,手劲大到叫蒙盐都有些吃痛不住,“不过你放心,大哥心里记挂着你。”

蒙盐握着酒杯的手微颤,强自镇定道:“项王何意?”

“明日你便领兵回广陵府。”项羽长叹一声,起身回了内室。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在项氏子弟与蒙盐之间,项羽必须要做取舍了。

只余下虞姬与蒙盐。

蒙盐垂眸低声道:“为何帮我?”

虞姬望着项羽离开的方向,轻声道:“我虽然只是个闺中妇人,不懂天下大势,可是我知道自己心爱的男人,什么时候是真的开心,什么时候是真的伤心。那些项氏子弟,虽然是他的亲人,可是每次他们来见他,总是有所求,他总是满足他们,却也总是不开心。可是…”

虞姬抬眸,一双叫人痴迷的美眸盈盈凝视着蒙盐,柔声道:“可是项王他与你比武的时候,却是会真的笑出来。不瞒你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那样子笑了…”

虞姬陷入了回忆中,那样纯粹灿烂的、少年般的笑容,她只在与项羽最初相遇的岁月里见过——一见倾心。

她顿了顿,低声道:“我见过他真正开心的样子。自从叔父死后,他就很少笑了。”

蒙盐无言以对。

虞姬却又道:“况且,我听说项王说过你的身世。你也是被秦朝害苦了的人——你们总是能互相理解的。所以我信你,你不会害项王。”

她顿了顿,望着蒙盐,笑得有点羞赧,却是道:“你是个好人。”

“好人?”蒙盐起身,玩味着虞姬给他的评价,淡声道:“什么叫好人呢?”

虞姬一愣,却见蒙盐已经走向帐外。

月光自半空流转下来,映着蒙盐眸中一片雪亮的淡漠。

次日,蒙盐领兵回防广陵府,离开项羽征战的队伍。

项羽没有来送行。

得知黥布背叛,项羽派出项声、龙且前去攻打。

黥布早前曾在广陵府,被胡亥等人当胸刺了一剑,身体大不如前,并不与项声等人正面交战,直接往西逃去,撞上东进的刘邦军队,正式加入了秦汉联军。

而韩信听从李左车的计谋,使得燕国不战而降。

张耳被立为新的赵王,作为交换,同时把儿子张敖送去了咸阳。

韩信平定了燕赵大地,收拢其中精兵,也东进,与刘邦军队合并,于荥阳抵御项羽大军的到来。

而项羽用兵如神,瞅准了秦汉联军的薄弱环节,数次侵夺秦汉联军粮道,使得秦汉联军一直处于缺少粮草的状态。

项羽兵力占优,又身经百战,且掐准了秦汉联军的粮草命脉,本来以为能手到擒来,谁知道在韩信指挥下,秦汉联军却颇为刁钻,总是没给他占着便宜。

这场焦灼的战争一直进行到次年四月,项羽终于围住了荥阳城。

围城容易,攻城却难。

攻城虽难,时日一久,城中粮草不继,也只能开城门投降。

而秦汉联军被困住,项羽其实也是变相把自己困住了——只要荥阳没攻打下来,项羽大军便不能挪走。

而大军在此一日,便是一日的人吃马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