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道:“我丢了一面旗子。”

那老头沉入水中,不一刻又出来,手中托着一面金子做的旗子,问道:“这是您丢的旗子吗?”

胡亥摇头。

那老头又沉入水中,再出来时,手中托着一枚银旗子,问道:“这是您丢的旗子吗?”

胡亥仍是摇头。

那老头叹气道:“敢问您丢的是一面什么样的旗子呢?”

胡亥道:“朕之旗帜,彰水德,利万民,号令天下,莫敢不从。”

那老头笑道:“我知道了。”这次沉水复出,托着一柄巨大的黑色旗帜。

胡亥笑道:“这是朕的旗子了。”

那黑旗裹着胡亥,一路送他安全上岸。

这则神话故事,趣味丰富,圆了胡亥死而复生的纰漏,又暗自吻合了秦以水德而兴的大众共识。

一经面世,便广为传播。

到如今,已经无人不知胡亥乃是“天帝之子”,与他那一面“不是金不是银,却能号令天下”的旗帜。

可是要让这些楚人相信胡亥乃是天地之子,他们如何能甘心呢?

就是项羽,此刻也沉默了。

项它的质疑与愤怒也在情理之中。

关键时刻,项羽那拎不清的小叔父冒泡了。

项伯自以为机智得小声道:“可若蒙将军明知胡亥未死,又怎么会撒这种容易被拆穿的谎言呢?我看,蒙将军是确信胡亥死了——可是不知出了什么差错,这胡亥没死绝…”

一时间帐中嗡嗡声一片,众人纷纷讨论起来。

项羽看向蒙盐,见他只是安静跪坐着、睫毛低垂、面如古井——一个死了父兄之人,怎么能原谅刽子手胡亥呢?一个千里奔袭来救他的人,怎么会背叛他呢?

“都闭嘴!”项羽一声暴喝,走到蒙盐身边,按着他肩膀,对众人道:“我视阿盐如亲弟。诸君若怀疑他,便是怀疑我,明白了吗?”

众人噤声。

项羽喝问道:“明白了吗?咹?”

众人齐声,“喏!”

于是约定趁胜追击,戮力攻汉。

众人退下。

项羽见蒙盐神色冷漠,笑道:“别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你杀了彭越——这是一件大喜事…”

蒙盐淡声道:“项王不怪我擅自用兵就好。”

项羽道:“你是为了救我——我怎么会怪你呢?我见你旗下有两个将领倒是骁勇…”

蒙盐道:“那是苏角和涉间,原是跟随我父亲的,后来就跟了我…当初我在淮水失踪,暴秦的狗皇帝也没了——他们便隐居起来,如今在广陵府又听说了我,便找来了…”

两人一夜详谈。

那彭越的确是个狠角色,否则岂能骚扰得项羽头疼无比,还每次都能全身而退?

原本大泽少年起事的时候,推举彭越做领袖。

彭越一开始推辞,道:“我已经老了,不该参与这些事情,更不用说是做首领了。你们还是推举别人。”

但是泽中少年坚持,彭越推辞不过,于是道:“好。既然你们要我做了首领,那么一切都是遵守命令。我们约定时辰,明日在此地集合。”

等到第二日,少年们稀稀拉拉来到约定地点。

彭越道:“今日是刚开始,就只杀掉最后一名。”

一开始少年们还在嬉笑,说何必这么认真呢?

等到彭越真的杀了迟到的最后一名,少年们全都骇然色变,自此令行禁止。

可以说,彭越是个很有能力的将领,年纪性情又跟刘邦差不多,所以俩人很是交好。

得知彭越被杀的消息,刘邦一日半都吃不下饭去,固然是伤心友人离世,却更是担心自己的处境。

刘邦现在的地位,除了他自己的人马外,全靠两个外援支撑。

其一彭越,其二张耳,都是与他私交甚笃。

如今彭越一去,刘邦的忠实盟友便只剩了张耳一人——而张耳却是个很实际的人,就像刘邦本人一样实际。

一旦刘邦式微,张耳绝对不会愚忠。

刘邦问计道:“如今彭越一去,楚军只怕要趁胜追击,我们兵少粮乏,又少外援,该如何是好?”

张良道:“唯今之计,只有劝说齐王相助。”

刘邦道:“那韩信是个一根筋,蒯彻前去都未成说动——”说到这里,刘邦拍着大腿骂道:“他妈妈的蒯彻,说是去劝说韩信,半路上就跑没影了…”

蒯彻算是看清楚了,既然韩信不敢用他,那么此地便没有他施展的空间,干脆抽身是非,最起码平安。

张良道:“虽说直接反出秦朝,那韩信不干。可若是多给韩信一块地盘,想来他也不会拒绝。”

刘邦忙问道:“此话怎讲?”

张良道:“韩信受封齐王,占据齐地。可是韩信本身是楚人。如果您与他约定,一起攻打楚军,等到灭了项羽之后,把楚地拱手相让。至于他吃下这块地盘,是要据为己有,还是奉给秦王,便是后话了。”

刘邦笑道:“那自然是占为己有了!都到了这份上,还奉给秦王,那韩信又不是真傻。”

张良抚须点头,又道:“夏侯婴于齐王有救命之恩,那齐王韩信是个有恩必报之人,可使夏侯婴前去,为您游说齐王。”

刘邦依计行事。

蒙盐杀了彭越一事,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韩信对李甲道:“此事已上报陛下,不知陛下会如何指示——你们离开咸阳时,陛下可有说过与战局相关之事?”

李甲笑道:“还真说过。陛下特意叮嘱了,若是楚汉相争,请你按兵不动,咱们渔翁得利。”

若是从前,得了胡亥“按兵不动”的口谕,韩信怎么都会着重考虑。

可是现在,韩信却是问道:“可有旨意?”

李甲微愣,道:“旨意却是没有…”他顿了顿,又道:“陛下也常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所以陛下只是建议。陛下也说了,战局之上,瞬息万变,他远在咸阳,自然不如将军见得真切——具体怎么行事,全凭您的判断。”他这是给了韩信转圜的余地,假使韩信执意要违背胡亥的意思,那么也只是“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而不是起了自立反叛之心。

韩信点头不语。

照他看来,胡亥这则“按兵不动”的法子,还真有些不合时宜。

按兵不动,眼看着楚军打爆了汉军——然后掉过头来打他们秦军之时,他们可就吃力了。

陛下于天下大势上看得分明,可是说到带兵打仗,却未必能有他清楚。

恰在此时,刘邦派出的夏侯婴到了。

韩信是个有恩必报的性情。

而这夏侯婴于韩信,是有救命之恩的。

当初韩信在项羽处不得重用,逃到正四处招揽人才的刘邦砀郡,可是阴差阳错卷入群盗案,被判了死刑,前面十三个人都被执行了死刑,等到韩信的时候,他冲着监斩官道:“沛公不想要天下吗?为何杀壮士?”

那监斩官闻言,见他一表人才,便留了他的性命。

这监斩官,就是夏侯婴。

如今夏侯婴来,韩信亲自出迎。

“齐王殿下…”夏侯婴忙行礼。

韩信扶住他,道:“兄长里面说话。”

于是入帐,韩信以美酒佳肴款待。

夏侯婴道:“我此来,是希望您能出兵,相助汉王。”

韩信道:“虽然我感念兄长救命之恩。可是吾王没有下令…”

夏侯婴忙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与李甲说得一样。

韩信沉吟不语。

夏侯婴又道:“只要您出兵解了汉王困境,汉王愿意助您荡平楚军,且事成之后,将楚地尽归于您——您攻占的土地,做您的封地,岂不是正相宜?想来秦王也无话可说。”

韩信原是楚地人。思乡乃是人之常情,想要衣锦还乡,也是人之常情。

韩信道:“这些都是后话了。我今夜领兵偷袭项王后方,请兄长告之汉王,让他趁机逃出。”

夏侯婴大喜,再拜而去。

是夜,韩信偷袭楚军后方,刘邦趁机得以逃脱出城。

楚军内部,也是分了两派意见。

项它道:“当领兵回防,否则若是被两面夹击,可就危险了!”

项羽看向一直沉默的蒙盐,问道:“你怎么看?”

蒙盐淡声道:“先破齐。项王您兵精将猛,却疲累不堪,不正是因为从前彭越、刘邦、韩信的等人多处与您作战,您顾此失彼,往来奔波。如今那韩信正是要围魏救赵,若我们领兵回防,恰是中计,又回到被人牵着打的老路上去了。”

项羽想起当初多线作战,刚按下刘邦,又起了彭越,才退了彭越,又杀来韩信——真是噩梦一般的体验。

项羽一锤定音,“西进破齐!”

于是楚军一路追击,把汉军杀得片甲不留。

刘邦最终领着十余人,一路退到定陶,犹有追兵在后,他路上又受了伤,这真是到了绝境。

刘邦等人藏在一处废弃的谷仓里,等着追兵离开。

秋光沉醉的定陶九月里,一位布衣女子走入了这废弃的谷仓,她的腰肢比春日的柳条还要柔软摇曳。

刘邦隔着谷仓的破窗望见走来的女人。

“汉王,”樊哙手按在刀柄上,“要杀吗?”

说话间,那女子已走入谷仓,“媚儿,媚儿…喵喵?”却是在唤猫。

刘邦等人隐在阴影中。

一只通体雪白的猫脚步轻巧跳出来,绕着那女子脚边打转。

那女子抚着猫脖颈,与它说心事,道:“爹娘真是讨厌,总要我嫁人。昨日又诓骗我,去见了卖布的那傻小子。他家虽然有个铺子,却又算得上什么?哎…”她深深叹了口气,道:“我当初真不该离开咸阳宫啊。”

她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芙蓉面,原来竟是戚瑶。

刘邦听到此处,已是有了主意,咳嗽一声,走出来。

戚瑶吓了一跳,抱紧猫儿,后退一步,盯着这满身血污的高大男子,“什么人?”

刘邦道:“我乃汉王刘邦。”

“汉王刘邦?”

刘邦又道:“此前中了宵小埋伏,与部下流落此地,外有追兵,不能擅出。姑娘可有伤药?待我回去,必有重谢。”他一摆手,示意樊哙等人都站出来。

见那刘邦只是一个动作,身后便一个个站出来带刀染血的披甲士卒,戚瑶捉着猫儿的手指用力,美眸中却猛地燃起了火花。

“汉王…”她喃喃道,再开口时,已带了几分讨好,“汉王殿下,您要什么样的伤药呢?”

原来这戚瑶离开咸阳宫时,不过十三岁年纪,心窍未开;见当时姊妹们都努力学习新政,她便也一起用功,又有刘莹帮忙,第一批便离开了咸阳,做了返乡宫女。

可是回了定陶,她不会经营,家中爹娘也只是老实农人。

戚瑶拿着返乡的银子,很是逍遥了两三载,可是很快,银子花光了,她也长大了。

而她的爹娘开始给她找婆家了…

以戚瑶近二十岁的年纪,在这乡间,早就该找婆家了。

可是戚瑶见过了咸阳宫里的大场面,又习惯了唱歌跳舞的日子,哪里看得上寻常人家?

而不寻常的人家,若要娶妇人,自然不会选戚瑶这样的。

更何况定陶就这么大的地方,充其量不过做富商姬妾——戚瑶如何能甘愿?

刘邦的出现,正是戚瑶逃离贫乏日常,重回富贵虚荣生活的机会。

而这一次,戚瑶已经长大了——她绝对不允许自己,像放过咸阳宫一样,放过这一次的机会。

被戚瑶的指甲抓痛,那叫媚儿的白猫一声尖叫,炸毛跳走了。

戚瑶也顾不上心爱的猫儿,先冲刘邦露出个笑容来。

于是俩人一个有心,一个有意,在刘邦避于定陶养伤的日子里,戚瑶为他送衣煮饭、解衣推枕…

等到追兵离开,刘邦养好伤要离开的时候,戚瑶已经怀有身孕。

“汉王…”戚瑶眨着含泪的眼睛。

刘邦是喜欢戚瑶的。

他喜欢她那紧致的身体,喜欢她那青春的气息,喜欢她那美丽的面庞…甚至连她眼中那一望可知的虚荣与野心,也都喜欢。

刘邦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日常在人精堆里摸爬滚打,一不留神,就要被对手咬下块肉来——就是他的发妻,一时没防备到,还险些折了自己的命根子。

所以遇到戚瑶这样的小姑娘,刘邦还真是喜欢。

更何况,戚瑶所求,不过是富贵,不过是满足虚荣心——与吕雉、刘莹这等女人比起来,戚瑶简直就像是墙角的小白花,是多么无害啊!

这些刘邦都能给得起。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彼此都高兴呢?

更何况,她还怀了他的孩子。

“我给咱们的孩子起了名字…”刘邦笑道:“如意,不管男女,都叫如意。”

“如意?”戚瑶念着这名字,也笑起来。

“孩子一来,我便诸事如意喽!”

戚瑶一愣——她还以为是希望孩子能一生如意…

“怎么?这名字如何?”刘邦低头问道。

戚瑶笑道:“好得很…”她心中忽然躁动起来——她的孩子,是汉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