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临渊有点为难,却也知道编瞎话糊弄不过去,耷拉着脑袋道:“其实…刚接到旨意的时候,小臣心里不舒服。这项羽杀了咱们那么多秦人, 是个大祸害, 只有叫他死了,才能为死去的秦人报仇啊!可是…这是陛下您的命令,小臣纵然心里不舒服,却也不敢违背, 只跟李甲嘀咕了两句…”

他说是两句,其实是念到李甲耳朵痛。

“…李甲说,陛下做事,从来奥妙难测,咱们做臣子的,若是贸然行事,恐怕坏了陛下大计。其实我这一路押送项羽来都城,心里也慢慢想明白了。对那项羽来说,活着比死了更痛苦,真叫他死了,反而是成全了他,叫他解脱了。”夏临渊叹了口气,真情实感道:“从前他是楚军的霸王,杀了咱们那么多人,我可真是恨死了他。可是跟他这个人短暂相处,却实在不是说他是穷凶极恶之人,甚至小臣都有些佩服他死志之坚。”

胡亥道:“若你是朕,当如何处置这项羽呢?”

夏临渊向李甲投去求助的目光。

胡亥对李甲道:“不许帮他。”

夏临渊无奈,既然编瞎话躲不过去,只能讲真话,道:“若是小臣从前的想法,自然是诛杀项羽,且叫天下人都看看。可是如今,小臣觉得叫他一死了之,是便宜了他。可究竟要怎么折磨他,小臣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更何况…更何况,陛下您说是怜惜项羽之才…小臣直言,您若当真起用这项羽,如何对得起咱们死去的大秦儿郎?”

这话可就说得太重了。

殿内气氛一时凝滞。

李甲打圆场,忙道:“所以说陛下就是陛下,自然能有叫咱们都服气的处置之法,抱鹤真人就别替陛下担忧了…”一句话,把夏临渊质问皇帝的僭越,转成了为皇帝担忧的忠心。

胡亥负手踱步,被夏临渊问到脸上,不怒反笑,对李斯笑道:“悔不听老丞相所言——朕这是给自己弄了块烧红的炭回来啊。”

李斯抚着白须,徐徐道:“此事机密,天下知之者,不过寥寥数人。陛下若要抛这烫手火炭,却也容易。”

言外之意,要项羽活难,要他死还不容易吗?

胡亥沉思摇头,问夏临渊道:“他如今可清醒?”

夏临渊道:“迷药一日不敢断,他只要醒了就要寻死。这两个月的迷药下来,陛下若要召他问话,请先允小臣给他调理数日,恢复神智。”

胡亥默然,勉励夏临渊与李甲几句,待他俩下去后,对李斯道:“朕平生决断天下事无数,唯有此事,不知是对是错。”

李斯也叹息道:“先帝时,我大秦尽灭楚地;二十载后,这西楚霸王复楚灭秦;今日陛下再兴我大秦。”他的眼皮耷拉下来,垂垂老矣,眯眼回忆道:“从前臣的老师荀子曾经说过‘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又何论对错呢?”

在咸阳坚守的这四年里,胡亥与李斯等重臣朝夕相处、日夜对谈,名为君臣、亦师亦友。

是以谨慎如老臣李斯,也会对胡亥流露心声。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胡亥把这句话含在口中,颠来倒去得咀嚼,半响,摇头笑道:“老丞相,这话虽然叫朕宽心,却也消磨志气。”

李斯抚须微笑道:“臣是老了。陛下却富于春秋,正该励精图治,重整河山。”

重整河山。

四个字,说来轻巧。

如今霸王虽“死”,众诸侯望风而降,可是这天下暗潮涌动,其凶险比之秦楚汉三方征战之时尤甚。

项羽亡故、楚地皆降的消息传出来,汉王刘邦、赵王张耳、九江王黥布、衡山王吴芮、燕王臧荼并齐王韩信,都发信咸阳,请胡亥上尊号。

胡亥于渭水之阳,复帝位,君临天下。

刘邦上前祝祷,赞曰:“至此,天下始复有共主矣!”

胡亥环顾底下,诸侯中,只有刘邦和吴芮来了咸阳。其中,刘邦还是被绑来的。

没来的诸侯,虽然表面上给他上尊号,其实也正静候时机,只要这大秦帝国露出一丝软弱之处,他们就会扑上来,似豺狼野狗般,分食这甘美的天下。

不只是从前项羽说封的各路诸侯,甚至就连韩信…

韩信上奏,言称楚地虽降、民未集附,恐生祸端,所以留守镇抚。

这也合情合理,胡亥不仅允许,还嘉奖了他。

可是随后韩信又上奏,以故乡在淮阴为由,请求更齐王为楚王。

这第二封奏章,在胡亥案头压了两夜,不曾下放重臣商议。

第三日,胡亥下旨,更齐王韩信为楚王韩信。

典礼过后,胡亥置酒渭水之畔。

大战过后的庆典,正是文官们拍马屁的好场所。

叔孙通上前奉酒,称颂道:“陛下,您能恢复大秦,平定天下,固然有上苍注定的原因,却也因为陛下您封赏功臣,毫不吝啬。楚王韩信,起于微末,卒成一方王者。陛下与天下同利,乃百官万民之福!”

众臣纷纷附和。

胡亥坐在上首高位,将底下人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

真实历史上,刘邦称帝之后,问群臣他何以得天下,得到他封赏有功者大方,项羽小气的回答。而后引出了刘邦那句著名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填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

当初胡亥看到这一节,与大多数人一样,注意力都放在汉初三杰身上了。

可是现在胡亥坐在皇帝的位置上,再听臣子恭维的话,所思所想却全然不同了。

大战过后,该封赏功臣了。

封赏一事,胡亥私下已经与李斯等人议过两回——若是要让人人都满意,那这整个天下都不够分的。

可若是让这些有功之人不满意了,他们分分钟还会再造反。

现在,叔孙通的话,其实就是给他胡亥戴了高帽——怎么样,陛下?您因为封赏大方得到天下,现在该封赏我们这些陪你出生入死的功臣了?

而历史上刘邦的回答就很鸡贼了——论功劳,你们有这三人的功劳大吗?他仨都没开口,你们哪来这么大的脸?

胡亥垂眸扫视过去,见底下无人不仰头巴望着:包括李由,包括夏临渊,包括李甲,包括…唯一垂头之人,乃是蒙盐。

胡亥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举杯下阶。

众人视线牢牢黏在胡亥身上。

“此番平定天下,有一人功劳,震古烁今。”胡亥朗声道。

夏临渊眼睛亮了:他陪着陛下出生入死,策反九江王黥布,还救下了项羽…

李甲坐直了身板:他陪着陛下出生入死,带回了韩信,几次扳正夏临渊危险的思想…

赵高笑眯了眼睛:他保住了太子殿下!他保住了太子殿下!还带出去了萧少府!

刘莹抚了抚鬓发,尉阿撩握紧了手中重剑,李婧好奇托腮。

见胡亥走到了蒙盐身边,其中几人的目光都黯淡了。

可是胡亥却并不停留在蒙盐身边,绕了一圈,又走回来,朗声继续道:“那就是朕!”

众臣:???

胡亥一脸认真道:“感谢这七年来,无限苦辛,从未放弃的我自己。”说完,一饮而尽。

众臣万脸懵逼,乍听之下,其实也有道理…可就是,为何如此想打人?

庆典上的气氛忽然莫名滑稽起来,也无人再提封赏之事。

一时宴罢,众臣退去。

蒙盐随着人|流也要离开,却见赵高快步走来。

“蒙将军,陛下召见。”

蒙盐沉默地跟着赵高。

到如今,他似乎连对赵高的恨意与鄙夷都消失了。

也许那些情感并未消失,只是他把爱与恨,都封存在了内心深处。

“你回来这么久,朕也没跟你说说话。”胡亥屏退左右,示意蒙盐在自己手边坐下来,“朕一向忙,你刚回来,自然也要先见过家人。所以今日才见你。怎么样,可见过家人了?阿南跟你很像…”

蒙盐轻声道:“并没有见。”

“什么?”

“并没有去见家人。”蒙盐额发遮眸,看不清神色。

胡亥微一沉吟,也不跟他婆婆妈妈,转而道:“那可见过冯右相了?”

“见过。”蒙盐垂眸道:“冯伯父叮嘱小臣,叫小臣忠心辅佐陛下。”

胡亥干脆道:“好。朕正有一桩差事要你去做!”

蒙盐不语静听,可是内心深处,却不可遏制得涌起疲倦之感来。

却听皇帝道:“朕要让项羽去跟着你哥蒙壮。”

蒙盐僵了一瞬,猛地抬头,震惊地望着胡亥。

胡亥神色如常,道:“你谎报蒙壮之死一事,如今反而是害了他。你哥哥与你一样,大好男儿,在国家需要之时,却只能躲躲藏藏在北地,时时受匈奴侵袭,一辈子不能用自己的姓名。”

蒙盐谎报蒙壮之死,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当初帮助他们逃跑的冯去疾。

当初前景不明,恐怕蒙氏二子再为皇帝所杀,冯去疾便顺势假作不知;事到如今,冯去疾又是将死之人,自然不能留这样一则隐患。

蒙盐道:“陛下如何知道我哥未死?”

胡亥微微一笑,道:“朕可是皇帝。”

蒙盐不再追问,静了一息,轻声道:“陛下仁心,只怕、只怕…项羽不会听从…”

项羽,是一心要求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感谢横塘渡、酱油路过两位小天使的地雷!抱住!

明天见!

第 157 章

胡亥打个呵欠, 道:“项羽不从?”他起身走动,道:“朕如今也没空理他。叫夏临渊照老样子看住那项羽便是。他什么时候主动要求见朕了, 朕再去看他也不迟。”

蒙盐犹豫了一下,问道:“若他永远不从呢?”

胡亥仍是微笑着, 慢悠悠道:“你听说过熬鹰吗?熬成了, 就是好鹰;熬不出来, 那就熬死它。”

蒙盐心中一凛,却见皇帝正凝视着自己,似有言外之意。

胡亥收了目光,温和道:“你这几年劳心实多, 回来了好好歇息一段时日。有空去找李婧尉阿撩他们几个说说话,虽然在一块的时候, 李婧整天折腾你。但是真分开了,她也为你悬着心的…”

蒙盐苦笑, 只能道:“谢陛下恩典。”

与李婧、尉阿撩说说话吗?

说什么呢——他做的这些事, 都不堪对人言。

胡亥发旨,将“项羽”以“鲁公‘之礼下葬。

这鲁公,乃是当初楚怀王分封时,使宋义夺项氏兵权,给项羽的封号。

项羽当时大为不悦, 觉得是对他的蔑视侮辱。

但是现在, 他连不悦的权力都没有了。

毕竟,“项羽”已死。

说来也怪,项羽已死, 楚地都投降了,可是鲁地的百姓反倒坚持不投降。

儒家思想最深入的地方,算是望风而降的诸侯们的最后一层遮羞布了。

待到胡亥派人,持“项羽”头颅,给鲁地老少示众之后,鲁地百姓也都顺势投降,复归于大秦。

鲁地之事才定,忽然临江王又反。

这临江王原是项羽所封诸侯之一,都江陵。秦楚汉三方混战之时,临江王共敖不声不响,既不出兵帮项羽,也不发书投降大秦,本来拥兵自重,到最后顺理成章投降胜利者,也能保住王位。

然而可惜这共敖年岁大了,一病去了。

共敖的儿子,共尉便继承了王位。

共尉乃是年轻人,血气方刚,素来又仰慕项羽为人,听说霸王乌江自刎,被激起一腔热血,被周围青年伙伴一鼓动,说反就反了。

既无谋略,也无规划,起事之前甚至都没找几个诸侯联合一下。

对于大秦来说,这不是送上门来的点心吗?

一时间朝中将领都跃跃欲试,这不是送上门来的军功吗?

之前功劳不够封王的,这次赶紧上啊!

到时候打下来,那临江王的地盘,怎么都能分一半?

刘邦这种鸡贼的人,立马就上书请求出战了,极力说自己从前“未有尺寸之功”,将来却要“腆居国丈尊位”,他感觉这样不行,这样不对,请求皇帝给个机会,让他也为大秦抛头颅、洒热血。

胡亥怎么可能把这功劳放到刘邦手中?

刘邦自己也心知肚明这一点。

但是该做的姿态还是要做的。,

而胡亥盘点朝中将领,这一战要派出的,便是他准备培养的新主将。

像楚王韩信、蒙盐等人,功劳已经足够大,阅历也足够多了。

李由、冯劫都是相门后人,允文允武,然而这是要留在中央的人才。

最后,胡亥选择了秦嘉。

秦嘉,是从南越就跟随他的,算是比较早的追随者。

之后,秦嘉按照他的安排,领兵前去支援蒙盐,并卧底楚军,最终凯旋归来。

论带兵经验,这秦嘉有;论忠诚度,这秦嘉也不错。

若是好好打磨一番,这秦嘉也可做个守成将军。

定了秦嘉,胡亥也要给归顺的诸侯一点甜头,好给天下起榜样作用。

其中,衡山王吴芮又相对来说比较合适。征战中,这吴芮三边不沾,但是归顺大秦,他是第一批,而且他的封地本就离临江王封地最近,也了解当地民情地势。

胡亥初步定下了秦嘉与吴芮搭档的阵容,在正式昭告天下之前,先与左右丞相商议。

冯去疾强拖病体,入宫觐见,虚弱道:“陛下三思。”

胡亥正色道:“老丞相请讲。”

冯去疾如今干瘦得几乎只剩了一把骨头,咳嗽连连,断断续续道:“陛下,如今天下看似平定,实际危险比之七年前尤甚。临江王竖子谋反,不足为惧。但是众诸侯都看着呐。他们这会儿按兵不动,便是还在掂量,要看这临江王下场如何,我大秦国力又如何。所以平临江王叛乱,这一战,只能赢,不能输。一旦打输了,立时便是诸侯蜂拥而上,大战再临。”

胡亥听得面色沉重,离座长揖道:“谢老丞相教诲。朕此前一心想着大秦来日风光,却是忽略了眼下。”

“陛下高瞻远瞩,走一步,看十步,非臣等所能及。”冯去疾颤巍巍道:“眼前事,正该老臣等来提醒陛下。”

胡亥踱步,思索道:“如此一来,秦嘉与吴芮结伴,便不是最稳妥的选择了。”

“陛下英明。”

胡亥叹息道:“若要必胜,朕其实知道该派何人。”

大秦百战百胜的将军,便是如今的楚王韩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