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与丈夫的关系越坏,就越是亲近娘家人。

封吕嬃为临光侯,胡亥这个人情算是做到吕雉心里去了。

饶是如此, 一下子封三位女子为侯爵, 还是前所未有之事。

胡亥是皇帝, 他的一举一动都引得底下人去揣摩,推测接下来朝廷的风向。

这一次封侯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 就留待朝臣去琢磨了。

胡亥特意叫夏临渊把大婚的消息放给项羽听。

夏临渊回来复命, 道:“陛下,这项羽听完毫无反应呐。”

“没说要见朕?”

“没有。”

“你告诉他太子妃是刘邦女儿的吗?”

“说了啊。”夏临渊又道:“他最近清醒的时候倒是也不寻死了,可就是眼睛直愣愣的, 看着人跟呆了似的, 一点活气儿都没有啊…”

“哀莫大于心死嘛。”胡亥淡淡来了一句, 道:“照旧看着他。”

“喏。”

大婚是日, 吕雉含着喜泪送女儿鲁元出了门,回后堂招呼各王后夫人。

刘萤在旁帮衬。

忽然有仆妇从西院寻来,附耳吕雉,低声道:“王后,西院那位发动了。”

这说的是戚夫人临盆。

吕雉眉目间闪过一丝掩不住的嫌恶, 倒不为别的,给自己女儿的好日子添了晦气。

稳婆是早就备好的,吕雉也不愿大好的日子旁生枝节,道:“叫稳婆进院,你亲自守着,别出纰漏。”

其实戚瑶发动已有一日一夜,因是鲁元公主的好日子,仆妇也不敢来触王后的霉头,拖到实在不像样子了,怕出事情担干系,这才硬着头皮找来的。

好在稳婆及时赶到,有惊无险接生了一子。

戚瑶汗泪满面,挣扎着坚持把孩子放在自己身边,凝睇着,喃喃道:“如意,好如意…”

这是刘邦当初给起的名字,说是不论男女,都叫做如意。

稳婆已走,仆妇也去凑热闹讨赏钱去了。

冷冷清清的西小院中,刚分娩过的年轻母亲抱着婴儿,自言自语道:“汉王,你果真如意了么?”

刘邦此刻却连戚瑶生子之事都还不知道。

他在前厅与众诸侯重臣宴会高乐,互相吹捧攀关系,忙得不亦乐乎。

吕雉为了一双儿女的前程,愿意忍下这戚夫人来。

其实刘邦也是同样的道理,为了在咸阳暂时立足,除生死兵权这等大事,别的吕雉要怎么样,他都同意。刘邦更不会主动提起自己娇嫩的小妾,去给吕雉添堵,反过来坏了他的“大计”。

后堂,刘萤扶住吕雉,“王后小心…”

吕雉抚着眉心,按着刘莹胳膊稳住身子,歉然笑道:“乍起身有些晕眩。”

“您为了太子妃大婚一事,最近累坏了。”刘莹扶着吕雉,往屋角僻静处让了几步。

吕雉会意,知道她这是有话要说,便顺着她走过去。

刘莹低声道:“我这便要去宫中督办婚典了,走前有句话要跟姐姐说。”

吕雉握紧了她的手,“好阿萤,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今后托付给你了。你有什么话,只管说。”

刘莹道:“姐姐言重了。”又道:“如今公主既然已为太子妃,日后鲁元、阿盈这对姐弟的前程自是大好。事到如今,姐姐你的心事也解了,那汉王自有他的美妾娇子、宏图大志,姐姐可要早做决断——他们姐弟俩的前程,已是连锦上添花都不需要了,只防备着被人带累、有不虞之祸。”

她把汉王的“宏图大志”这四个字咬得分外清楚。

吕雉沉静听了,仍是握着刘萤的手,道:“阿萤你放心。你的话我已是听进去了。假我数日,容我思量。”

刘萤再贺吕雉大喜,这才辞别入宫。

宫中另有繁杂礼节。

待到金乌西坠,新房中才只剩了新婚夫妇。

太子泩尚不足十三岁,虽揭了鲁元的盖头,俩人却是分屋而睡的。

“鲁元姐姐,你就当这里是自己家,歇息。”太子泩笑着递过一荷包点心去,“要是半夜饿了,你就叫人;要是不习惯叫人,就吃些点心垫一垫。”

鲁元接了那荷包,起身道:“谢太子殿下。”又道:“殿下也早些歇息。”

于是太子泩转身去隔壁睡下。

已经十六岁的鲁元却是独对红烛,呆呆出了会神,叹了口气,自己慢慢叠起那红盖头来。

与两处氛围截然不同,章台殿中,胡亥罕见得发了雷霆之怒,自萧何而下,朝臣跪了一溜。

“今日太子大婚,你们一个个昏了头!怕不是以为自己今夜做新郎!”胡亥极少如此疾言厉色,他焦躁地绕着大殿疾行,怒道:“关中物价到了粮食一石万金,骡马一匹百金的程度!百姓易子而食,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七年战乱,各郡县户口十不存一。罢兵归家,不出一旬,打架杀人的案子就报上来百多起!你们一个个忙什么?咹?忙着为朕的新宫殿选样式是不是?忙着拉帮结派叫朕迁都洛阳是不是?”

这段时日以来,内忧外困,胡亥本就顶着巨大的压力,心急如焚。

而今日朝政上的两桩事,便成了导|火|索。

一则乃是萧何上奏,请修新宫室。

一则却是部分山东大臣联名,劝胡亥迁都洛阳。

两桩事,其实是一回事儿。

咸阳被项羽掳掠烧毁后,这七年来,大致仍是毁坏后的模样。连年征战中,朝廷也无力去修葺宫殿。是以太子泩的大婚,也是在临时修筑的简陋宫室中——说是宫室,其实也就是打扮好看点的平房。

于是大臣中分为两派,如萧何,便主张重建咸阳城;如叔孙通,便主张迁都洛阳。

胡亥“啪”得把一份奏折摔到跪地的萧何面前,道:“看看,你的好同乡做的好事!”

“臣惶恐。”萧何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打开那封奏章,却见上奏的乃是故齐田横自杀一事。

胡亥冷笑道:“朕光复大秦,召见各地诸侯豪强入咸阳,其中就有田横。当初刘邦派郦生联合田横,田横应允;朕令韩信发兵,使田横起疑,杀郦生,叛刘邦。这田横带着五百死士逃到岛上去,以闻朕召见而来,谁知道来的路上有人特意告诉他刘邦做了国丈,他恐怕被秋后算账,还连累齐地黔首,便自己抹了脖子。消息传回岛上,那五百壮士竟都跟着他一起赴死了。”

“你们说,这五百零一条好汉的性命,是记在朕头上,记在刘邦头上,还是记在你们这群尸位素餐之辈脑袋上呢?”

几百双眼睛盯着,竟然给那刘邦传了消息出去。

萧何顿首,颤声又道:“臣惶恐。”

殿中唯有李斯因为年事已高,还坐着。

可是皇帝如此震怒,他也坐不安稳了,斜签着身子像是随时要站起来。

当下,也只有李斯有资格能劝上一劝,又不至引火上身。

其实皇帝今日的火气从何而来,李斯很清楚。

李斯抚着白胡须,开口道:“陛下息怒。越是急事儿,越要平心静气来处理。越是重大的事情,越是要仔细谨慎地来对待。都城一事,虽然重要,却并不着急。眼下最要紧的,第一便是抚定天下秩序…”

胡亥一通发泄过后,已是缓过来,扶萧何起身,叹道:“就是老丞相这话,朕也是心里着急。诸君不要怪朕。”

“臣不敢。”萧何忙道,顺势起身,惭愧道:“是臣的提议荒唐。”

胡亥不置可否,转而道:“当务之急,便如老丞相所言,乃是抚定天下秩序,使民众各归其所。如今各地不平静,多是因为归乡士卒,此外,便是豪强、游侠、奴客门生之流。诸君若有良策,便都呈上来。”

章台殿中烛火直亮到次日凌晨。

李斯撑不住睡着了两次。

天明散会,叔孙通留下拟文稿,捏着墨笔发呆,被胡亥察觉了。

“你想什么呢?”

叔孙通慌乱道:“没、没什么…”

“说!”

“小臣怕陛下不悦…”

“朕恕你无罪。”胡亥舒展着筋骨,压在心头的事情,虽然还未全部解决,至少已经有了头绪,心情比之昨夜却是明快多了。

叔孙通抖了抖,硬着头皮道:“小臣心里想着,如今太子殿下都大婚了…”他吞了一半,直接道:“陛下,小臣那小姨当真美姿容,您真的不…?”

“滚滚滚!”胡亥笑骂道:“上次你跟朕提起来,都快十年前的事情了。十年了,你小姨都没嫁出去?”

叔孙通挨了骂反而不害怕了,嘿嘿一笑,道:“跟她丈夫和离了…”

胡亥哭笑不得,道:“朕看出来了,你是想早下去歇着——去去,一晚上也乏透了。”

叔孙通大喜,按照常理还要拍拍马屁的,这次却生怕被留下继续干活,忙谢恩,走了一半却又被叫回去。

“等等,给韩信发一则诏书。”胡亥仰着脸想了想,道:“就说太子大婚,可惜他在南边打仗不能来,朕赐他一杯喜酒喝。朕如今忙不得空,等腾出功夫,说不得去云梦泽逛逛,也见一见他。”

叔孙通一面写着,一面心中嘀咕:哪有陛下屈就臣子的道理?这楚王韩信真好尊荣。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感谢横塘渡小天使的地雷 !感谢sherryneko的手榴弹!群抱!

明天见!

第 160 章

胡亥所说的云梦泽,乃是故楚王室的围猎场。无边的湿地中蜿蜒着绵绵江水, 是珍禽异兽绝佳的栖息地。春秋战国时有许多诗词便是吟诵云梦泽的。

真实历史上, 刘邦便是借口到云梦泽游玩聚会, 把韩信给抓了。

当然此时的胡亥并不是严密地计划着要抓韩信,可是潜意识里, 却已经在为“万一”的情况做铺垫了。

使者到了韩信大营, 宣读完胡亥的旨意,又道:“陛下说了,因路途遥远, 恐怕喜宴上的酒送到您这里也散了味儿,所以只是个意思, 并没有赐酒。殿下接到旨意,自饮一杯便是了。”

韩信左右亲信听闻皇帝赐酒, 心中都是一惊, 再听了后面这话,才都安下心来。

韩信召手下上酒, 与使者共饮, 道:“请陛下放心,待我生擒那临江王。”

临江王共尉, 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 从前所有的战场经验, 就是看老爹上阵厮杀。他独自立起反旗,中二之魂燃烧了没几日,就遇到了韩信这样的传奇兵仙。短兵相接, 次次溃败,这共尉立时便龟缩不动了。

对于共尉,韩信何时拿下,如何拿下,端看心情了。

咸阳宫中,胡亥正与鲁元的家人友好交谈。

这是太子大婚之后第三日,按照礼仪,太子妃的娘家人要来跟皇帝谢恩。

刘邦、吕雉还有吕雉的妹妹吕嬃一起前来觐见。

胡亥笑着请他们都坐了,道:“这两日大婚,你们都忙坏了。从今往后,朕与你们便是亲家了。”

刘邦却是一改从前在项羽面前假装小心谦卑的模样,笑道:“我就看鲁元是个有福气有造化的,如今可不正是沾了女儿的光?早知道有这一日,我才不去打打杀杀瞎胡闹呢!”

胡亥微微一笑。

刘邦却觑着胡亥面色,故作犹豫,开口道:“陛下,田横那事儿是我不守规矩,找人路上拦着吓唬他来着——谁知道他胆子那么小,就给吓得自刎了呢?”又道:“我也是一时咽不下那口气,这田横出尔反尔,杀了我的人…”

吕雉惊怒,瞪向刘邦,万没料到他会在女儿大婚后与皇帝首次见面时提这事儿。

刘邦怎么会在意吕雉的惊怒,仍是冲着胡亥道:“不管怎么说,这事儿是我放肆了。陛下若要罚我,我也没话说。”

胡亥点头,问道:“若是朕饶过你呢?”

刘邦笑道:“我以后自然收敛——不过,陛下,我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还有几年好活呢?如今女儿做了太子妃,我也体面成了国丈,更不用打来打去你死我活,我就想好好快活几年。”

言外之意,乃是他小事上还是要“快意恩仇”的。

吕雉盯着刘邦,眼中好似射出冰寒毒箭来。

胡亥莞尔,这必然是张良又或是陈平给刘邦出的主意。

坦白来说,刘邦的动作很具有迷惑性。

刘邦已经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在这个平均寿命都不到三十岁的战乱年代,几乎可以着手安排后事了。他女儿做了太子妃,外孙以后便是板上钉钉的皇位继承人。

这种情况下,一个胸无大志的国丈会怎么做?自然是随心所欲,剩下几年活个爽呗。

所以他怨恨田横,就叫人去吓得田横自刎。

他起于乡间,便对着皇帝也是“我”来“我”去的。

若不是了解历史上的刘邦,胡亥说不定还真就信了刘邦的表象,以为他已经如笼中金丝雀,不足为惧,放松戒备。

来而不往非礼也。

胡亥也作出松了口气的模样,笑道:“国丈要快活,便是朕也拦不着。”他调侃了一句,“只要国丈能过了王后这一关便是。”

吕雉吸了口气,压下怒气与怨意,微笑道:“陛下洪恩,臣与女儿都感激万分。只要陛下答允叫汉王快活,臣绝无一个不字。”

胡亥大笑,对刘邦道:“这下子,你可真快活了!”

刘邦笑道:“既然如此,外面还有几个从前乡间的老兄弟,等着祝贺我——陛下若无旁事,请容我先行退下。”他也是捏准了,胡亥要把他供起来安抚人心,所以不会追究这等细礼。

胡亥果然点头应允,并无不悦之色。

一时刘邦退下,吕雉叹息道:“他原是乡间宵小,乍登大堂,难免无状,陛下莫怪。”

胡亥只笑了笑,看向吕雉背后的吕嬃,道:“这不是朕的临光侯吗?”

这时吕嬃上前,略带激动道:“臣——临光侯,见过陛下。”

吕雉在旁道:“臣妹得封侯爵,欢喜惶惑,不知该如何是好。今日趁着臣入宫,她千求万求,臣这才带她来谢恩。幸而陛下仁厚,愿意拨冗一见。”

吕嬃激动道:“臣往常只听说陛下是个好皇帝,可从没见过您。忽然间,您就给封了爵位——臣也是沾姐姐和外甥女的光。嗐,臣跟家里那口子也能直起腰来了,将来他儿子袭爵还得从我这边来呢…”她一直在兄姐庇护下生活,谈吐处事都不及吕雉多矣,一激动,话题跑出八丈远,很快就把肚子里的那点货都倒腾干净了。

胡亥耐心听着,不时夸赞几句,直叫吕嬃又激动又得意、满面红光、把不住嘴了。

吕嬃头一次见皇帝,见他比自家姐夫还要亲切温和,忽然脑袋一热,奓着胆子道:“说起来不是臣多事,陛下统共封了三名女子侯爵,臣是已经嫁了人。可是那两位却还是黄花大闺女呐!墨侯臣倒是不熟,可是那广陵侯臣与她关系好着呐。那可是位好姑娘——可惜耽搁了,如今都过了二十五岁了,陛下封她侯爵,何不也赏她一位如意夫婿?”

吕雉大惊,斥责道:“好糊涂,这也是你能插手的事情?陛下赏你脸面,你就高兴地发了昏——快些住嘴。”

吕嬃吃姐姐一骂,脑袋一缩,觑着皇帝面色,有点瑟缩了。

胡亥却是摆手,笑道:“让她说——朕爱听。”

他整天忙着天下民生,在朝堂上绞尽脑汁,与众诸侯尔虞我诈,忽然间听吕嬃来了这么一通村妇闲谈,倒也觉得新鲜有趣。

吕嬃见状,脑袋一伸,又神气活现起来。

吕雉无奈,道:“臣妹村妇,若出言冲撞,陛下不要同她一般见识。”

胡亥道:“这是自然。”

吕嬃听姐姐说自己是“村妇”,虽是回护之意,却难平胸中这口气,道:“婚姻敦伦,乃是人之大事,臣正是为陛下着想,才会提出这桩事情。”

胡亥笑道:“正是。朕事务繁杂,又不比你们女人家心细,倒是疏忽了一点…”他略想了想,发现不只是刘萤,从尉阿撩到李甲,手下心腹竟多半都还孑然一人。

吕嬃道:“可不是么——这种事情,总不好叫阿萤自己提出来。她姑娘家总是羞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