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还要再说。

胡亥敛容道:“更何况国内还需要你镇着呢。你看这次云梦泽聚会,众多诸侯,只有淮南王吴芮一个来了。其余没来的诸侯,你猜他们这会儿在自己封地里筹划着什么?你这尊大神仙,可不能轻易挪动。”

韩信也知皇帝说的乃是实情。

更何况如果韩信领兵北上,只长远的路途,便叫士卒疲累不堪了。更何况,韩信手下多是南方人士,到了寒冷的北地,只适应气候就是一大难题。

胡亥拍拍韩信的肩膀,算是安慰他,又道:“朕难得出来一趟,也要体察一番民情。明日朕启程,沿淮水西归。朕问你——若是想看吴楚之地,最困难黔首的生活状态,当去什么地方?”

韩信明白皇帝的用意,道:“历来最穷困者,都是在码头聚集,青壮卖苦力,妇人卖…”他猛地噤声。

“怎么跟朕还说半截话?”胡亥转瞬也明白过来,长叹一声,道:“明日陪朕悄悄去看看。”

“喏。”

是夜,胡亥回到行宫,却又指示赵高,道:“再给李由发一道诏书,叫他无论如何想办法,找机会,哪怕是拼着伤亡,也要打一场胜仗。要打到匈奴痛为止!哪怕是惨胜,也一定要打!”

“喏!”赵高援笔写就,呈给胡亥,见他点头,这才归档,等皇帝用印。

胡亥在咸阳,文书多用叔孙通,久已未见赵高文稿,此时一见,虽然是担忧之中,却仍是忍不住赞了一句“好书法”!

只这一句,就叫赵高咧了两天嘴,喜得活像才偷了蜜的熊瞎子。

胡亥虽然想着悄悄去看困难群众,然而皇帝出巡的安保,排场总是很大的。哪怕没有表明身份,这么几百上千的护卫集体出现,还是惊动了淮南县令。

胡亥换了常服,在韩信、赵高等人陪同下,在十几名随身便衣护卫的保护下,来到了淮南码头。

果然如韩信所说,码头上席地坐着许多短打扮的力夫,再有就是衣不蔽体的黔首,多数面色蜡黄,女人则是蓬头垢面,跟前站着尚在稚龄的孩子。

这一幕,与胡亥当初在黔中郡所见,何其相似。

可是这一幕,又比在黔中郡所见更为悲惨!

当初黔中郡码头上的,乃是拖家带口一路南逃躲避战乱的流民,他们虽然也在为糊口发愁,可是眼中至少还有光,看到来人,还会激动得涌上来,表白自己会做什么,希望能被雇佣。

可是眼前淮南码头上,一个个呆坐着,多数人只是还喘着气而已,看到胡亥等人走过去,连反应都很少了。

他们只是呆呆坐着,等着被买走,或者被死亡的镰刀收割。

只有母亲怀抱中的孩子,因为饥饿,还会发出哭声。

可是就连那哭声,都是惨淡的,细弱的,像是随时都会终止的。

胡亥看到孩子头发上插着的草标——他震惊地望去,却见在场的孩子,十有**都插着草标。

“这些孩子…”

韩信叹息道:“这些孩子,若是有人愿意买走,还有条活路。若是没人买走,他们的父母也养不活他们,小的只能溺死,大的就赶走。其实这还不算最惨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下面的话说了出来,“臣行兵之时,曾见饥荒之所,村民易子而食。”

胡亥立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就在此时,忽然一阵喧嚷声传来,竟是淮南县的县丞亲自领兵来锁拿——眼看着把码头上的力夫妇人孩童都捉了起来。

胡亥问道:“他们犯了什么罪?”

那县丞是接了县令的命令来的。

淮南县县令也并不知道今日过境的竟是皇帝。但是皇帝来楚地之事,他是知道的。又听闻了这么大的排场,县令还以为是跟随皇帝一起来的重臣下访。

所以当着“重臣”,那县丞更要表白自己一片忠心,严守法度。

那县丞道:“这些刁民,竟敢买卖子女,不仅违背法律,更是有伤人伦…”

胡亥默然。

秦时律法,买卖人口的确是犯法的,更何况是卖儿卖女。

那县丞又道:“更何况,当今天下有仁爱之心,复位之初,体谅从前战乱黔首不易,因此赦免了从前因为生计而自卖为奴之人,更恢复了他们的身份。如今天下承平,这些刁民非但不努力耕作,反倒行此下贱之事,自然要锁拿起来,好好教导。”他又笑道:“不过我们县令也追随陛下仁泽,只训导这些刁民向好,也是一片苦心。”

赵高在旁,已是动怒,然而不敢再皇帝之前开口,只按捺着。

韩信低声问道:“可要动手?”

胡亥摇头。

一时离了码头,胡亥才道:“等朕走了,你叫底下把人放出来。”

韩信奇道:“为何要等您走了?”

胡亥道:“那些县令县丞,平时也不会管码头上的事儿,如今不过是因为听说朕在左近,要刻意示好罢了。况且他们虽无体恤黔首之心,却于律令上无误。”他顿了顿,道:“是律令错了。”

胡亥对赵高道:“记得提醒朕,回咸阳第一件事,便是改一条律令,使得父母卖子女无罪——当然,这是特殊时期,不得不如此。”

除非穷凶极恶之徒,但凡还能过得下去,哪个做母亲的愿意割舍了心头肉呢?

这是法律没能考虑人情,而导致的祸患。

“就送到这里。”胡亥对韩信道。

“臣再送陛下十里。”

十里又十里。

胡亥笑道:“你这都要送到咸阳去了。”

韩信叹道:“今日与陛下一别,不知何日能再见了。”

胡亥微笑着温和道:“如今是还需你抚定南方,镇守吴楚,所以不能放你自由。等来日天下平定,海清河晏,只要你愿意,就是住在咸阳宫都成。”

韩信道:“岂敢。”

于是送胡亥登上金银车,就此结束了云梦泽巡游。

韩信虽然始终没有把不舍的话说出口,可是此刻送走皇帝,环顾四野,忽觉山河寂寥。

“殿下?”身边护卫小声提醒。

韩信回神,望见护卫年轻明亮的眼睛,想起皇帝的话来,因问道:“你是何处人士?从前相熟的少年中,可有才华过人的?”

那护卫微微一愣,虽然不知楚王殿下的用意,却还是如实讲来。

胡亥尚在回程的路上,咸阳却是已经炸了锅。

匈奴来的使者,早早就宣扬了单于要纳广陵侯为妾的消息。

咸阳都翘首等待着皇帝的回讯。

等着等着,却眼见那使者被奉为了上宾。

这下子,刘萤入胡一事,反复已经板上钉钉了。

流言越来越真。

这日,吕嬃冲入了刘萤府邸,抓着她道:“我有个法子,能避一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横塘渡、19528036、明月入怀、子不语四位小天的地雷!群抱!

晚安,明天见!

第 171 章

刘萤正有条不紊统计着各郡报上来的识字人口,被吕嬃捉住手腕, 仍是稳坐不动, 端凝地把“黔中郡识字三百以上者一千又二百十一名”写入总册,这才平心静气道:“避一避?避什么?”

反倒是吕嬃堂皇了。

吕嬃讶然道:“难道你还不知道?外面都传疯了。匈奴使者来咸阳, 要为他们的单于冒顿纳你为妾啊!”

刘萤道:“那只是匈奴所想罢了。他们还想南下侵占太原郡呢,难道如愿了么?”

吕嬃一噎, 又道:“可是…可是…如今那匈奴使者被奉为上宾,岂不是陛下有意答应的征兆么?这可是你一辈子的大事儿啊!千万马虎不得!我听说那胡人凶恶得很, 跟野兽无异, 对待女人就好比对待犬马…”

刘萤道:“我虽然不算什么, 却好歹也是陛下亲封的广陵侯,总辖全国上下教化之职,陛下岂能轻易将我送于胡人为妾?”

吕嬃又是愣了一愣。照她想来, 流言漫天的此刻,独自在府中的刘萤该是六神无主了。谁知道她却这样有底气。

想来也是, 这广陵侯跟着皇帝出生入死, 虽然未被纳入后宫,却总有几分不同于旁人的情分,看来这广陵侯是颇为自信她在皇帝心目中地位的。

吕嬃松开了刘萤手腕, 讷讷道:“这真是我瞎担心了——难怪姐姐对我说,很不必来这一趟,说你一定是不肯躲避的…”

谁知刘萤又道:“更何况,若陛下果然有此意,我身为大秦臣民, 又岂能畏难躲避?”

这等觉悟是远非吕嬃所能想到的。

吕嬃震惊了,她倒退一步,像是头一次认识刘萤,道:“你是说,哪怕陛下真的决定送你给胡人为妾,你也——你也…”

刘萤迎着她的目光,不闪不避,坚定道:“我相信陛下,若他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我相信,届时我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吕嬃顿了顿,品不出此刻心头究竟是何滋味,半响感叹道:“做女人真是苦,你陪陛下出生入死,谁知道…”

刘萤摇头,低声道:“这与女人男人无关。就好比当初蒙盐伏于项羽帐中,为了最高利益,‘人’是不存在的。”

吕嬃虽然相对于她的年龄来说天真些,却也是经历过风风雨雨的,闻言,忽然觉得自己这半生风霜都不及刘萤这短短一语来得残酷。刘萤的话,最残酷,可是却也最明白。倒显得她冲进来的举动,幼稚而鲁莽。

吕嬃讪笑道:“是我多事了…”

刘萤握住她的手,温柔道:“姐姐回护我的心意,比仲春的太阳还要温暖。”她虽然看起来镇定,可是这段时日以来,心中也忐忑不安,如今倒是借着说服吕嬃的这番话,说服了自己,理清了思绪。

吕嬃不好意思道:“快别说了,只当我今日没来过!”

刘萤抿嘴一笑,见她拔腿要走,拉住她,又笑道:“你来得倒也巧,正有一则好消息,由你带给太子妃母亲,倒是省了我再跑一趟腿…”

吕嬃一听是好消息,便支棱起耳朵。

刘萤微笑道:“太子日前已有宫女教导人事,择日便能与太子妃圆房了。”

“我的天爷!”吕嬃果然大喜,叫道:“我这便去告诉姐姐!”她一阵风似得去了。

吕嬃一去,刘萤独坐案前,却是呆呆出了半响神,这才提笔继续写下去。

却说吕嬃带了这则好消息去见吕雉,才进府门,就听得里面吕雉发怒的声音。

“他是你哪门子弟弟?倒叫你省出自己的花费来给他!叫你为了这么两个外头的人来骗我!不许哭!给我跪着!跪到你明白为止!”

吕嬃绕过照壁,就见刘盈跪在地上,哭得脸色煞白;而吕雉立在阶上,气得也是脸色煞白。

“这是怎么了?”吕嬃忙上前。

吕雉气得胃疼,按住腹部,喘了口气,冷笑道:“问你的好外甥!我说他怎么连日里点心用度都翻了倍,原来是偷偷拿去接济黄花里那对母子了,编了谎话来骗我,叫我拿住了…”

“怎么能骗你母亲呢?”吕嬃也责备刘盈。

刘盈哭得一抽一抽的,拿手背擦着眼泪,呜咽道:“可如意终归是我的弟弟…”

吕雉气得倒吸一口气,抄起手边的长竹条,就要上去抽刘盈。

吕嬃忙拦着,回头冲刘盈道:“胡说什么!若不是你母亲护着你,你这汉王的位子,早给了你那好弟弟了!你有这份好心,可那对母子却未必有。若是如意做了汉王,你且看那戚夫人是否留你性命!还不快给你母亲认错?”

刘盈只是哭。

吕嬃又道:“罢罢罢,你且下去,别叫你母亲看了生气。等你母亲缓过来了,你再来认错。”

刘盈便一行哭一行往外走去。

他一走,吕雉浑身的力气也散了,靠在妹妹怀里,长叹一声,道:“我怎么就养出这么个糊涂儿子来!”又咬牙切齿道:“我原还想留那对母子的性命,没料到那戚夫人又私下来蛊惑我的儿,这回我是再留不得他们了!”

刘邦死后,刘盈继任为汉王,可是他年岁尚小,府中自然都还是吕雉说了算。除了戚夫人因为曾想谋夺刘盈继承权,被吕雉深恨忌惮,因而发出府去,令择院落居住之外,从前刘邦的姬妾,倒都还留在府中,至少平安到老是没问题的。

吕嬃抚着吕雉的背,道:“好姐姐,别气了——”于是把刘萤告之的好消息复述了一遍。

吕雉一听,果然欢喜,暂时把糊涂儿子的事情抛在一旁,振奋起来,张罗该用物品,入宫去见太子妃,母女私下自然另有一番教导学习,倒也不必细说。

满城风雨中,皇帝的銮驾终于回到了咸阳。

众人都翘首观望着皇帝的动向。

谁知道皇帝回来第一件事,便是盛宴款待了匈奴来的使者。

胡亥微笑看着狼吞虎咽的匈奴使者,又示意赵高奉上美酒。

那使者两大块方肉下肚,才腾出嘴来说话,用生涩的中原官话吹着镶金的牛逼,“我们冒顿单于,了不起!很久很久以前,他想要独霸草原,他就占领了月氏,打败了娄烦、白羊…现在,他要占领中原,很快——他很快!”

赵高在旁揶揄道:“男人可不能很快…”

那使者听不明白。

胡亥咳嗽一声,温和道:“这楼烦与河南白羊王部,从前我们秦军也与他们交战过。他们不行,被我们打败了。我想,单于与他们交战之时,他们的力量还没能恢复。”

那使者思考了一番,像是掉线了两分钟才明白过来,瞪起眼睛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不相信我们单于叫太阳都颤抖,叫大地都崩裂的能力吗?”

胡亥心中感叹,瞧瞧人家这用词儿,得记下来,回头叫叔孙通和夏临渊给他吹牛逼的时候也用上。

“岂敢岂敢。”胡亥忙微笑。

那使者酒足饭饱,道:“既然你们愿意臣服,那么,美貌的妾室,我什么时候带走?”

胡亥慢悠悠道:“不急嘛。让您空着手回去多不好意思?总要给朕一点时间,筹集一点金银表达敬意,再给广陵侯一点时间,学习你们的语言,到时候也能更好得服侍你们的单于。”

那使者满意了,退下后给单于回信,把胡亥谦卑的态度更夸大了十分。

刘萤开始奉召跟随匈奴使者学习胡语。

皇帝回咸阳后,没有召见她。

她本就不算丰腴,如今更是肉眼可见得消瘦下去。

而草原上的冒顿单于,收到使者接二连三的好消息,却是越发感觉不对劲了。

他率军退出三十里,摸不清这大秦的皇帝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可是有一点他很清楚,能够从中原那样的战乱中胜出的王者,一定不是等闲之辈。

如今,冒顿更能再确定一点,那就是这个秦朝皇帝,一定是个很能忍的君主。

同样身为一个能忍的单于,冒顿很清楚,他这次遇上的,是足够匹敌的对手。

冒顿的视线在舆图上扫来扫去,心里盘算着,也许把目光落在南边不是个好主意,也许他应该先把漠北吃下来…可南边的水草丰茂,实在诱人;而中原人又富足,叫人割舍不下。

与此同时,收到皇帝最新指示的李由,已经准备好了进攻。

哪怕拼着伤亡,也要有一场胜利!

要打到匈奴痛!

哪怕是惨胜!

年轻的李甲率领两万精锐,趁夜摸上了冒顿前锋军驻扎的乌桓山。

两军僵持中,冒顿前锋军万万没想到秦军会发动着何等自杀式攻击。

一夜血战,死伤无数。

至天明,秦军因为先发优势,勉强占领了山头。

冒顿前锋军十不存一,仓皇后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