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雁在冯劫与李由到来之前,已经离开。

她身份敏感,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胡亥微微一笑,道:“何止价值万金?”他避而不答,两位臣子也不好追问。

冯劫又道:“若要主动攻打匈奴,还有一则大难题。”

他与李由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寻路。”

李由道:“臣曾听家父说过,就算是当初蒙恬大将军击退匈奴的时候,军中将领在草原上,也经常迷失道路。当时家父曾经算过一笔账,北边作战的折损,倒有一半多是因为将领迷失道路,以致延误时机或是被胡人伏击。”

冯劫接道:“更有甚者,就迷失在草原风沙中,又不只何处有水源草木,以至于活活饿死。”

胡亥冷静听着,道:“你们所说不错。两年前,朕与你们父亲私下探讨北伐匈奴一事,列出的几大难题,也正是这几样,当时总以为要对匈奴用兵,等有必胜之把握,恐怕要等两代以后,未必是朕能亲眼所见了。如今有了内部舆图,只要再有能带路之人,借助外部军力,倒是未必不可一试。”

冯劫与李由都是绝顶聪明之人,立时听出了关键所在。

冯劫问道:“陛下,可是派去东胡的使者有音讯了?”

胡亥翘了翘嘴角,道:“就算是。”他转而问李由道:“墨侯最近在忙什么?”

墨侯李婧乃是李由的长女。

当时李斯一家还想着要把李婧送入胡亥后宫,为妃甚至为后。

谁知道十来年后,李婧被封为了墨侯,至今还未嫁。

因为李婧曾跟随皇帝,算得上是出生入死,又是女儿身,于是不只是在李家,就算是在整个大秦,地位都很超然。

家里也约束不住她,只能任凭她心意。

简单来说,就是李婧现在想干嘛就干嘛,快活似神仙。

听皇帝问起女儿,李由面上流露出一丝尴尬,道:“臣女无状,仍是每日跟木头打交道。”

胡亥想起李婧十年如一日雕刻的木头娃娃,微微一笑,叹道:“那不是也很好么?”

李由:…

胡亥道:“她就还是原来的样子。”

李由忽然有点不敢接话。

胡亥的情绪流露也是在一瞬,很快便恢复了皇帝的距离感与威严。

“不要小看墨侯,她可是能造广厦的人物。”胡亥温和道:“若论做机巧之物,恐怕这大秦还没有人能赶得上你女儿。朕想来想去,有一样物件要她去做正合适。你们都说草原上最大的难题便是辨别道路方向,那么不如叫李婧做一个能指示方向的玩意儿出来。”

李由是一颗做父亲的心,道:“陛下器重,这是臣女的荣耀。不过臣女也只是做些小玩意儿——恐怕…”这就是所谓的丑话说在前面,万一做不出来,也希望皇帝不要怪罪。

胡亥微笑道:“你也太小看你女儿了。”他呆着脸想了想历史上的司南究竟是怎么做的——然而这是在不是他擅长的领域,只记得是个勺子状的东西,利用的大概是地球磁场的原理。

胡亥道:“你回去跟墨侯说一声——她若是不忙,叫她进宫来见朕一趟。”

这话说得,客气得过了份!

皇帝要见谁,谁还敢“忙”么?

李由没来由得心头一阵抽搐,忙道:“不忙不忙,她一点都不忙。”

胡亥也反应过来,不禁失笑。

当初流落海外,所有人最怕的,便是李婧这位小姑奶奶。

没想到回来这么久,李婧给大家留下的印象也没改。

随着对匈奴近期作战可能性的大幅提高,胡亥及时调整了他对太子泩的方针。

毕竟如果要起战事,那么最重要的便是稳定政局。

若要稳定政局,太子泩便不能动。

不知不能动,甚至不能让外界察觉父子俩的分歧。

这种情况下,如果再放任太子泩,在他寿辰上,公然提起分封与郡县的争论,无疑是很不上算的操作。

胡亥决定延后给太子泩挫折教育的时机。

是夜,胡亥便把太子泩传召来了章台殿。

“朕听说,你给朕准备了一份特别的寿礼?”胡亥语气平平问道。

太子泩突然被召见,心中正自忐忑,见问,心中有鬼,脸色一白,只道:“父皇已经知道了么?儿臣与太子妃一同,要送一份屏风给您…”

胡亥不愿意看他掰扯。

再怎么说这也是自己儿子,眼睁睁看他骗自己,还是挺扎心的。

胡亥道:“不是这事儿。”

“那…”

胡亥从披衣而起,踱步道:“朕听说你要推行分封制,废除郡县制?”

太子泩身子一颤,双腿有点发软,强笑道:“这是谁…”

胡亥又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头,道:“朕听说你还要为子婴的儿孙求封王?”

太子泩脸色发灰,嘴唇紧抿,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胡亥尽量平心静气道:“你是怎么想的?”

太子泩舒了口气,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大脑,照着最近练习的,张口道:“儿臣也是为天下担忧。如今父皇您刚刚平定天下,楚王、淮南王的封地都留秦地太远了,如果不分封子婴的儿孙前去镇守,一旦他们有异心,谁能为父皇镇守呢?”

他这番话口齿清晰,逻辑条理,虽然是老调重弹,但也弹得还不错。

胡亥道:“原来你是在为朕担忧——不是为了向子婴儿孙卖好,收拢人心?”

太子泩又是浑身一颤。

胡亥却咯咯笑了一声,就像是他说了个笑话。

太子泩不知所措,只能陪着也笑了两声,然而笑声干涩,连他自己也听不下去。

胡亥徐徐道:““当初周朝不就是大封同姓子弟吗后来怎么样?第一代或许还是亲兄弟,等传到后面,同姓诸侯之间关系越来越疏远,既没有从小长大的情分,相互攻击的时候就如同仇敌一样——比陌生人也好不了多少。”他冷冷道:“朕推行郡县制,那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孩子好。”

太子泩呆呆听着,想象中一鸣惊人的效果没做出来,他自己却活像被拔了毛的鸟,狼狈不堪。

胡亥转过身来,盯着不成器的独苗儿子,咬牙冷声道:“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时移世易的道理都不懂?朕创统大业,建万世之功,所思所想岂是你这等蠢货所能明白的?”

太子泩身份尊贵,从小到大从未被人这样斥责过,一时间面色涨红,恨不能扬长走人,却只能僵立听训。

偌大的宫殿里,唯有皇帝训斥太子的声音,与殿外裹着寒意的风声。

太子泩膝盖软下去——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横塘渡、明月入怀、舟三位小天使的地雷!群抱!

非常感谢芷蘅清蕴的手榴弹!

非常非常感谢大佬畸形的理性的火箭炮!

晚安,周末愉快,明天见。

第 185 章

胡亥并没有因为太子泩跪下, 而有所怜惜, 仍是疾言厉色,字字诛心。

“你坐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脑子里整天想的却是些不入流的勾当!你做为儿子,于父亲寿辰之际, 不思尽孝;作为臣子,时值国家危亡之际, 不思尽忠;作为兄长, 在子婴死后子嗣无靠之时, 为了一己私愿, 把他们公然架到火上烤——这等不忠不孝不悌之辈,就是你遵循的儒家教导出来的吗?”

太子泩跪着, 蜷缩着, 颤声道:“儿臣知错…”

他若是坚持争辩, 胡亥虽然气他蠢, 却说不得也佩服他执拗。

可是他认错这样快,倒叫胡亥更瞧不起他了。

胡亥冷笑道:“你何错之有?”

太子泩一时没听懂, 这究竟是皇帝的讽刺,还是真叫他分说明白, 畏畏缩缩抬头看。

胡亥见他那迷迷瞪瞪又狼狈不堪的模样,倒是被气笑了。

胡亥私下叫他来训斥,是为了叫他安分,可不是为了把人逼上梁山的。

既要打也要摸, 既要推也要拉。

胡亥借着这一笑,收了收情绪,叹了口气,换了语重心长的口吻,道:“你呀你,还是太年轻——朕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连是非对错的标准都还没想明白,又哪里知道行事的法度呢?想来你也是一样的。”

太子泩被皇帝忽然缓和的态度给弄迷糊了,生怕这是更大的风暴来临前的短暂平静,仍是战战兢兢跪着,不敢接话。

“是朕望子成龙之心太过迫切了…”胡亥踱步在太子泩身边,伸掌轻轻拍了下他的肩头,道:“站起来说话——身高看着都快赶上朕了,其实呢,心里还是个孩子呢。”

这话透着温情。

太子泩心底忽然生出一股生疏的刺激感。

在他的成长经历中,母亲是从来没有过的,父亲更是一直缺席。

这么多年来,连他自己都忘记了——也许在更早之前,也许在他还真的是个孩子的时候,也曾渴盼过父母的关爱…

但是来得太迟了。

迟的就像陌生人。

皇帝拍在他肩头那轻轻一下,留下久久不褪的异样刺激。

这感觉分不清是好的还是坏的,却是他想要逃离的。

氛围忽然一变。

胡亥也察觉了太子泩的异样。当他收敛了疾言厉色的一面,换做温情脉脉去对待太子泩——哪怕是出于政治目的,做出来的温情脉脉,似乎反过来也作用到了他自身。

胡亥熟视太子泩良久。

他好像从来没把眼前这少年,当成是自己真的儿子。

帝国动荡,父子天各一方,等稳定了局势,也只有查问功课时相见,再后来就是预政奏对时同殿。

对于胡亥来说,太子泩更像是他的学生——还不是嫡系的那种,又像是他的臣子——还不是信臣能吏的那种。

关系疏远而又等级分明,也难怪每次太子泩见了他都如避猫的鼠儿。

“朕这么多年来,没能顾及到你…”胡亥倒没有古代君父的架子,情真意切认了句错,道:“父子不相亲,这是朕的错——朕对不住你。”

太子泩忽然哭了。

他眼眶红了,大颗的泪水直接掉出来。

这落泪不在胡亥预料,显然也不在太子泩预料之中。

太子泩下死劲咬着牙,想要忍住泪水,肩头都在微微颤抖。

他仓皇得,更压低了脑袋,不想让皇帝看到他忽然的情绪暴露。

只是光可鉴人的地砖上,迅速堆积起闪亮的水泽来。

胡亥是真的吃了一惊。

他端详着忍泪的太子泩——这不像是太子泩能表演出来的情绪。

忽然之间,胡亥也感到了一点心酸。

“你…”胡亥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在他是很罕见的。

顿了顿,胡亥安抚道:“朕今晚单独召见你,私下告诉你,也是照顾你的体面尊荣。否则等寿辰上闹出来,岂不是更不好善后?”又道:“朕只你这一个儿子,不管说什么做什么,心里只有盼着你好,没有盼着你不好的——朕一向忙,若有顾不上你的地方,你多体谅些。若有什么不懂的,先来问朕——岂不是比问旁人来得更便宜?”

太子泩点头,尽力压住嗓音中的哽咽,道:“儿臣明白。”

他显然不想叫父皇发现他落泪一事。

胡亥也就点点头,温声道:“没有旁的事儿了——朕只是嘱咐你一声。等朕寿辰,你还是挨着朕坐,帮朕掌掌眼,看哪位大臣的字写得最好。”他几乎是在哄孩子了,又道:“夜深了,你也下去歇了。”

太子泩应了一声,耷拉着红肿的双眼,在荒唐又仓皇的情绪中,懵着离开了。

胡亥望着太子泩落荒而逃的身影,心中掂量——看来这孩子,比他想象中要敏感啊。

而太子泩回了承乾宫,却是哪个妃嫔的宫室都没去,连一向遇到事情最爱找来商议、最信得过的太子妃鲁元都没见。

太子泩自己在书房躺了一晚。

他开了窗,望着窗外的墨空繁星,想到自己在章台殿的狼狈,一时觉得脸上发烧,一时却又觉得难过。

他说不清为什么难过。

是夜太子泩做了个梦。

梦中,他又回到了小时候,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受了委屈。

他自己跑到墙角,拿小石子在墙上刻着字。

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儿,小小的他就是觉得委屈。

墙上的字渐渐成了形,却是“阿娘”两个字。

带他的宫人是楚地人,叫母亲都是作“阿娘”,他也跟着学了这称呼。

可是他的阿娘是早已死了的。

这念头一起,梦里的小人簌簌落泪。

宫人寻了来,低声叫道:“小祖宗,可不能乱跑!叫陛下知道了,捉了去要砍头的!”

他望着墙上的字,忍着泪水,心里却在想:若是阿娘还在,肯定会护着我,会对我好…

那宫人忙拉了他要走,抠出他手心的小石子,抛在墙角的土堆上。

他望着墙上越来越小的“阿娘”,挣扎着不愿跟随宫人。

那宫人忽然长出了青面獠牙,俯身道:“陛下要见你!快别闹了!”

不!我不见他!

他杀了好多人!他杀了阿娘!

太子泩猛地惊醒过来。

他拥着锦被,额头身上都是一片凉汗。

——原来是梦。

可是这梦如此真切,就像是被他遗忘了的童年记忆。

太子泩重重透了口气——这是他对父皇恨意的来源吗?说不清是与否,记不得真与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