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湎在过去的情绪里,是最无用之人。

太子泩想起皇帝的话。

“朕只你这一个儿子…”

枕着这句话,太子泩那颗乱跳的心慢慢平静下去。

下半夜,他睡得很香。

胡亥寿辰前一夜,也做了个梦。

他醒来之后,倒是记不清梦里确凿的内容了——只记得耳边隐隐有风涛之声,最后脑门上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叩击了一下,然后就醒来了。

这一觉醒来,却是莫名得心情愉悦。

胡亥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于是叫传占梦博士来。

对,这会儿的七十博士中,就有专门的“占梦博士”,干的就是给帝王解梦的差事。

一时占梦博士召来,却是夏临渊。

君臣俩人大眼瞪小眼。

胡亥道:“占梦博士是你?”

夏临渊道:“小臣暂代占梦博士一职。”

“原来的占梦博士呢?”

“哦,他梦到自己这两日有血光之灾,回老家避祸去了。”夏临渊笑道:“没想到陛下临时召见占梦博士——叔孙通仆射抓了瞎,就叫小臣来顶上了。毕竟,小臣可是陛下亲封的抱鹤真人。”

胡亥哭笑不得。

这“抱鹤真人”的水分,谁还能比他更清楚呢?

夏临渊关切道:“陛下做了什么梦?”

胡亥看一眼他“天真烂漫”的模样,叹了口气,果然封建迷信不能有,就是为了好玩也不该用。

“朕忘了。”胡亥无奈笑了笑,转了话题,问道:“项羽最近怎么样?”

夏临渊把皇帝忽然的健忘给记下来,回道:“好着呢——该吃吃,该睡睡,听您吩咐的,给他弄了把楚戟。如今每天他还要耍上个把时辰。”

“不寻死了?”

“不寻死了。”

夏临渊瞅着皇帝的面色,小心补充道:“虽然不寻死了——但时不时还想杀咱们几个人冲出去呢。”

胡亥点头,道:“朕知道你担心什么——朕也没想这么快用他。”

赵高来提醒,到了寿宴开席的时间。

胡亥穿戴齐整,前去赴宴。

百官群臣早已等候,太子泩在殿门口亲迎。

胡亥走过去,冲太子泩笑了笑,示意他跟上。

父子俩在高台上坐了,底下群臣也各自就坐。

侍从把众人的书法贺礼一一捧给皇帝与太子泩过目。

“勤民听政,昃食宵衣。”胡亥笑道:“老丞相这笔字,遒劲不减当年。”

太子泩也帮着挑选,道:“五色斑斓辉彩服,八方缥缈奏丹墀。儿臣老师写的这一则,意思也好。”

“唔,”胡亥看了一眼,笑道:“既然你说好,那便也留着。”

太子泩听了这话,倍觉振奋激动,觑了父皇一眼,交待赵高道:“把父皇留下的,都仔细收好——劳驾。”

对着赵高这等皇帝身边的旧臣,太子泩加了尊称。

忽然谒者传报,楚王韩信送的贺礼到了。

胡亥笑道:“快送上来!”

一时贺礼送上,却是一队青年才俊。

群臣正茫然不解,胡亥已是笑起来,对太子泩道:“楚王做事,一向合朕心意。”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横塘渡、贝壳两位小天使的地雷!么么哒!

晚安,明天见。

第 186 章

谒者引着这些自楚地而来的俊杰上前, 一一见过皇帝。

照着早就准备好的,这些年轻人一面说着讨喜的吉利话,一面介绍自己的才能。

“小臣原是楚国淮阴县狱吏, 善文书, 决狱案。现年二十又三岁。”

“小臣原是楚国…”

一一介绍过去,多是二十岁左右,在楚国原本做着低微的小官,各有才能,只看谈吐,便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

排在队伍最后的那人,看上去比同行者都小一些,一双黑眼睛骨溜溜转着,显得很是聪明机灵。

轮到他了, 他上前来,还没开口先就笑了,道:“草民不是官儿, 原是在家乡铺子里做账房的——不知怎么,入了楚王殿下的眼, 叫草民来祝陛下万寿!”

前面的都是吏员, 这却是个账房。

胡亥笑道:“你多大了?叫什么?”

“草民贱名桑俊, 周围人都叫草民‘桑不俊’——过了年就整二十了。”他挺了挺胸膛。

胡亥笑道:“哟, 是个大人了!”

桑俊被看穿了心思,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胡亥又道:“桑不俊倒比你原来名字更有意思些。”

桑俊便笑道:“谢陛下赐名。”他商铺里做账房,迎来送往, 自有另一股社会习气,会来事儿。

胡亥被他逗得一笑,由他去了。

胡亥道:“好,你们殿下的心意,朕收到了。”他各自勉励了两句,又道:“想必你们来之前,楚王也告诉过你们了——朕会把你们送到黔首们需要的地方去,送到朝廷需要的职位上去,让你们发光发热!”

太子泩在旁看着,却是心怀戒备。

太子泩一直对兵多权重的楚王韩信很是戒备——如果他是皇帝,境内封国有这么一位手握重兵的异姓王,那他简直是昼夜难安。

如今这楚王又送了许多楚地的人来,而父皇还要把他们安插到朝廷要职上——这不是引狼入室么?

太子泩复杂地看了一眼正温言勉励的皇帝,见他从容不迫,忽然心中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胡亥最后道:“心意到了——你们楚王殿下何时到呢?”这问的是楚国的使臣。

使臣忙道:“我们殿下原接到的消息,是说陛下不愿大办寿辰,并未召集诸王——等得知寿宴消息,殿下便连夜启程,正披星戴月赶来,最多不过两日,便可抵达咸阳,亲自面见陛下。”

胡亥点头,见那使臣不安,微笑道:“朕不过白问一句。”

一时楚国派来的使臣俊杰都见过退下。

胡亥面色不变,仍如此前神态,接着品看朝臣献上的书法作品。

再底下一幅,写的内容平常,乃是一句无功无过的“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可是内容平常,却越发叫人感叹书法极佳。

太子泩在旁赞叹道:“空灵好字,生平仅见——怎得未见署名?”

胡亥看了一眼在旁抿嘴而笑的赵高,笑道:“自然不用署名——朕一看这把字,便知道写字的人是谁了。”

太子泩笑道:“还请父皇指点。”

胡亥笑睨了赵高一眼。

太子泩恍然大悟,叹道:“原来是郎中令大人…”

赵高虽然摆手,却是面色矜持,笑道:“不敢当。”

于是选出最佳的三幅,分别是李斯以涵义取胜,叔孙通以文采取胜,而赵高以书法取胜;传阅群臣。

胡亥最后做了总结发言,展望了帝国的新未来。

一场打着寿宴名义的“新纪元开国典礼”就此落幕。

宴后,前来祝寿的吕雉却并没有离开,而是带着儿子刘盈私下觐见。

“陛下,”吕雉笑道:“承蒙陛下厚恩,臣母子已经在咸阳久居。如今太子妃平安诞育了公主,汉王也已经成人,恐怕他在咸阳,属臣在封地为非作歹——”

胡亥笑道:“朕听明白了——王太后是来与朕辞行的。”他看了一眼乖乖坐在吕雉身后的汉王刘盈,虽然已经十四五岁,却还是个孩子面貌。

吕雉笑道:“陛下明鉴。”

从胡亥的角度出发,自然是希望诸侯王永远留在咸阳最好。

但是吕雉既然开口,就是决心已下——而现在胡亥的确没有站得住的理由,要硬留这对母子在咸阳。

吕雉又道:“陛下您也知道,臣的那些家事——在咸阳,臣怎么都要顾及太子妃声名。臣这次去封地,打算把先王的姬妾子女都带去…”她垂着眼皮,慢悠悠如话家常。

这是在咸阳不好动手,要去封地整治当初意图侵夺刘盈之位的那些人——比如戚夫人与如意。

胡亥也在话家常似的,微笑听着。

吕雉的话,自然不能只看表面。

她果真是恨戚夫人与如意,恨到不惜伤害唯一的儿子,也要杀之而后快吗?

可能恨是恨的,但是真正让吕雉下杀手的,并非因为旧怨。

吕雉是要通过杀戚夫人与如意,来检验她手中的权力究竟有多大——离开了咸阳,没了皇帝与太子妃的干涉,在汉王的封地,那些追随刘邦的旧臣,究竟完全归顺她吕雉了么?

他们会听任她处置戚夫人与如意,还是说会有人站出来,维护刘邦的骨血?

汉王的封地,是姓刘,还是姓吕?

胡亥想的深了,面上却是丝毫不露,微笑着慢慢道:“诸侯王各就封地,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他冲着刘盈招手,道:“你姐姐嫁入了宫中,你就也是朕的小辈了——自家孩子,来,叫朕瞧瞧。”

刘盈白着一张小脸,有点紧张,看了一眼母亲,这才走上前来。

胡亥笑道:“好孩子——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呢。”又温言问了句衣食住行,笑道:“知道你这几年在咸阳没受亏待,朕心里才过得去。”

吕雉在旁又道:“汉王年幼,臣少不得陪他同赴封地——不过臣心里也放不下太子妃,只要陛下允许,臣还想着每年来觐见的时候,能在咸阳多留些时日,陪伴太子妃——臣统共就这么一双儿女…”

这是做母亲的舐犊之情,也是做臣子的表忠心。

胡亥微笑道:“朕让太常寺选个黄道吉日,送你们去封地。”

吕雉暗暗松了口气。

胡亥又道:“不过,楚王很快也来咸阳了。淮南王朕也一直留着没让走。你们再等几日——好不容易诸侯王凑齐了,到时候大家一起见个面,再走也不迟。”

话说到这份上,吕雉就不好急着走了,便笑着应了,但是心中对于皇帝所谓的“一起见个面”很不以为然——召集了三位仅剩的诸侯王来咸阳,难道就为了大家见个面?

这是哄孩子的话。

吕雉自然是不信的。

然而皇帝究竟要做什么,吕雉却也猜想不出,只能且等楚王韩信抵达咸阳。

先是一场寿宴,再应付完吕雉,当日政务还一点不能延误,夜深之时,胡亥也已经乏透了——在他身边,陪了一天的赵高也耷拉着眼皮,站在灯影里。

胡亥伏在案几上,似乎是睡着了。

赵高小心翼翼上前,挑高了灯花,见这样都没惊动皇帝,想要叫醒皇帝,却见他露出的侧颜着实疲惫,顿了顿,自己捡了放在一旁的外裳,要给胡亥披上。

谁知道衣裳一落在背上,胡亥便朦朦胧胧醒了。

“糕糕呐…”胡亥揪住外裳,慢慢从案几上爬起来,扭动着酸痛的筋骨。

“臣在!”赵高忙笑道:“小臣笨手笨脚…”

胡亥揉着眼睛,打断了他惯常的讨好,带着几分睡意道:“你的字儿着实写得好。”

赵高微愣,笑道:“陛下您白天已经夸过小臣一回了…”

胡亥一个呵欠把眼泪都打出来了,对着明亮的烛火,呆了一呆,道:“朕觉得,你就这么在内庭打混——朕倒是舒服了,然而可惜了你的才华…”

赵高又是一愣,忙又笑道:“能服侍陛下,是小臣的荣光…”

胡亥摆摆手,道:“朕心里有个想头——朕想把你写的隶书,做成制式,传阅天下。以后吏员文人,就以这隶书作为规范…”

赵高彻底愣住。

他从前也写过几篇作为典范的文字,不过那是跟李斯一起,而且真正被先帝采纳了的也只有一篇——没等推行开,就天下大乱了,命都保不住,更没有人考虑写字的事儿。

胡亥起身走动,驱散睡意,道:“你觉得如何?”

自己写的字,会成为天下读书人学习的范本,甚至代代流传——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比皇帝格调更高的存在。

赵高平时妙语如珠,此时却忽然嘴唇发颤,有点说不出话来。

顿了顿,赵高舔着发干的嘴唇,勉强笑道:“陛下,小臣是什么货色?您就别开这玩笑了…”他虽然身居高官,为天子信臣,却始终有囿于出身的文化不自信。

胡亥笑道:“朕说你行就行——你只说,你愿不愿意写。”

“臣,愿意!”

胡亥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望着殿外的星空,心里计算着轻重缓急,喃喃道:“等与韩信之事定了,便推行此事…”

想到要与韩信商议之事,胡亥眉心皱了起来。

次日,楚王韩信果然抵达咸阳城,比使臣所说,更早了一日。

正是皇命所召,披星戴月,不得延误。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横塘渡小天使的地雷!为我续了一秒!

晚安,明天见。

第 187 章

听闻韩信赶到,胡亥眉心褶皱更深了几分。

这次他特意召集韩信前来, 又留住淮南王与吕雉, 都是为了一桩大事。

这桩大事,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为了对匈奴用兵铺路。

即使东胡公主贺兰雁去联合鲜卑山、乌桓山余部的事情进行顺利, 胡亥想要联合出兵, 还有最大的一个难题——那就是粮饷。

此前□□,整个帝国的家底打了个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