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笑道:“李婧啊,你这大徒弟真是伶俐,朕身边要是也有这么个人就好了。”

从前的侍者阿圆在堕龙崖之战死去了。

此后胡亥身边服侍的人换了好几茬,总没有一个特别趁手的。贴身的侍从,不能蠢笨,最好是伶俐的,然而伶俐的又容易太聪明生出歪心、不够忠诚。

英明之主不易出,贴身忠仆也难找啊。

“你这是嫌弃尉阿撩不够伶俐喽?”

“不是一回事儿。”胡亥扫了一眼在自己背后尽忠职守的尉阿撩,笑道:“阿撩是老实人。”

李婧警惕道:“这范枣木是我徒弟,陛下可不能抢。”

胡亥失笑,道:“朕好歹是堂堂一国之主,至于抢你一个小姑娘的徒弟么?”

李婧“切”了一声,当初北归途中,她可是见多了皇帝“无耻”的操作。

胡亥也觉得在李婧面前装不起这个逼来,摸了摸鼻子,道:“天也快亮了——走,朕请你吃个早饭。朕每天吃的可健康了,五谷杂粮,蔬菜水果——跟着朕吃,一准错不了。”

“就是没肉呗。”李婧毫不留情得戳穿,又道:“不了,我回去研究这玩意儿了。”她指了指胡亥拖在掌心的小铁匣子。

胡亥目光凝在掌中袖箭上,缓缓合拢手指,攥紧了这危险的“小玩意儿”。

大秦光复四年,整个帝国上下风调雨顺,偶有几处风灾旱灾水灾,都是小范围小烈度的,在人力可控范围内,没有造成灾民流离的后果。

三个诸侯国各安其事,吕雉和吴臣岁末把足份的税金运到咸阳来,而韩信则把压着石头的牛车也送到咸阳来。雪融化后的湿地上,楚王送来的税金车压出来的痕迹,比汉王太后与临江王送来的都要深。

一想到这点,汉王太后吕雉与临江王吴臣心头的那点不舒服便也能压得住了。

其中又尤以汉王太后吕雉最甘心。

她的外孙,大秦的皇太孙嬴祚,在太子妃的悉心养育下,健康茁壮得跨过了一周岁的坎儿,眼看着是养住了。

大秦光复五年,境内百姓秩序井然,绝大多数国土上的黔首都恢复了生产作业,城市里的人们甚至已经进入了安居乐业的状态。

同年,在各郡做步兵、骑兵和水兵的人员,包括男子到了十八岁开始服一年兵役的人员在内,共计十五万人。

而同年在咸阳和三位诸侯王朝廷中的卫士,总计有五万人。在边境屯田服役的士卒,包括自从十余年前在边境成家的人口,共计二十余万。

在朝廷特聘来的养马大商人乌氏倮的儿子乌山的管理下,朝廷的各养马司的战马从几百匹上升到几千匹,又一跃而成了三万匹。

一点一点,帝国在最高意志的推动下,向着五年之约的实现前行。

与此同时,在大秦之外,匈奴对西域的战争最终获得了部分的胜利。

匈奴没能吃下西域全部的小国,但是至少对接壤小国的战争,取得了全部的胜利。

被这股胜利的激情席卷,匈奴人上下都充满了对外征服的雄心与自信。

这一年的冬天,右贤王浑邪像往年一样,领兵前来马邑例行掳掠。

自从大秦与匈奴的“和平”协议之后,每年冬天,匈奴对大秦边境的掳掠,已经成了定例。

大秦的士卒从来没有抵抗过。

朝廷的卫兵已经撤走了,马邑城中的黔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但凡有其他办法的,都往南方迁徙了。

没有办法离开的,只能忍耐着每年一度的被洗劫,只要保住性命,就还能再过一年。

所以右贤王浑邪入马邑城,是肆无忌惮的,是大摇大摆的,是准备抢完发泄完就撤走的——就好比是给手下的士卒一场年末的狂欢。

但是这一次,他打错了主意。

积雪重重的马邑城,阴沉沉的乌云下,轰隆隆的雷声,不知道是从天上引来的,还是从地底喷发出的。

呛人的硝烟味弥漫了一日一夜不曾散尽。

待到烟雾散去,只见满城断肢血水。

还活着的匈奴兵,拖着断了的手脚,在血水中爬行着,已经没有撕心裂肺喊叫的力气,只想着不能死,又想着太痛了干脆就死了。

而遥在龙城的天所立匈奴大单于冒顿,还不知道在马邑城发生的惨案屠杀,正因为右贤王浑邪又一次的不守时而大发雷霆。

“这个浑邪!每年都是他最后一个到!去年差点误了大典的时臣!”左贤王胡图道:“他这次西征立了功,人也变得越发难以约束了。等他这次回来,单于您可不能再轻轻放过他了。”

冒顿皱着眉头,有些心神不宁,道:“往年他来迟了,却也总会叫信使来汇报。但是今年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我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

冒顿的大儿子稽粥笑道:“父亲不用担心,那浑邪是去抢掠马邑城了。那些秦人您也知道,一个个软趴趴的,去年又答应我们的要求,签订了新的贸易协定,我看啊,他们是不敢跟我们打的,只能乖乖任由浑邪抢掠。浑邪一定是抢得高兴了,竟然忘了龙城的约定。”

“他敢。”冒顿淡声道:“没有人敢忘记与我的约定。”

稽粥敛容,道:“那要不然儿子派人去问问?”

冒顿有些烦躁得点了点头。

他独自出帐,寻到阏氏帐中。

刘萤放下手中的墨笔与皮毛,诧异道:“单于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冒顿走到她身边的,低头看着她写的东西,道:“这是什么?”

刘萤笑道:“我想着把两国的文字一一对应,以后也能教导更多人学会两国语言。”

冒顿沉沉看了刘萤一眼,道:“我没见过比你更忙的女人了。”

刘萤笑道:“怎么?这是怪我没有陪你?”

冒顿道:“大秦的皇帝,养了三万匹马。”

“还不如咱们一片牧场上养的多。”

冒顿却并没有被这恭维逗笑,而是逼视着刘萤,道:“你聪明的,告诉我,你那大秦的皇帝想做什么?”

刘萤道:“养马就是养马喽,秦朝的皇帝都很讲究面子的。皇帝出行,拉车的马得是一样的高矮,一样的毛色,一样的乖顺才行。若按照这个标准去选,一千匹马里面也未必能选出一匹来。这皇帝从前在咸阳的卫士就有五万多人,后来养不起了,天下大乱。如今他要养三万匹马,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儿。”

冒顿仍是盯着刘萤。

他本能得感到不对。

他早就该把这新阏氏锁起来了,可是一直舍不得。

他欺瞒过自己几次,把她留在身边,也许可以透过新阏氏给大秦皇帝传递假的消息。

但他不是能欺骗自己的人。

右贤王浑邪去劫掠马邑城,至今未归。

“把阏氏的东西都收起来。”冒顿命令女奴,道:“把拓曼抱到我帐中。”

拓曼是刘萤所出的儿子,已经三岁了。

刘萤抱膝坐在柔软的羊毛毯上,仰头望着冒顿,唇角噙着温柔的笑意,毫不慌乱,更不难过,就好像她等待这一天的降临已经很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莫知、小圆儿、何包包、清酒、冬天的寒五位小天使的地雷!

晚安,明天见。

第 217 章

随着冒顿的命令, 帐中的女奴却都不知所措地望向了刘萤。

五年来,刘萤身边的女奴都是她自己在管理,冒顿并不介意给他的阏氏这点权力,在他看来,这些连牛马都不如的女奴,并不值得他去费心。

五年来, 刘萤断断续续收留了几十名曾陷入绝境的女奴,还有来往商人送来的各地侍女,甚至还有来自大秦的女子。

而这五年来,她们当中的大部分都已经在胡地嫁人生子。她们都是乖顺的、黯淡的,与帐中的毛毯摆件无异,全然融入了背景中。

天所立匈奴大单于冒顿大为惊怒, 万没料到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竟然出现了第二个“单于”。

冒顿扫了一眼毫无举动的女奴侍从, 阴狠道:“既然像死人一样听不懂我的话,那么就真的死掉。”

他一招手, 似乎要传召他的扈从。

刘萤柔声道:“单于要关我也罢, 要杀我也好, 总该有个罪名。”

冒顿盯着她, 冷声道:“你以为这次还能逃得过吗?”

“我不明白单于在说什么。”

冒顿将怀中揣了一日一夜的帛书摔在刘萤面前,道:“这是你的信件, 被我截获了。上面的文字,不是秦人文字,更不是胡语。你究竟与何人通信, 要用这等秘密的文字?”

刘萤目光落在那摊开的帛书上,神色一动。

只见那帛书上用墨笔写着:mayigdasheng|youxianwangyisi|gsulikai|yaojinyaojin

冒顿见状,欺步上前,俯身盯着刘萤,道:“写的什么?你在与谁通消息?”

刘萤在心中默念了几遍,便确知了内容:马邑城大胜,右贤王已死,从速离开,要紧要紧。

赢了。

刘萤心中松了口气。

冒顿不放过她任何一个表情,抓住她肩膀,急问道:“你在和大秦的皇帝通信是不是?”

刘萤只觉肩头生疼,轻声道:“单于为什么会这么想?”

冒顿一愣,盯着刘萤,道:“我不该这么想吗?”

刘萤垂眸一笑,道:“原来我身边也有背叛者。”

算着信该来的日子,却什么都没出现。

自昨日起,刘萤便知道事情不妙。

果然是给冒顿截获了。

冒顿道:“信上写的什么?你告诉我,我让你少受些苦头。”又道:“你还有多少事情是骗我的?我知道你那个被烧毁了面容的女奴没死,说什么得了怪病烧死了,都是谎话。我的人见到她在咸阳出入了。”

皇帝身边有冒顿的耳目?

刘萤心中一惊,却是道:“单于只拿到了这一封信吗?”

冒顿道:“上一封信的内容,你身边的人摹写给我了。但不管是我们的人,还是从大秦俘获的人,都不认识这种文字。”

“五年前,我备嫁入胡的时候,跟随大秦的皇帝学的这种文字。”刘萤轻声道,带着淡淡的笑容。

冒顿五指用力,像是要捏碎她的肩膀,嘶声道:“你从一开始,就是来为他做耳目的!”

刘萤在他手中,像是枚随时会融化的雪娃娃,她并不喊痛,轻而温柔道:“在我学这种文字的同时,我也在学胡语。”

冒顿一愣。

刘萤脸上的笑容轻而恍惚,“那时候的我,不知道自己会嫁给你。我以为这遥远的胡地,是比刀山火海更可怕的存在。我以为这匈奴的单于,是个茹毛饮血的野人,是个杀妻弑父的凶手…”她的目光渐渐凝在冒顿脸上。

冒顿松开了钳住她肩膀的手。

刘萤无限眷恋得抚摸着丈夫英俊的面庞,含泪笑道:“我没有想到你会是这样英武、体贴甚至温柔,是我可以倚靠的丈夫,时而又是最顽皮的孩子。我更没有想到我们的孩子,会那样可爱聪慧,叫我彻夜抱着他不舍入睡,叫我恨不能为他粉身碎骨流尽最后一滴血。”

帐内帐外一片岑寂,唯有火盆呼呼的燃烧声,和刘萤温柔哀伤的低诉声。

“可是太迟了。”刘萤含泪凝视着丈夫,道:“我已经做错了太多。如果人真的有下辈子,如果你愿意原谅我…”

冒顿死死盯着刘萤,道:“你是真的后悔了吗?”

刘萤没有说话,只是仰望着冒顿,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冒顿从来没有见过他的阏氏笑得这样丑过,丑得叫他心碎。

刘萤长叹一声,道:“后悔也已经没有用了…”

“别骗我。”冒顿忽然道。

刘萤一愣。

“别骗我。”冒顿又道,他痛苦而又纠结得盯着刘萤,道:“我原谅你。”

刘萤震惊地望着他,一时呆住了。

“只要你交待你和大秦皇帝来往的书信。”那些痛苦嫉妒伤心的情绪叫他一眼都不愿再多看她,可是他的视线却不听使唤,牢牢锁定在她含泪的面容上。

刘萤颤声道:“你愿意原谅我?”

冒顿道:“我不是什么好人,你嫁来的时候对真正的我一无所知。你做过一些错事,现在你后悔了。”他顿了顿,咬紧牙关,道:“你后悔了。”

“我后悔了,你就愿意原谅我?”

“不然呢?”冒顿双目赤红,低吼道:“难道你要我杀了你?”

他选择不原谅,刘萤只有死路一条。

忽然帐外扈从报道:“单于,拓曼不在城中。”

冒顿猛地扭头盯着刘萤。

刘萤舒了口气,道:“我心知事发,你来之前,已经叫女奴带他避开,这会儿应该是在城外的湖里捉鱼了。”

冒顿一时不知该气她欺瞒,还是赞她机灵。

刘萤试着起身,双膝酸麻,身子一晃,险些摔倒。

冒顿伸手要扶她,伸到一半恨意又生,眼睁睁看她摔在毛毯上。

刘萤不哭也不喊疼,咬着下唇,青白着脸色,慢慢爬起来。

冒顿见状,猛地别过头去。

刘萤道:“我们去接拓曼回来。”她顿了顿,道:“我把从前的事情,都讲给你听。”

冒顿盯着刘萤,神色阴晴不定,最终决定,还是先哄她都交代了再说。等到她彻底交代之后…

两人出帐上马,在扈从看来,两人好似与往日并无区别。

只这一次,单于没有扶阏氏上马。

冒顿与刘萤两人在前,上百扈从骑马追随在后。

保护单于冒顿的扈从都是草原上最英武忠实的勇士,有这百名扈从的保护,在龙城周边,即使有什么意外,也足以让冒顿活着等到支援。

冒顿骑得很快,身边的刘萤这次却一反常态,只是打马慢行、心事重重。

“你在想什么?”冒顿忽然道。

刘萤一愣,回过神来,道:“如果拓曼知道了这些事情…”

冒顿冷哼一声,道:“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将来拓曼知道了怎么办?”

刘萤被他刺得脸色一白。

冒顿耐着性子道:“只要从今往后,你跟秦朝一刀两断,拓曼就不会知道这些事情。”这是愿意帮她隐瞒的意思。

刘萤再度望着他,神色震动。

“知道我好了?”冒顿冷讽,别过头去不看她,皱眉道:“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