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催马疾行,刘萤也只能赶上。

“单于,与我共乘…”刘萤轻声唤道。

然而她的声音低微,没等传入冒顿耳中,就被寒风吹散了。

两人□□乃是千里难寻的骏马,发力狂奔,立时将后面的扈从甩开十几丈。

蒲奴河尽头的月湖已经近在眼前。

“父亲!母亲!”拓曼在湖边女奴怀里冲着两人招手欢叫。

冒顿望着最喜爱的幼子,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之色。

忽然,半边的天空都成了金色,巨大的爆破声从两人身后传来,一股热浪从后冲来,将两人和胯|下骏马都撞飞出去。

三岁的拓曼,只见父母身后,上百扈从与骏马都飞到了半空中,尘土扬到了天际,迷迷蒙蒙中的火光,像是坠落的无数颗星星。

孩子拍手笑道:“变戏法喽!变戏法喽!快看!”

半空中炸裂的人与马重重摔落下来,空气中弥漫血腥味迅速弥漫开来,被寒风裹送来,中人欲呕。

巨大的爆破声抵达了湖边,上一瞬还在拍手笑的拓曼被吓呆了,僵在女奴怀中,缓得一缓,才冲着摔在地上的父母哭叫起来。

刘萤和冒顿被爆炸冲击落地,浑身布满了细小的伤口,连声咳嗽。

冒顿先缓过来,撑起脑袋,四顾一望,只见两人来处,尽是断肢死马;而刘萤就俯卧在他一丈远处,不知死活。

中了埋伏!

可什么埋伏如此恐怖?

又有谁会在龙城之外,精心布置下这场伏击呢?

冒顿伸手去搭刘萤肩头的手在半空中一滞,而后迅速用力得压下去——他要擒住刘萤!

是她!

是他的阏氏!

他的阏氏,以她的柔情与泪水,以她与他三岁的儿子,以她的谎言为诱饵。

布下了这杀局!她要他的命!

“你这女人!”冒顿按住刘萤肩头,欺身上前,横臂勒住了她的脖颈,肌肉收紧,立时叫她不能呼吸,他恨声道:“你这恶毒的女人!”

刘萤脸色涨红,慌乱得拍打着冒顿手臂,却哪里能挣开。

“你这蛇蝎心肠的女人!”冒顿脸上汗水和受伤后的血水混在一处,沿着刘萤的后脖颈,浸湿染脏了她月白色的衣领,“你这满口谎言的女人!”

余光中,他看到伏击处两侧灌木丛中集结奔来的众女奴,她们手中都举着兵器。

可是在她们近身之前,足够他杀死刘萤十次了。

刘萤手臂后伸,抵在冒顿胸口。

冒顿感到她的手指是绵软无力的。

“我给过你机会。”他狰狞道,手臂用力。

“噗噗”,利刃入肉的声音,低而沉闷。

冒顿只觉胸口忽然一阵温热,浑身的力气都顺着消散了。

刘萤从他手臂中挣脱出来,趴在地上剧烈咳嗽。

暗红的血迹从冒顿身下流出来。

他呆呆伏在地上,望着狼狈咳嗽的刘萤,气若游丝道:“你这女人…”余光中,手持武器的众女奴越奔越近,“你这女人…究竟是为什么…”

刘萤咳得涕泪横下,手臂上绑着的袖箭也脱落下来。

她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迹,单膝跪地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去。

呼啸的寒风中,冒顿逐渐暗淡的目光里,只听刘萤轻而坚定道:“女人,也有祖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跃然、吃瓜群众、小思瑶、爱吃火锅的王局长四位小天使的地雷!

晚安,明天见。

第 218 章

众女奴奔至阏氏之前, 有人上前扶起刘萤, 有人去查看俯卧着的单于。

“阏氏, 单于还活着!”女奴感受到单于冒顿鼻端喷出的气息。

两人缠斗之时, 刘萤为求活命, 手指抵到冒顿身上, 便扣动了机关, 并没有时间与机会去瞄准冒顿的要害, 但求能让冒顿受伤失去武力。

此时看,只见一圈三枚袖箭, 钉在冒顿右胸口, 血水从伤处挤出来, 使得他立时失力至于晕厥,却并没有当即就夺取了他的性命。

然而如果放任不管,这样流血下去, 冒顿必死无疑。

“阏氏, 怎么办?”女奴一手按在冒顿颈间,一手持刀。

想要昏迷过去的冒顿死掉, 只是刘萤一点头的事情。

刘萤目光落在毫无知觉的冒顿身上,脸上闪过复杂情绪。

她闭了闭眼睛,道:“带上他。”像是为了让对自己能够交待,她又道:“万一路上遇到拦截,他能派上用场。”

她再不迟疑,率先向湖边奔去,同时冲着湖边的女奴打了个长而响亮的呼哨。

湖边的数名女奴, 除了一人抱着哭闹的拓曼,余者都各自呼哨。

随着呼哨声,原本散布在湖边的几十匹骏马聚集过来,只见这些骏马中有一丝杂毛都没有白马,有俊朗健壮的青色马,有黑色如漆的乌骊马,还有罕见的赤黄色马。

冒顿单于坐拥匈奴辽阔的草原,麾下骏马四十万匹。因他的阏氏爱马,他便乐于在遇到宝马的时候,赠送阏氏几匹。

五年下来,身为阏氏的刘萤拥有了几十匹骏马。她让女奴为她牧马驯马,而冒顿乃至他身边的人都已经习以为常。

他们夸赞刘萤是“比胡人更像胡人的女人”,可是却万万没有想到,阏氏之爱马,与草原贵女之爱马,是截然不同的用意。

拓曼在女奴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冲着奔近的母亲伸出稚嫩的手去。

刘萤接过孩子,搂紧在怀中,亲吻着他泛着奶香的头顶,低低道:“我的儿,我的宝…嘘,嘘,不哭,娘在这里。”

拓曼缓过来,趴在母亲怀里,伸长脖子看女奴把父亲搬上马去、用布条绑起来,“娘、娘…”他叫道,“父亲怎么了?”

“父亲太累了,他睡着了——拓曼乖,不要吵醒他,好不好?”刘萤柔声道。

拓曼懂事乖巧得点头,观察着母亲的神色,稚嫩的脸上透着不安。

没有时间再去安抚幼子的情绪,刘萤将拓曼交给女奴,抓过离她最近的白马,一跃而上,叫道:“沿着蒲奴河一路往南!”

众女奴纷纷策马跟随。

方才巨大的爆炸声与火光,必然已经引起了龙城内人的注意。

而以刘萤目前的力量,是无法与匈奴主力硬碰硬的。

她按照皇帝密信中所言,迅速撤离。

事实上,就在刘萤诱使冒顿出城之后,匈奴的使者就面色仓皇得飞驰抵达了龙城王帐。

当得到单于陪伴阏氏出城之后,使者大惊失色,只能先向单于的长子稽粥与左贤王胡图汇报了紧急的情况。

“右贤王浑邪中了圈套,带去马邑城的三千兵马,一个都没能活着出来。我们的人查探到,早在右贤王带人去之前,秦朝的皇帝已经下令清空了马邑城中的普通民众——这是一场蓄意的伏击!”使者不安得捏着帽子,脸色煞白,仿佛又回到了遍地血腥气的马邑城中,“我们是三天之后才察觉不对的——因为入城的人,全都死了,连能回来报信的人都没有。三天都没有消息,一开始我们以为是右贤王的人在马邑城玩得太过愉悦,舍不得归来。但是等到我们前去查看…”

“秦朝伏击了右贤王浑邪?”左贤王胡图迅速抓住了最关键的一点,立时道:“快叫人去找单于回来!”

恰在此时,巨大的爆破声从南边城外传来,就像是天都要被震碎了一般。

众人相顾惊骇,纷纷抢出帐去,只见南边的半空中升腾起一团火光,像是末日般的场景。

那使者喃喃道:“来了!又来了!那一日,我们的人也曾见过这样的火光,只是当时谁也不知道,就是这火光要了右贤王的命!”

稽粥大叫道:“备马!我去寻父亲!”

左贤王胡图忙拦住,道:“不要冲动,万一真的出事儿了,你就是各部族的首领了——你明白吗?”

匈奴人原是强者为尊,然而自冒顿的父亲开始,继承人的问题上,众人已经默认了头领的意志。当时冒顿的父亲想要更立自己疼爱的幼子,如果不是冒顿弑父自救,恐怕这继承人就会落在他幼弟身上。

等到冒顿一统草原,冒顿本人的意志,已经凌驾于匈奴从前的风俗之上。匈奴也在从强者为尊,逐渐转化为“家天下”。

左贤王胡图一向与冒顿长子稽粥关系不错。

如今右贤王浑邪已死,如果冒顿真的出事儿了,左贤王胡图即便有自立之心,也要考虑原右部的人是否答应。

在这种情况下,冒顿长子稽粥便会成为平衡点。

稽粥攥着马缰的手一紧。

左贤王胡图又道:“稍后片刻,前去的扈从会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连草原上见惯了杀戮的汉子,也被城外湖边的惨状骇得面无血色。

那染红了的遍地积雪,那横在血水上的断肢头颅,那还弥漫在半空中的尘土…

“单于不知去向,与单于一同出城的阏氏,还有阏氏的孩子,都不见了。”奉命前去查探的扈从,忍住胃部翻涌的呕吐感,道:“我们翻检了那些尸首,没有穿单于或阏氏服侍的人。湖边有向南而去的马蹄印记,估计有百人之多。”

左贤王胡图道:“带人去追!迅速带三千精兵去追!”

随着查看的扈从入帐,另一批自匈奴南境而来的使者也匆匆而来。

“不好了!秦人发兵,攻打托克托甚急!”

这托克托,便是从前赵武灵王所置的云中郡,后来战乱中为匈奴夺取,虽是长城以内的地域,然而这么多年来,却是属于匈奴的。

稽粥到底还只有十六岁,眼见父亲下落不明,南境连起战事,右贤王浑邪战死,已是感到极为不安,道:“秦人这是早有准备…”

左贤王胡图道:“不错,他们一定筹谋了许久。”顿了顿,他道:“阏氏恐怕也是秦朝皇帝布置下的阴谋。”

稽粥怒道:“我这就去杀光阏氏的人!”

“晚了。”左贤王胡图叹道:“早知如此,在新阏氏入胡的时候,就该劝单于杀死她。”

可惜,他们都轻视了这个悍然入胡的女人,而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胡图,我们现在怎么办?”稽粥不安地在帐中走来走去,虽然他只有十六岁,却已经跟着父亲在南征北战中上阵杀过人了,“我亲自带兵去追父亲和阏氏!”

“不可。”左贤王胡图忙拦住,“万一秦人还有阴谋,我们需要你留在龙城坐镇。”

稽粥怒道:“那可恶的秦朝女人!可恨我们都给她迷惑了!”

虽然因为拓曼的存在,稽粥与刘萤有着天然的对立,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刘萤的温柔与美丽,甚至就连他,也曾想过“父死子继”的将来…

左贤王胡图问南境来的使者,“攻打托克托的,是秦朝的哪个将军?”

使者道:“就是从前在乌桓山大败我军的李甲将军,是秦朝老丞相的小儿子,也是秦朝皇帝的亲信。”

五年之前的乌桓山之战,左贤王胡图是亲历者。

当时的秦人披着自己巨大的伤亡,也让胡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正是乌桓山之战,让左贤王胡图心生退意,一力主和,劝导冒顿单于与秦朝签了和平的盟约。

“是他。”左贤王胡图倒吸一口凉气,道:“秦朝这次,志向不小啊!”

稽粥道:“秦人真是反复无常,明明签订了盟约,当初父亲放过了他们,他们却恩将仇报!”年轻气盛,经过短暂的思考,他像是恢复了勇气,又道:“怕什么,整个秦朝才不过几万匹不成样子的马,在草原上,他们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

稽粥捏紧了拳头,道:“我绝对不会像父亲一样饶恕他们!”

左贤王胡图直觉这次的战事不简单,道:“先等等,看派出的扈从能否追回单于来。”

匈奴的单于,此刻正被绑在沿着蒲奴河南下的马上,简单包扎过的伤口布满血迹,冻至青白的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距河城还有多远?”刘萤问道。

在蒲奴河最南端,有一座小城,人们只叫它河城,这里距离最北边的长城,骑马只有半日便可抵达。

“阏氏,还有一日半。”女奴抱着已经冻病了的拓曼,道:“阏氏,要不要停下来找个地方,先给拓曼治病?”

刘萤看一眼烧得发晕的幼子,再看一眼生死一线的丈夫,心如油煎,却是道:“一刻不能停。一旦被龙城的追兵赶上,咱们便都没了活路。”

马邑城之战,只是开端。

而龙城的稽粥与左贤王等人,此时也该得到消息了。

“继续前行!”刘萤遥望南方,不知与她约定之人,是否已到河城。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28354292、枍、跃然、佩佩推菊花、爱吃火锅的王局长、秦铭星辰、云胡不喜、浮云散雪八位小天使的地雷。

晚安,明天见。

第 219 章

在距离河城最后的半日路途上, 刘萤等人遇到了好几拨狼狈退下来的匈奴军队。

好在刘萤等人对于地形异常熟悉, 又早有准备, 而匈奴败军逃命后撤途中也无暇他故,于是刘萤等人得以相机避开,并最终抵达了河城。

冬日的河城,低矮的胸墙上已经插满了黑色的大秦旗帜。

秦人已经攻占了这座城池,并将它变成了继续北进的据点,一下子将后勤补给缩短了千里。

“敢问前来者,可是大秦广陵侯刘萤?”城下有一黑袍小将恭候多时, 见一众女子胡服胡发策马前来,立时领兵上前询问。

在前的女奴叫道:“正是我家主人!”

那黑袍小将四顾一望,抱拳恭敬道:“大秦广陵侯何在?”

刘萤分开众女,冲到列前, 勒马持缰, 哑声道:“大秦广陵侯刘萤在此。”

那黑袍小将把她一望,心中一愣, 万没料到能卧在匈奴单于身畔五年、从龙城杀出来的广陵侯, 会是这样柔美的一位女子。

然而只见这广陵侯身披暖阳光辉,神色凛然,自有一番叫人不敢逼视的气势。

他敛容低眉, 不敢再看,朗声道:“末将苏离,乃骠骑将军李甲麾下都尉,奉陛下之命, 于河城外恭迎广陵侯归来!请随末将入城。”

城门缓缓放下来。

刘萤对苏离道:“城中可有医师?我们长途奔袭而来,我丈夫与孩子都病了伤了,麾下众人也需休整。”

苏离心中一跳——广陵侯的丈夫,不就是匈奴单于冒顿吗?

他目光落在马队中间那被绑在马背上生死不知的男子背上——难道这就是冒顿?

苏离忙道:“李将军都想到了,早已备下良医。”

甫一入城,果然便有早就准备的太医上前,将冒顿、拓曼等人接去看诊救治。

李甲得到消息,忙与夏临渊一同来迎接刘萤。

李甲、夏临渊与刘萤三人都是当初跟随皇帝流亡海外的信臣,当初一同死里逃生的一幕幕还历历在目,眨眼间已是沧海桑田。

不需要言语,多少经历,都写在彼此染过风霜的脸上和那不再澄澈的眸中。